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指不自觉地蜷缩弯曲了几下,似乎有那么一点怯场退缩的意味。庄景玉使劲儿咬了咬唇,以一种几乎弱不可见的微小弧度摇了摇头。他暗暗垂下眼梢,用那两帘似乎天生就具有保护遮掩作用的浓密长睫,在表情里投下一大片斑驳错落的阴影,然后缓缓向前摊开了手。
黎唯哲眯起眼睛,细细看着那一枚安然静躺在庄景玉掌心里的银白色小东西,良久,忽然一阵浅笑低低出声。
“哦,我的天啊,庄景玉你真的,实在是……”他一边摇头闷笑着,一边伸手拈起那一枚烧蓝扣,悬在食指和中指之间快速漂亮地旋转着。他的眼神在低头沉默的庄景玉和隐隐泛光的烧蓝扣之间交换流连,目光灼热得仿佛要在他们身上狠狠戳穿一个洞。
啪——
黎唯哲猛地停下指尖的动作,五指啪得往下一合,将纽扣紧紧握进掌中。他一手撑住椅面,一手灵巧地探向前,简直堪比鹰爪般既快且狠地牢牢钳住了庄景玉下意识想要扭转逃离的下巴。
庄景玉被黎唯哲这一系列突如其来的凶猛动作给狠狠吓了一大跳。不过奇异的是,他却并没有感觉到疼。
黎唯哲优雅磁性的低沉声音在耳边温柔炸起。
“庄景玉,你敢不敢再可爱一点。”
“……”
其实也没看出黎唯哲用了多大的力气,可是一旦被黎唯哲桎梏住,庄景玉从来都是,哪怕连一毫米的位差都挣脱不出。没办法,感觉到黎唯哲的力气正在一点一点将他的脑袋往上扳,那种几乎可以媲美不可抗力的强大力道,让庄景玉只好不得不抬起眼睑直直看向对方。此时他的眸光里有困惑,有不解,有窘迫,也有,同样身为男人,可自己却居然比黎唯哲弱小这么多的,羞赧和难堪。
“你用这么可爱的方法来讨好我,让我突然间也觉得,自己好像变单纯了不少啊。”
庄景玉没想到自己一直努力想要掩饰,见不得人的龌龊心思,竟然就这么轻而易举地被对方给猜中,然后毫无顾忌地说了出来。
现在他都不知道自己应该作何表情了。今天的脸颊已经红了白了太多遍,再没力气可变了。
自己捡回纽扣送还给对方的微小举动,虽然也不能说是,完全就没有“拾金不昧”,“乐于助人”的意思在里面,但是其中绝大部分的居心,庄景玉不得不承认,他的确是在变相地讨好……黎唯哲。
自己活了小半辈子,难得生出的这么一点儿可怜的“心机城府”,居然这么快就被黎唯哲给一针见血地揭穿戳破了。
彷如触电般飞快地缩回了手,庄景玉将眼珠心虚地转到一旁,耳根略有些红,微微地发着烫。
黎唯哲看得想笑,动动手指好玩儿似地捏了捏庄景玉的脸,眉尖微动,唇线一勾笑眯眯地说:“这样吧,我们来做个交易。这一颗扣子,就当你送给我表达诚心的信物好了。”
趁着庄景玉疑虑困惑的空当,黎唯哲五指倾斜,稍一松手便将扣子滑进了自己的上衣口袋里。
“你乖乖听我的话,我就告诉你有关萧岚的事情,”顿了顿,他的眼角忽然浮起一抹有如狐狸似的坏心狡诈,一字一句,说得十分缓慢,却非常理所当然,“……前提是,如果我满意的话。”
“……”
庄景玉的表情从最初的茫然不解,到后来的惊讶诧异,再到现在隐隐约约的怅然失落——他睁大眼睛死死瞪着身旁一脸戏笑的黎唯哲,简直不敢相信这世上怎么会有这么厚颜无耻的家伙,提出这么厚颜无耻的要求……而且最最厚颜无耻的是,他在说着这种话的同时,竟然还能脸不红气不喘,面不改色!
果然是……彻头彻尾的恶魔!
