“……心蛊。”顾澄晚一眼就认出来,这正是他前不久起了心想要冶炼、却因为手段不足而尚未成功的极恶蛊虫——嗜人心而成蛊,蛊成后能食人五脏,噬其精血,破其本元。
可如今,他要让他……吞下它?顾澄晚知道,自己别无选择,因而他眼睑颤了颤,抿一下唇,接着张开口。
花蚕低声地笑,手指一弹,心蛊直入顾澄晚口中:“这就对了。”又柔声安抚,“阿澄无需担忧,只要阿澄心思不曾异动,心蛊便也只是栖息于阿澄的体内而已……阿澄所炼心蛊还只成了一半罢?吞下我的心蛊以后,阿澄的心蛊,便也能成长得快一些。”
“属下不敢造次,谨凭主人吩咐。”顾澄晚喉头一动,将蛊虫咽下,跟着身子一阵燥热,丹田处气血翻腾,他苦苦压制良久,才让那心蛊与自己体内蛊虫合为一体。
花蚕没有打扰他,却好像得了什么乐趣似的,手指缠绕的动作更加放肆了些,花戮皱一下眉,把自己头发从他手里抽出,自顾盘腿上床运功调息去了。
“压制不住了?”花蚕见状,也敛下神色,快步走过去捏住花戮脉门,悉心查探,就觉着那处青筋暴乱,经脉中血液似是奔腾烈马,咆哮不肯终止。
花戮微抬腕震开花蚕的手:“无妨。”说着闭目凝息,气沉丹田。
花蚕也不生气,绕到另一边,又竖起手指贴在花戮颈侧大动脉,因着这回没碍着他行功,就默认了花蚕了解他体内状况。
过了一刻,在花戮五经八脉中游荡不休的狂暴内力渐渐偃旗息鼓,重新回复平静。花蚕暗自松了口气,放开手:“看来,这事不能再拖了。”
花戮“嗯”一声答应。
这时候,顾澄晚也堪堪融合了心蛊,流了满头冷汗,花蚕屈指一弹,弹了颗丸药入顾澄晚喉中:“也罢,你口沫汗水皆是剧毒,但服下这个,便能无恙了。”
顾澄晚心中欢喜,他正担忧与兄长回去日久则身份难掩,又因身体处处是毒饵不敢与其有丝毫亲近、于之前见面时就伤了兄长心,如今得了这药,日后就不用害怕这许多了。
“去罢,顾无相该等你许久了,若再不走,怕待会又有人三催四请,扰了我家哥哥休息。”花蚕摆手遣他出去,声音里似笑非笑,也不知有几分真心说话。
顾澄晚自然不敢多说,行个礼就匆匆退下,临出门抬头看了一眼,正瞧见那碧衫少年持起一方手巾,笑吟吟朝那冷面青年白玉一样沁凉无汗的额头拭去……
45.番外:顾家兄弟
罗城的顾家是个大家族,原本只是商贾之家,在城内盘亘已久,直至祖上一个名唤顾无道的子弟不知因何机缘学得一身高深武艺,更有一套“黄道九刀”震撼武林,在一次武林大会上拔得头筹,成了武林盟主,之后就将家族行业渗透武林,逐渐发展成一大武林世家,延至今日,已是武林中家底最为深厚的四个世家之一——不仅家族内部高手众多,还有一方产业,是数得出的大族大户。
这一代家主名为顾伏武,是顾家惟一的嫡子,自然就接手了族内事务,成为家主,然而他武功只能勉强进入一流,还推辞了世家联姻、娶了个青楼名妓回来,虽然夫妻恩爱,那名妓也是清倌儿赎身,可名声总是不大好,陪寻常江湖人或者是一段佳话,可配上这大族的世家家主,就少不得有人要说闲话使绊子了。
顾家家大业大,本家是顾伏武一脉,可分家还有许多家,那些个分家做主的多数都是古板老头儿,自然对顾伏武娶名妓一事多有诟病。好在上一代家主强势,早把家族生意都收归手中,直接传于顾伏武,所以顾伏武虽说不擅理财,却也能操持家务,勉强堵住这些人的嘴。
