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延寺的偏殿名清心,至今挂着皇帝儿时与侍子们比试文章在此地写下的一首七绝。
“东涧水流西涧水,南山云起北山云。前台花发后台见,上界钟声下界闻。”
对着它,想起当日的情形,再看看那群稚童的赌气之作,高栖不禁莞尔。
思绪未远,身后响起澹如的声音:“阿弥陀佛,不知先生来此,恕老衲有失远迎。”
高栖笑眯眯作揖道:“哪里。高某今日送各位高僧回寺,顺路便探探老朋友。大师有礼了。”
白须僧人眉目慈祥,微笑回礼:“请先生移步再叙。”
高栖在禅院深处的修成阁里稍坐,一壶龙井沁香怡人,与澹如闲话禅思。一花一世界,一叶一如来。无穷般若心自在,语默动
静体自然。倒可觉得几天来被搅得烦乱的神思清晰起来,心境顿时平稳了许多。
便顺口提起了陆澈的事,“前几日搜查京郊,还望没有叨扰大师了。”
澹如摇头:“叨扰不敢,倒为老衲送来两位久违的旧识客人。”
“客人?何解?”
澹如抚须笑道:“先生不妨猜猜。”
高栖一阵沉吟,默道:“两位客人……还是旧识……加上搜查京郊……无非是禁军统领冯奇正,再多,为以示尊重,可能徐彰
也来过了吧?”
“呵呵,”澹如笑得高深莫测,“先生果真聪明人,只这半刻时间,便已猜对一半。”
高栖疑惑:“哦?错了哪一半?”
“众生总纠缠于自己错在哪里,”澹如道,“那个连先生都未猜到的第二人呢?”
高栖笑道:“正是正是……恕高某愚钝,这第二人……”
朝中欲与澹如结交者不计其数,但能被澹如亲口称作“旧识”的却不多,一双手,便数得过来。
高栖苦思,从王纪夫到陈敬棠,个个想遍,最后迟疑着开口:“莫不是闻人太尉?”
“自然不是。”澹如摇头。
“那高某是猜不着了,还望大师明示。”
澹如不语,轻捻手中佛珠,似是在思索什么。半晌,道:“先生候于清心殿时,看到那幅诗了?”
高栖点头。然后一呆。
又猛然间想到了什么,震惊地把视线定在澹如的身上。
“……莫不是……莫不是……”语不成句。
澹如仍旧笑得慈祥,默默点头。
“他到老衲这里时,已是奄奄一息,却还记得从山后小径进寺,可避人耳目;亦还记得南院左数第一间是老纳住所;一见到老
衲竟还要对老衲行礼。这孩子,事事滴水不漏,至今如是啊。”
那边厢,高栖已是满眼泫然之色,口不能言。
“老纳将他安置于寺后老衲及寺中高僧清修之山谷,只要没有老衲允许,寺中之人也是入不得的。他的安全,应该无碍。”
与高栖走在通向山谷的兽道上,澹如将事由道来。
“那,他的病况……”高栖最担心的原是此事,但在澹如这里,他倒可放点心了,因为澹如的医术,绝对在自己之上。当年医
治陆澈时,更曾求教过澹如。
果不其然,澹如道:“没有药,他是绝撑不过这月了,可是他倒还记得老纳懂点药理,他能想到老衲这里,也是尚有求生之念
吧……唉,善哉。”
“不过他停药一时,体内药毒发作之期恐怕必会提前了。”高栖接口。
走在前面的澹如听闻此话,忽然脚步一滞,回头与高栖道:“不是提前,先生,恕老衲直言,待会儿先生见着他,还请别太吃
惊。”
高栖惊讶:“难道……药毒已发作,那,他的样子……”
“他到老衲这里时,业已发作,现在靠老衲的药,能撑得多久便是多久吧。”
高栖默然,低下头,看着脚下被薄雾笼罩的一方青苔,原本盎然的色彩,已是淡不可见。
怎么,好像恍然若失呢……
谷中有一汪潭水,和这山中到处都有的树、草、雾。住人的地方在一个石洞内,依靠洞中原有的石材造成了一个石屋,山中多
雾,湿气重,故而铺了不少稻草。
屋里,只一张石桌,一个石凳和一张石床,因为住了个病人,故而多摆了煎药用的炉子,高栖与澹如进屋时,正有一味药在火
上熬着,洞里充满着浓而涩的药味。桌上点了盏油灯,摆了文房四物,一旁已有一叠纸,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了字,却唯独不见
陆澈。
“洞中湿气太重,只要他能起身,老纳便让他多去外面坐坐,此刻,可能在潭边坐着吧。等等便回。”
高栖点点头,走到桌边,拿起那些写了字的纸,有些墨迹还未干,字迹,可以看得出是陆澈的,只是越到后头,字迹越发凌乱
,有时挤作一团,有时却分得很开。
上面的表述,更不似陆澈平常,十分杂乱,一件事情,写的无轻无重,无详无略,时而说这件事,时而又跳到了另外的事情上
。但还是能看得出,他写的是什么。
从育安院的相遇开始,全是陆澈自己的生平。
澹如走过来,见高栖不解,便道:“可能是怕之后忘了,第一天来这儿,便要纸笔,把重要的事记下来。”