庄景玉给气得终于又一次忍不住开口讲话了。因为他觉得现在光用眼神表情什么的,来表达自己的不满和愤怒,对于黎唯哲来说却都只是浮云罢了!他……他……他已经被逼得喉咙冒烟,不得不用语言进行反击了!
“你……你不要太得……得意了……”如同刚刚才学会开口讲话的小孩子那般,庄景玉的声音颤抖,语速奇慢,甚至就连字里行间的停顿分段,也都显得有些奇怪,“……也不是只有你一个人的……我……我还可以……找别人的……”
庄景玉微鼓着腮帮,虽然努力想要把自己的气势气场撑得坚决强硬一些,可是……理想很丰满,现实很骨感。
“啊,是吗?”
对于庄景玉这一份天真可爱的小小“威胁”,黎唯哲听完后只是满脸无所谓地耸了耸肩,意味不明地微微一笑,随即便转正身体,发动了车子。
直到在将车开出了一小段路,途中遇上红灯缓缓降速停下的时候,黎唯哲这才不紧不慢地轻轻敲击着方向盘,双手指节分明指骨有力,眉眼间溢满了浅淡笑意,却又隐隐暴戾的危险气息。
然后他轻飘飘地扔下一句:
“那你就试试吧。”
庄景玉呆住片刻,张开嘴似乎是想要说些什么,但犹豫半天,最终还是选择了一字不说。吃瘪的表情在他的脸上维持了许久,直到很长一段时间过去,他才紧紧握住拳头,向着窗户闷闷转过了头去。
他为自己的无能软弱和妥协屈服,感到一种无可奈何的难过;同时他也很不甘心,凭什么有的人就算凶神恶煞也吓不倒人,而有的人却只随随便便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就足以震得人心惊胆颤,神魂俱碎。
那是一种无法经由后天训练而获得的,天生的高贵气质,强者风范。
就算他现在并没有直接面对黎唯哲,而只是草草凝望着窗外风景,可那一帘冷冷投映在车窗之上的模糊剪影,也仍然能令人深刻地感觉到,此刻从黎唯哲全身之上,那一股由内而外散发出来的,令人无法忽视难以避开的,狂热的吸引,致命的震慑。
外面的天地车水马龙,繁华靡丽。可如此花花世界竟抵不过黎唯哲,一道虚幻缥缈的身影。
三十秒钟后绿灯亮起。黎唯哲一边开车,一边往旁瞄了几眼再次陷入沉默,脸色忧郁,仿佛终于认了命一般的庄景玉,非常满意地笑了:“哦……你这次的决定做得很迅速也很正确呢。嗯,我要好好表扬你一下。”
说完他拿出手机,随意触屏翻过几页,拨通了某个号码。
“啊,是我,”黎唯哲的声音很稳,平静中隐隐透出一抹杀人不见血的残酷冰冷,“嗯,有件事。恒远中门的那个保安,你自己看着办吧。”
庄景玉僵了一下。
“你……”
“我什么?”
黎唯哲啪一声将手机扔回柜子里,眼角缓缓浮出笑纹。他伸手摸了一把庄景玉细嫩白皙的后颈,语气相当轻快惬意:“我看那个人是吃了雄心豹子胆了,竟然敢对你这么凶,我当然是要好好惩罚一下他的,”说着双手一转向右拐过一个弯儿,强大的惯性让黎唯哲趁机倒向右旁,贴近庄景玉的耳垂低声笑道,“怎么样,我对你够好了吧。这样,你满意了吗?”
