瞳影缓缓起身走到苏陌面前,两指扣住他纤细的下巴,强迫他抬起头来与自己对视。
那是暴风雨将至的宁静。空气停止了流动,冰结虚空,火烛凝固,光影定格。虽是一片静谧,耳边却充斥着绝望的呐喊和亡灵的尖叫声,沁出的冷汗粘腻地密密缝合在肌肤上,窒息的恐惧铁链般锁绑了全身,动弹不得。
他忽然微微牵动了一下唇角,似笑非笑。
“你个淫荡的小妖精,是我满足不了你么,要你这么好生惦念着别人?”
声音是直接通过意念传入神经,在脑海里搅拌,天旋地转的压抑感。
下颚上的力量一松,窒息的感觉在瞬间如潮水般退去。苏陌脱力地大口喘息,那仿佛在地狱走了一遭的恐惧感依旧残存,回想起来还是忍不住浑身战栗。这就是重瞳幻影的力量,苏陌是切身地感受到了。眼前这个如妖如魔的男人,与其说是强大的云上王者,不如说是来自深渊鬼域的恶魔。
然而没等他缓过气来,身子已经被一把捞起扔到了床上。偌大的寝房内只剩下淫靡的交合声,掺杂着偶尔一两声类似于哽咽的莺莺细语……
这一次苏陌意外地异常温顺,没有像之前那般做徒劳的挣扎。瞳影打开紧闭的窗扉,秋末的凉风长驱直入,带走了满室颓靡,让人在一瞬间感到了微薄的凉意。
就着明灭的烛光打量蜷缩在床上的那个纤细白皙的背影,他轻笑了一声。本想着这固执的孩子能坚持到什么时候,没想到才不过一周就放弃了。算了,这也是意料之中。也差不多该把这玩腻了的小猫物归原主。待看到这份淫荡的大礼,不知道寒尘绝会露出什么表情,想想都让人觉得期待。
瞳影走近几步,侧身坐在床沿上。细长如修竹的手指轻轻绕过少年散乱着挡住面容的长发。待青丝扫去,倾泻的月光勾勒出他清秀的面容,色素淡薄的唇,微敛的淡眉,淡漠疏离,仿佛千山寂寞雪。然而就是这么一张仅止于清秀的脸,在那双眼睛睁开的刹那,让人产生了惊艳的昏眩感。
眼梢微微上挑,点墨的眼眸映得幽暗,像是无底的湖泊。长长的睫毛扇子般遮了下来,遮住了淡漠的眼神,却更添了一分悄然无声的禁欲般的诱惑。
瞳影感到心中一跳,冷笑在唇边冻结,渐渐地转化为莫名的焦躁。这让他下意识收回手,霍然起身。
“原来你只是觉得好玩而已。”苏陌幽幽叹了一口气,垂落下眼帘,苦笑着抱紧双臂,蜷缩成小小的一团,珍珠色的肌肤在月光下恍如一块浑然天成的美玉,纯净无瑕。
瞳影猛然觉得胸口猛然间被人拧住般疼痛,这让素来冷血无情的他惊愕得无以复加。
到底是哪里出了差错,为何事态会向着自己从未预想过的方向发展,而且眼看愈走愈错,眼看无可挽回。
“你想怎样便怎样吧,但求我死后能悄声绝于人世。毕竟,这世上还有一个人就是死我也不愿让他得知我这般悲惨的模样。”
那双眼睛看过来,黑白分明如墨染白宣,纯粹透彻。目光虽是投在自己身上,却没有看着自己。
他一直默默注视着的人到底是谁?他心里放置于死亡之上的那个人到底是谁?分明近在咫尺,又为何有远在天涯之感?
瞳影猛地抓住苏陌的手腕。痛苦,这盘旋在心中无处可去的焦躁感,到底是什么?