高栖将纸放下,苦笑道:“这么看来,果真是发作了……”
话音未落,却听见洞口传来脚步声,欲走欲停的,而之后响起的陆澈的声音,已不及以前那般纯澈。
“高先生……?是我看错了么?”哑哑的,好象垂垂老者。
回过头,虽已做好心理准备,那一头如雪的白发,还是将高栖惊得立在原地,无法动弹。
澹如道:“是高先生,你没看错。都过来坐吧。”
陆澈低头,行礼:“见过先生了。却尘不告而别,望先生原谅。”
注:[唐]白居易《寄韦韬光禅师》
第二十章:六皇子
“没想到,反复思量后选择的藏身之处,这么快就被先生找到了。”陆澈自嘲地笑笑,在床头一角坐下,似乎是体力不够,不
能久站,便也顾不得礼节,与长辈同坐了。
“巧合罢了。”高栖注意到他的手脚都有包扎着的伤口,可能是上山时弄伤的。
“这样的话,我只能回去了……”
“不,”高栖道,“你所担心的事,我想我都不会对陛下说,无论是你在云华山,还是太后……的事。所以,你不用回去。”
陆澈看着他,眼神里是不可置信,高栖只稳稳地与他对视,并不出声。
良久,陆澈道:“原来先生已经知道了……”
“已经没有必要回去了,潋儿和水兰,都很好。我也不会告诉其他人,这件事,到这里就彻底了结吧。”高栖打断他,道,语
气有一丝不忍,“况且……你……也没多少时间……去纠缠于这些恩恩怨怨了。”
陆澈垂下眉目,神色中有些忧郁:“先生,您这么做,我希望不是出于愧疚。”
高栖似是被说中心事,微微一震,又道:“的确,这么多年来,我们所有不相关的人,都对那时没有插手你们的事而感到愧疚
……”
“所以,借此契机,你是否肯原谅我们?”
陆澈笑笑,语气无谓:“我与济之、秉钧每月都会见面,谈天。即使是友诚,他每年回京,无论时间多紧,也一定会到三秀阁
来坐坐,何况先生,我们几乎三天便见一次面。”
“您觉得,我是以什么样的心情来迎接你们的,憎恨么?”
“我陆澈虽自认气度不大,但我与陛下之间的事,我从来没有觉得大家有什么做错的地方。”
“一切是我心甘情愿。”
“何况此刻,最为罪孽深重的人,应当是我吧。”
高栖一呆,转念想了片刻,才好像释怀般舒了口气。但陆澈的最后一句话又让他皱起眉头。刚想开口,却听陆澈接了下去。
“好不容易离开那个巨大的牢笼,我不想再去想那些事了……此刻,我只想安安静静地,过余下的日子。过往的一切,只当是
一场梦魇。”
“一场……梦魇么?”高栖默念。
“陛下的事,不问么?”
陆澈看看高栖,眼神有些不自然,想了想,道:“他的心思,我不用问便知道,自然是又气又急,明明提起我便嫌烦,却还固
执地一定要找到我。”
高栖无奈道:“你啊……”
陆澈仍是笑笑。
那人的心思,早在二十几年,就被自己摸透了……不,也并没有全部摸透吧,如果真的能心有灵犀,哪来后面那么多的误会和
曲折?
不去想那些挽回不了的事了,陆澈摇摇头,对高栖道:“只是我还有放不下的……”
“什么?”
陆澈苍白的脸上忽然涌上几分暖意:“潋儿。”
“十八年来,我亲手养大的,陪伴着我度过最艰难的岁月的,我的孩子。”
自从苍潋回到晋王府,皇帝并未对他完全放心,便一直将他置于一种软禁的状态中,有人监视有人看守,别说是出府了,便是
出个房间去庭中透透气都有人紧紧盯着。苍潋虽然从小在宫里长大,心不是很野,所以出不出府都无所谓,反而能避开那些烦
人的应酬,倒也乐得自在,但要自己的行动时时刻刻都处于别人的注意下,实在是让人不舒服了。从皇帝那里得知的那些事又
让他心绪不宁,便整天茶饭不香,夜不能寐,短短几日便瘦了几圈,憔悴的不像个十几岁的年轻人。
谁知这日,却被高先生叫去太平居,说是要央求陛下让他也住到官道去,一来高先生住在没有书的地方便嫌无趣,想找个人解
解闷,知道陆澈这件事的人里,只有苍潋是背了个晋王名头赋闲在家无事可做的,便是首选了;二来年轻人腿脚灵便,万一有
什么急事也有可靠的人能差遣。皇帝这几日忙于处理赋税改制、河南大旱及廷尉府涉及高位官员的几个大案,只说了句好啊高
先生,连朕的堂堂六皇子也敢差遣,便随了他们了。
苍潋便莫名其妙地住到了官道的别馆。旋即,这天夜里又莫名奇妙地被拖起,与高先生两人鬼鬼祟祟出了馆,快马赶到了云华
山。
虽说是莫名其妙,其实他的心里还是暗暗察觉到了什么,他不多问什么,只是乖乖地跟着高先生。
沿着那条窄窄的兽道走到谷底,树丛掩映中有点灯火未灭,虽是仿佛有雾气笼罩般氤氲模糊,在这样漆黑的夜里,还是尤其显
眼。
向着那个光线的来源走,是一个一人高的洞口,高先生欲走进去,却见苍潋在洞外停住了脚步。
“潋儿?”