听到这句话庄景玉的身体不可遏制地狠狠颤抖了一下。仰头望向黎唯哲的眸光深处,忽地闪过一丝茫然无措的惊愕;但更多更长的余韵,却是久久停留在了某一份,经年难愈的伤痛中。
黎唯哲歪过头去看了看他,原本好得不得了的心情,似乎有点被他这幅莫名其妙的苦瓜脸,给影响到。
“怎么这副表情,难道你还不满意?”皱皱眉,黎唯哲薄薄一笑,“看来你的野心还真不小啊。”
很明显这是黎唯哲在用激将法。按照庄景玉过去对此的全部反应来看,他现在即将开启的行为模式应该是:首先憋红整张小脸;然后哆嗦着嘴唇吞吐半天,可无论怎么努力却就是挤不出来一个字来;接下来是“你你你……我我我……”,把人称代词结结巴巴地说上个无数遍;而至于最后嘛,毫无疑问地,他会被黎唯哲一字打断,尽管又羞又怒,但是也只能无可奈何地,接受对方的戏谑和难堪。
然而这一次没有了。
这一次,他没有再被黎唯哲技术高超的故意挑拨所激将成功;他不仅没有恼羞成怒,试图去辩解一切,他甚至连眼神都未曾从黎唯哲的身上离开过半分;他甚至连脸颊,都未曾沾染上星星点点的耻辱与晕红。
这一次,庄景玉没有退缩,反而鼓起勇气久久凝望着黎唯哲,久到,足以将他目光里原有的惊愕与伤痛,缓慢沈淀成一汪深邃平静的暗流漩涡。
“……我、我并不需要你为了我,去惩罚那个人……”虽然仍有些结巴,但相较于过去的庄景玉来说,这一次,他无论吐词还是语速,都已经好了太多太多,“……因为那只会让我联想到,当初你为了惩罚我……想、想要把我扔进监狱里去的时候,大概也就是这么,随随便便地打……打了一个电话,吩咐了一下命令……然后就、就行了的吧……”
庄景玉说到这里骤然停下,茫然地眨眨眼睛,眉目间略带些诧异——似乎是不敢相信,刚刚那么长的一大段话,竟然都是从他笨拙干涩的喉咙里,一个字一个句,涌现出来的那样。
他已经有太久太久,未曾如此畅快淋漓地说出过,这么长的一大段话了。黎唯哲总是有办法,让他变得不再像他。
浓密的长睫在他的眼下投出一片青墨色的蝶状阴影,庄景玉终于不再看向黎唯哲,而是微微垂下脑袋,别过了脸去。
他的话是越说越流畅,然而声音,却是越来越轻。
“你们这些人……真的是……太可怕了。”
第十五章
庄景玉的这一句话,听似卑微软弱,然而字字句句,都隐透出一股凄厉的控诉与无声的谴责。
他是真的被黎唯哲刚才,那一个不管是出自有意还是出自无心,但总归是显得非常轻松随意的举动,所深深地刺激到了。看着黎唯哲拿出手机,打电话,下命令,表情轻松得仿佛只是在谈论今日天气如何的潇洒模样,他便像着了魔似的无法克制地去想,这群人,不过随随便便说一句话,就能够否定他人的价值,决定他人的命运;就能够,反转黑白颠倒是非指鹿为马;他们不过轻轻松依靠着天生不劳而获的前代恩赐,却足以恶劣地借此,去否定他人后天努力,辛苦半生的奋斗结晶。
而他们所要为此付出的全部代价,也不过就只是,一个区区几秒钟长的电话而已。
车速忽然有越来越快的趋势。尽管车窗紧闭,庄景玉并不能感受到窗外的奔腾流风,但眼见窗外暗墨色的一切,都飞一般地从自己的眼前倒走退后,庄景玉看得头昏脑胀眼花缭乱,再加上忙了一个上午,到现在,他早已经是腹内空空,饥肠辘辘了。胃里无处可去,无物可化的酸液,尖锐地刺激着他的内脏和喉腔,让他有一种,忍不住想要作呕的恶心的错觉。
庄景玉疲倦地半合上眼眶,手指死死绞动着安全带,印在青白色掌心里的红色勒痕同交错绵密的细碎手纹纠缠在一起,那画面看起来的确有那么一点触目惊心。他慢慢将脑袋偏靠在滑软冰凉的椅背上,毕竟,抵着重物的感觉能让头晕恶心的症状,得到些许轻微的缓解。
转眼再看黎唯哲,此时的脸色,却是阴沉万分。