忌妒?没错,是让人煎熬到发狂的忌妒。
苏陌被抓疼得微蹙起眉,咬牙没喊出声。直到瞳影察觉到自己失态松开手时,纤细白净的手腕上已经留下了一道深深的淤青。
“我说可以前,你绝不能死,这是命令。”
这一回没有用意念传音,而是化了月光在虚空中显现出一行通透的字迹。
瞳影轻轻击掌,一道红影霞光般落入房内。
“教主有何吩咐?”
朱雀半跪在地,恭敬听命。
也不知瞳影说了什么,她脸上闪过一丝诧异,随后意味深长地瞥了一眼床上的少年,退身下去。
第二十八章
连日的疲累和折磨让苏陌不一会儿便昏昏睡去,醒来时已然不在那张异常华美的大床上,然而眼前精致典雅的屋内摆设和一身崭新的绸衣让他恍然如梦。
未等他想明白到底是什么让瞳影突然转性,提高了待遇,门吱呀一声被人推开。迎着晨光,朱雀带着一行婢子走了进来。
“没想到你还真有点本事,居然能得我们教主宠幸。看,给你换了个地方住不说,还安排了一堆婢女服侍。真是羡慕死我了。”
苏陌坐直身子,目光越过朱雀,融化进阳光中。无动于衷的漠然表情,仿佛这世间都已与他无关。
“留着这副残破躯体苟延残喘,在哪里又有何异?去告诉你们教主,我暂且还不会死,让他不用费心安插这么多人监视我。”
“不知好歹的小子。”朱雀面露愠色,眼中却含了笑意,“你乖乖地认命了那是最好,但我劝你还是别企图逃跑,否则惩罚可就不是死一个字那么简单了。”
“跑?”自嘲地苦笑了一声,苏陌摇头道,“我还没有自以为是到这种程度。”
“那就好。你乖乖地养好身子,服侍好教主。其他的,什么都不用考虑。”
屏退了一众婢女,朱雀忽地巧笑道:“对了,看你这不好声色的古板模样,想必对房中术也是一窍不通。要不要我教你几招,定能帮你取悦教主。”
苏陌移开目光,掩不住的苦涩从失神的眸中倾泻下来。他长叹一气闭上了眼睛,睡去了一般,不再做声。
朱雀是何时出去的?自己是何时睡着?又何时被纠缠不清的恶梦惊醒?被囚在幻瞳教已有几日?这一连串的问题在脑海中产生后不久就被无奈的现实驱散开去。落入这般生不如死的境地,时间对于他来说早已失去意义。对于毫无意义的困扰,还不如撇开了来得轻松,毕竟现在的他已经没有多余的精力去处理额外的问题。
苏陌起身披了一件长衣,走入中庭。月色皎洁,庭中一片通明。月色下,一棵晚樱已经落尽了风华,残余的花片泣珠般飘零而下。风夹带着护花铃的轻声脆响,从树梢飘落。想当初,似也有过此般落英缤纷的回忆,然而回忆终究只是回忆。花非花,人也早已不再往昔。
突然间好想练剑,寒尘绝说剑不是用来发泄的,然而苏陌到如今也无法理解。连自身都保护不了的剑,除了泄愤还有何用?
枉费自己居然还大言不惭想要为景卿岚报仇,真是可笑至极。
随手捡了一根樱花的枯枝,剑指一笔,作了个起剑势。疏影开合,一袭白衣当舞月空,恍如月神再临,翩然若仙。
在暮色深处,一双琉璃色的重瞳紧紧地盯着那抹白衣,温柔得仿佛融化的眼神,幻化出迷茫、痛惜,种种稍纵即逝。
“谁?”