两年后,名妓生下一子,取名顾无相。此子生来强健,天分高卓,并不如顾伏武身形羸弱,不过区区几岁,就能把顾家刀法舞得虎虎生风,但凡见了此子之人,莫不夸赞非常。及至顾无相十岁,名妓再生一子,取名顾澄晚,相貌秀丽,天资聪颖,聪明活泼。两兄弟之前亲情深厚,一家人生活也是和乐融融,说不出的惬意。
只可惜好景不长,顾伏武毕竟身子不好,加上又为了维护妻子而时常与分家置气,顾澄晚出生几年之后,就因思虑过重而故去了,而名妓与其情深意笃,由此积郁成疾,苦熬数月后,也随之而去。只留下两个孩子,在众多虎狼之中周旋。
此时顾无相才刚过十七,顾澄晚更是只七岁而已。
顾无相的运气远不如顾伏武这样好,顾伏武有他老子为他留下的基业,一上场就是大权在握,而顾无相则不同。顾伏武不擅经营,论其手段来更不如分家的豺狼,这些年苦撑着斗下来,手中的权势是旁落了不少的,顾无相顺应身份登上家主之位,做起事来也是处处掣肘,难以办成,加上他年纪不大,更有倚老卖老者不买他账,顾无相这一上阵,就被逼了个手忙脚乱。
好在顾无相武艺已经习成,在这武林世家里早占了一席之地,手里握着的东西也有,因而虽说艰难了些,分家那些人要想把他赶下台,却也不是那般容易。父母早亡,弟弟顾澄晚年纪又小,顾无相只余下这么个弟弟、惟一的亲人,自然是百般宠溺,恨不能将一切都置于他手,好叫他平安喜乐。
然而要想掌握这么大的顾家家业,事情绝无这般顺遂之理,顾无相的弱点是顾澄晚,顾澄晚又只是个孩子,在顾澄晚受了好几次刺杀或绑架之后,顾无相终于不得不放手,将顾澄晚藏在深山里,除了一个绝对忠心的哑仆,就只有顾无相一人知晓那处所在。为了幼弟能够拥有足以生存的能力,顾无相每月都去教导幼弟武功,在生活上是处处顺着,在习武上则是严加督促……又过了六七年,顾无相结识了林家楚家两个武林世家公子,彼此生死相交,才在自己多方斡旋和他们的帮助下慢慢将顾家全部收入手里,掌握绝对大权。这时候,他才能把这世上他最在意的人,他的幼弟接回家中。
比起年纪轻轻就要辛劳若此的顾无相,顾澄晚的人生真是顺遂多了。
七岁以前,有父母宠溺兄长谦让,他的童年十分开心。而七岁以后,父母双亡的他痛哭不止,是那个同样悲恸的兄长将他仔细抱在怀里,笨拙地哄他入睡,又在第二天千方百计寻得好多小玩意逗他开心,让他渐渐忘记了伤痛。
从这以后,每一晚他都会爬到自家兄长的床上,赖在他的怀里入眠,对与小小的顾澄晚来说,兄长顾无相的怀抱,就是这个世界上最安全的地方。
顾澄晚知道自己的兄长很辛苦,每一天每一天,他兄长眼中的疲惫都会更多一层,他便乖乖呆在一边,尽量不要去给兄长惹麻烦。在看到兄长强撑的笑脸和无论何时也不会忘记的自己喜好的爱护时,小小年纪的顾澄晚心里明白,在这个世界上,或者只有这位兄长,是无论如何也不会伤害自己的人。
“大哥,我给你捶一捶吧?”
“不用了,晚儿早点睡。”
“可是大哥很累……”
“没关系的。”
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这样的对话都会发生在深夜顾无相回来的时候,顾澄晚总是会在兄长进屋的刹那惊醒,然后揉着自己惺忪的睡眼去捏兄长的肩,而顾无相也总会因此露出满足的笑容,手下却把顾澄晚按倒床上,两个人相拥而眠。
在这些日子,他们是彼此的依靠。
可顾澄晚还是太嫩了,在不知第几次轻信了熟悉的面孔、让自己遇到危险之后,都是自家兄长承担了这份危险,并且被划上原本不该属于他的伤口,顾澄晚懵懵懂懂地觉得,自己似乎成为了大哥的拖累。
“大哥把我送走吧!”