夜里看不清他的脸,但高栖还是觉察出严峻的气息。
“岚……陆澈在里面么?”
高栖未来得及回答,里面便传出陆澈的声音:“先生,潋儿来了?”
在苍潋听来,那个苍老的声音过于陌生,但那种冷冷的语调,却是陆澈无疑,他想也许是空间的关系,便没有在意。
“是我。”
“为何不进来?”
“……”苍潋沉默了一会儿,道,“那天官道驿站的事……是怎么回事?”
高栖瞪了他一眼:“都什么时候了,还说这个?”
苍潋没有理睬,接着道:“父皇告诉我……”
“他说的都是对的,”陆澈打断道,随便想都知道,那个皇帝告诉了他什么,“我故意用宫中首饰垫帐,为的是将禁军引来;
我与你约在长亭,却走与它相反的路,只为了将你送回皇宫。”
“所以,”苍潋续道,“我跟高先生到这里,是为了问你一句,为什么?”
洞里传来幽幽叹口气的声音:“我会告诉你为什么,你先进来吧。”
但是看到陆澈的第一眼,苍潋便把进洞的目的忘了一干二净,因为,陆澈,他的岚姐姐,竟已面目全非!
不说那消瘦得简直不成人形的身体,或是没有生气凹陷的苍白的脸孔,那如耄耋之年的老人般的一头白发,便已让苍潋吓了一
跳。他冲上前去抓住那细瘦的肩膀,喊道:“岚姐姐岚姐姐,你不要吓我,你怎么会这样的?你是岚姐姐吧?你……”
眼泪,已不受控制地落下来。
陆澈没有介意苍潋激动之下呼出的“岚姐姐”,笑笑,伸出有些颤抖的手,摸摸苍潋的脸。
“你怎么瘦了,没有我和水兰在,是不是就不好好吃饭?”
回答他的,只是呜咽的声音。
这几日来,虽说生着陆澈的气,但他自己也知道,是因为陆澈对自己有多少重要,被抛弃后自己才会多少受伤。可自己又何尝
不是一个别扭的小孩,故作气态,让陆澈心急,其实能再一次见到他,心底里,早已欣喜若狂。
坐了没多久,高栖便离开了,天亮后别馆里不见了苍潋,这件天大的事还需要他去应付。苍潋则留下来照顾陆澈。
陆澈递给他一叠纸,一大半已写满了字。“什么?”苍潋问。
“我现在把一切都告诉你,潋儿,还是那样,你静静听我说,别插嘴,有不明白的,我说完后再问,好吗?”
陆澈认真地看着他,询问道。苍潋郑重地点了点头。
陆澈舒了舒气息,慢慢开口。
“我已是,命不久矣。”
第一句话,便让苍潋忍不住想要出声,陆澈像是猜到了,伸出手,点在了苍潋的唇上示意他别说话。
“你知道,我的身体一直不好,一直靠药物维持着。而我所用的药,可以让我身体的时间停止,但是,疗效越明显的药,副作
用也越大。这种药物,时间用的长了,会使我体质变弱,容易染上各种病症,缩短我的寿命。所以你看到我现在这个样子,一
点也不用吃惊,提前停药,会使身体早衰,这是无法避免的。”
“我现在还只是初期,头发变白、声音变哑、体力也大不如前,以后我的面容、身体内部都会发生变化。现在,我的眼睛正变
得越来越看不清楚,记忆力也越来越差。”
苍潋听到这里,满脸焦急,却被陆澈的手指轻点在唇上,那指尖处能穿透皮肤的冰冷,让苍潋的千言万语,都说不出口。
陆澈的语气,仍像在说着别人的事情一样客观冷静。
“我已经,开始忘记一些事情。那些纸上写着的,便是我以前的经历。虽然我能冷静地面对这既定的未来,可以承受病弱的躯
体,也可以平静地接受死亡,但我不愿,死之前连能欢喜、感动、后悔、痛苦的记忆都失去,至少,我要带着完整的自己上路
,所以,你在这里,除了照顾我,我希望你还能帮我,在我拿不动笔的时候,帮我记下我说的,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