握着方向盘的双手用力得隐隐有些发青,积聚盘旋在车厢内的低气压越来越重,连带着车速,也是越来越快地狂飙突进。在D城繁华区里,这种速度,几乎可以算得上是危险驾驶了。
事已至此,哪怕傻子也都能看得出来,黎唯哲现在,是在生气。而且这气,恐怕还生得不小。
庄景玉本以为黎唯哲不会生气的。至少是不会生气得这么赤裸裸。
他以为对方会把他嘲笑数落,最后再威胁强迫一顿。
结果他又错了。
无论过去还是现在,无论有意还是无意,黎唯哲总是不缺办法,让他“难过”。
在他以为黎唯哲幼稚简单的时候,黎唯哲会偏偏表现出一种不符年龄的复杂成熟;而在他终于渐渐相信黎唯哲复杂成熟的时候,黎唯哲却又毫无预兆地,回到了那一份最原始的幼稚简单。
恍惚中庄景玉忽然生出了一种奇异的错觉:好像只有在自己的面前,黎唯哲才会变得如此阴晴不定,脾气变幻莫测;如果他觉得高兴,那就一定是最高兴,如果他感到生气,那就一定是最生气;他对自己,并不是像是对待林烟贺均那样,永远都只有一个中庸平衡的临界状态,永远都只是一副不咸不淡,不冷不热,温温凉凉的无所谓的样子;相反很奇怪地,黎唯哲对他,总是要么惩罚,要么赏赐,要么严厉冷酷到极致,要么温柔暧昧到极致。
庄景玉找不到,黎唯哲在面对自己的时候,哪怕一丝一毫如同他对其他人一样的,那一种明明很寻常的无关紧要的礼貌,抑或,疏离淡漠的耐心。
大概他是真的,太讨厌自己了吧?啊……那么他刚刚所说的那个交易,恐怕也只是编来骗自己玩玩儿的吧?想到这里庄景玉忽然忍不住伸手抓了抓头发,感到从自己的内心深处,隐隐升起了一股异样的烦躁与莫名的苦闷。
就在庄景玉正万分苦涩地揣度着黎唯哲的心思打算,以及掰算着自己成功打听到萧岚消息的微小可能性时,耳边忽然传来黎唯哲的冷笑。
“哦……刚刚那番话,你倒是讲得挺流利通畅的嘛。怎么,一说到恨我怕我,你就不结巴了?”
眼线眉梢的笑纹如同触角般一点点地伸展绽开,然而在黎唯哲的目光深处,却丝毫瞧不出半分的和煦温暖。
“你现在倒是把话讲得很清高也好听啊。怎么,畏惧权势?讨厌权力?嗯……是因为我曾经利用它们把你丢进了监狱里的缘故吗?”黎唯哲十分恶劣地故意高高扬起尾音,眼里猛地划过一道厉光,放轻声音低低讥笑了一句,“哈,庄大好人,我现在到底是该骂你虚伪,还是应该夸你天真呢?难道,你不也正是靠着拥有它们的萧岚,才能从那个鬼地方里滚出来的吗?”
胶着合拢的眼皮忽地一颤,庄景玉本就挤成一团紧靠门角的细瘦身体,不禁再一次,忍不住往里蜷缩了半分。心脏像是被黎唯哲牢牢紧攥在手心里那般,随着血液流遍全身,他感到体内,也正跳动喷薄着一股尖锐灵敏的微疼。
好、好像……黎唯哲刚刚说的,并……并没有错。
闭着眼,身临的世界犹如一个漩涡般深邃窒息的黑洞,一望无底,令人晕眩。庄景玉站在洞口徘徊彷徨了许久,两股思绪茫然而又清晰地激烈斗争着:难道他真的虚伪吗?不,不……不是的,绝对不是的!他发誓自己从来没有过,想要遮掩隐瞒自己为什么能够提前出狱的胆怯念头;可、可是……当楚回第一次对他说出,“我可以带你一起出狱”——这一句话的时候,庄景玉又实在太清楚地记得,那一刻,在他内心狂涌的兴奋,与如潮的激动。
他是被一种终于得救,重见光明的感激与感动,所深深地湮灭了。
因为说到底,他毕竟,也就只不过是一个平庸的凡人而已;他受了冤枉,心有愤懑,然而他还怀揣理想,渴望前程;他难以容忍自己的十年大好光阴,竟然就只是因为一个莫须有的空头罪名,而白白浪费在那样一个寂寞肮脏的无望深渊里;他达不到像世外高人那样的看破红尘,清风傲骨,他对无故降临在自己身上的不公平,仍然有怒有怨,有痛,也有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