在顾无相还在百般考量是否该换一种保护方式的时候,顾澄晚突然对自家兄长先开口了。
“我想去练武,将来就可以为大哥做些事情了。”
顾无相考虑再三,终于把顾澄晚送到了山里,一应安排都采取最好的用度,不愿这个弟弟有丝毫不适,而他自己,也会每一个月暗地去探访一次,悉心教导,只为这弟弟能够自保。
一开始顾澄晚是不习惯的,他的身侧少了习惯的温度和怀抱,开始整夜整夜地失眠,而后他终于习惯了,因为在顾无相第一次前来探望的时候,看着他青黑的眼,面上满是自责。顾澄晚知道,如果不想要兄长担忧的话,就只好自己照顾自己。
这样一个月一个月地过去,每一次顾无相都只能停留两个时辰,而后就必须马不停蹄地赶回,而为了防止泄露顾澄晚所在,他所能见的唯一一个活人就只是这个手脚麻利能干活、却既不能说话也不识字更不懂武功的哑仆。
顾澄晚很寂寞,因而除了练武,就只能翻越兄长每一次带来的书籍,度过这漫长的时光。他渐渐也变得沉默,内敛而满身的书卷气。
这样日子年复一年过去,顾澄晚将满十五,顾无相到底还是摆平了一切,前来接他回家。
顾家庄这时更扩展了许多,所有反对的声音都被压制,而顾无相长成了高大健壮的青年,顾澄晚,也越发得像那个早逝的母亲,五官别致,清秀异常。
终于能重新在一起的两兄弟十分高兴,顾无相几乎是抱着自家弟弟一路飞奔而回,两个人抵足夜谈,有说不完的话。
掌握了大权的顾无相恨不能将一切交给自家弟弟,以弥补他这些年孤苦,顾澄晚在顾家庄被自家兄长捧着宠着,兄弟情谊尽情报偿之后,他觉得腻了。
从来没有出过庄,之后又在深山一呆多年,顾澄晚的武艺虽及不上兄长,但也早跻身青年一流高手之列,他想去闯荡江湖。
顾无相也知道自家弟弟的心思,所以尽管心中还有担忧,却也答应了,给他准备了足够的盘缠,放他上路。
一入江湖,顾澄晚便如脱缰之马,肆意奔腾,他想要看遍这未知的世界,纵情游览。
他在这江湖里,遇到了一个人,一个英俊得甚至有些邪气的男人。
他们在荒漠之外相遇,那时候的顾澄晚正孤身对抗围上来的野狼群,四面受敌,那男人就仿佛从天而降,与他并肩作战,救了他的性命。
那男人学识渊博,一身武艺高绝,顾澄晚心知自己难望其项背,却因着那男人不凡气度而钦羡不已。
那男人与顾澄晚结伴而行,领着他览遍大漠风光……顾澄晚第一次领略到来自他人的温柔,渐渐心生爱慕。
在大漠深处的巨岩之上,那男人竟先对顾澄晚表明心意,顾澄晚之前忐忑尽皆平复,也同样表明……在离开大漠之时,两个人的情意已然十分融洽。
顾澄晚决定,带那男人回庄,去见一见自家兄长。
顾澄晚没有料到,等待着他的,是来自兄长的雷霆之怒。顾无相不仅不同意他与这男人往来,反而与那男人大打出手。
顾澄晚劝止不住,怒意也油然而生,在这一怒之下,他扔下狠话,拉起男人愤然而去。他不明白,为何兄长不能理解他的感情,不能给他祝福。
直到很久很久以后,顾澄晚再度回顾当时心情,竟然不知是因着兄长的蛮不讲理的愤怒多一些,还是因着对自己百依百顺的兄长突然拒绝自己的委屈更多一些。他那个时候才肯承认,他被兄长宠坏了,以至于一点拒绝都不能承受,他尽管内敛少言,却被兄长宠出了独有的自傲,尤其,是在兄长面前。
男人带着顾澄晚去了男人所在的门派,是在大漠外较为偏僻的一处,有群山遮蔽,山谷正中却是若高楼阁林立,十分巍峨。
顾澄晚随着男人见识了派中几个护法长老尊者之类,才知道男人所在的位置,也是那门派的领头人物之一。他开始也为男人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情,不仅仅是为了帮助男人,或者在内心深处也有一个想法——不惜离开兄长也要守护的情,他势必要让这份情意延续下去,而后再次去见兄长,证明自己,并且,得到兄长的赞同。
派中并不是每一个人都友好,顾澄晚难免受了些闲气,而这个时候男人总会将他揽入怀中安抚,每当这时,他的委屈便会平复,也更加相信这份情意,相信自己的正确。他尽可能的为这份感情多做些事情,他相信,终有一天他能再次领着男人站在兄长面前,得到谅解和祝福。
美梦的破碎是在一个晴朗日子的上午,他早早办完事回来,敛了气息去男人书房,想给男人一个惊喜。
让他没有想到的是,他竟然听到了这份所谓情意的真相。
他的身份,男人一开始就知晓,无论是并肩作战还是之后的江湖畅游,都是男人一手导演,为了哄他这第一次出江湖、情窦初开的蠢钝少年。如果他不是兄长最为疼爱的弟弟,如果他不是武林四大世家之顾家的小公子,男人根本不会同他在一起。男人的真实心意,是要从他手里套出当今武林唯有世家掌握的机密消息,男人所在的门派,居然是与正道武林、与他兄长作对的塞外第一大教——穷凶极恶的炎魔教。
他回想之前的一切,不断地怀疑。是啊,那时的自己为什么没有看出一系列事情的巧合呢?为什么没有看出男人眼中情意的刻意,为什么没有看出男人唇畔笑容的虚假?真是太愚蠢了,愚蠢到,他一刹那明白了一切,却脑子里一片空白。
他自那高大楼阁飞奔而出,满心难堪不知该如何抒发,心里仿佛有一处所在是他急欲前去的,可又因为某些未知情绪而让他找不到那方向……一路急运轻功,他满山游走,浑浑噩噩之间,他掉下了山崖。
炎、魔、教,他在昏迷之前的最后一刻,只剩下对这个名字的切齿恨意。
在那山崖底下,救了他性命的人并不安好心,他无计可施,只好虚以委蛇。他原本以为救回自己一命的枯瘦的长相奇异的师父才是掌握自己命运的人,可他而后却发现,那个看起来不足十岁的老扯着师父撒娇的孩童,才是最危险的人。
他见识到那孩童深沉的心思、那全部隐忍的情绪、那狠毒残忍的性格、那能够为了达到目的而能够利用一切的手段、还有似乎能够看穿自己所有想法的眼睛……无论自己有了什么想法,总是不能在那孩童面前奏效,他看着孩童日复一日地伪装,心里的恐惧也一日比一日更甚——从三四岁时就起了心要利用仇人学习武功、就定了计划要谋夺仇人性命的,这人该是多么可怕!
为了活命,他不能拒绝那孩童给他的一切,所以他为了试毒而被炼制成毒人,而后又被那孩童炼成了人蛊……他知道自己已经脱离了人的范畴,变得人不人鬼不鬼。他已经习惯了被刀子切割或者被银针在身上做出各种各样奇怪的事情,习惯了吸食毒药放出自己的血,也根本不需要再进食任何正常的食物。他已经完全没有了自由,心脏被另一个人牢牢地掌控在手心,只要他有任何异动,都能够被对方察觉。很多时候,他看着自己化作千万小虫一下子散开的手臂,无奈地苦笑……这样的自己,即便大哥见到了,也没办法认出来了吧……
他在这个时候重新记起来他原本小时就确定的事情:在这个世界上,只有自家兄长才会将自己看做如珠似宝,捧在手心不让自己受到半点委屈。
可一切都晚了,且不说那制住他性命的孩童是否真依言给他复仇机会,他甚至都不知道,自己是否还能活着见到兄长,然后认真地说一句抱歉,重新与他相依为命地在一起。
后来,他的主人从孩童长成秀美的少年,不惜遏制自己的生长甚至伪装成他母亲的幻象,总算杀死了仇人,在一把火烧了那个山谷以后,他们终于出山。
后来的后来他们一路行走,找到了另一个和他一样倒霉的被炼成人蛊的仆从,找到了他主人的哥哥——那个冷酷得像一块冰却很明显武功极高的青年,再然后,他见到了一直想见而不敢见的人,他的大哥,顾无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