苏陌猛然转身,却只看见树影开合。风,纤纤绕绕,带着脆生生的铃音,无处觅踪。
一连几日瞳影都没有招苏陌侍寝,这对于苏陌来说无疑是一件好事。在幻樱苑的这几日,偶尔习剑,大多数时间都花在了发呆上。有时能够一整天看着天,直到日色西沉,沧月东起,等赶到寒露袭人之时才回过神来。
原本纷乱嘈杂的世界忽然间宁静下来后,苏陌方才发现自己内心里似乎一直都在乞求这样一个可以逃离开一切责任与伤害的地方,原来自己是一个如此胆怯之人。
自私,懦弱,虚伪,一心只想着逃避。这样的自己一旦被逼到无处可逃的境地,恐怕就是结束之时罢。
相较之下,霍游仙更值得尊敬了。虽然耍得都是小聪明,而且毫无原则,但他毕竟是在勇敢地求生,以他的方式在对抗这个残酷的江湖。
苏陌微扬起嘴角,在他黑曜石般的眼眸中,能够清楚地看到云影徘徊。
“什么事这么高兴?”
几片云缓缓移动着变幻出字迹。苏陌愕然回首,黑瞳中倒影出不远处一抹颀长挺拔的身影。
随着那人靠近,他眼中的倒影愈来愈清晰,终于,对方在他眼前停下。
“没什么。”苏陌移开目光,也不再看云。
“你好像很不乐意见到我。”
这一次,字迹换为由地上的落英迭次而成。苏陌眉梢微皱,再次移开目光。
“讨厌跟我说话吗?”
紧追不舍地,字迹总是能以巧妙的方式出现在苏陌眼前,他轻啧了一声,干脆闭上眼睛。
听见身边人苦笑了一声,便沉默下去。
风带着铃音,百转千回绕梁而过,吹乱了发丝。感到有一只手在自己发间小心翼翼地抚摸,理顺。
苏陌猛睁开眼,正好与那只手的主人四目相接。
躲闪般,那双眼睛温柔地微笑了一下,紧随着手垂落下去。
苏陌再度闭上眼睛,同时发掘了全身感官注意身边之人的一举一动,然而却不见得他再度有何动作。偷偷睁眼时,身边早已空无一人。唯有风还在浅唱轻吟,铃声悦耳。
日子细水长流,瞳影时不时会跑来陪他,虽是这么说,却是个来无影去无踪的家伙。不知从何时起,自己似乎也开始在意起来,每次练剑看云时都会冷不丁地注意下四周,是不是有那双已经熟悉到刻骨铭心的眼睛。
这么被人默默地注视着,想来已是很久没有的事了。
上一次是何时,似乎也早已记不大清了。大约还是孩提,每当自己练剑时,恩师总会在一旁看着,不知从何时起就习惯了那种目光,每当得知自己被注视着时就有一种未由来的安全感。
为何早已心灰意冷,对外界漠不关心的自己在没找到那双眼睛时会感到不安?从何时开始,梦境里不再是被纠缠和追逐,而只是静静地凝视,水一般宁静的目光?
当苏陌意识到这一点时,在迷惑之后,已然萌生的是自恼和恐惧。自己莫不成爱上了那个魔王?在料想到有这种可能性时,他狠狠地扇了自己一巴掌,彻底打消这可笑的念想。
自己所爱的是恩师寒尘绝,虽然是一段为世俗不容的不伦之恋,但总好过于爱上天下同诛的魔王。
有些焦急地踱步在中庭,等回过神来时不知觉中已经走出了幻樱苑。苏陌知道近日瞳影放松了对自己的戒备,但没想到会如此轻易地让他到处走动。
或许可以趁机逃出去也说不定,一旦萌生了这个念头,什么烦心事都暂且抛到脑后了。
苏陌偷偷地沿着小径避开过往的婢子,没想到幻瞳教中地形崎岖复杂,越走反而越迷糊。正想着要不要打道回府,就听见不远处一个熟悉的声音。
“我就不信,凭什么那个家伙就这么受宠?那小子哪里好了,论相貌没相貌,武功没武功,性格又这么扭曲。”
苏陌屏息凝神,偷偷靠近。透过树丛,阴影可见一红一白两个人影,正是幻瞳教朱雀和白虎。
“哟,你这是忌妒了?忌妒一只笼中鸟,真难看呢,白虎。”
“你有什么资格说我?你胆敢说你不忌妒?朱雀,当年教主派你混入未央坊时,你是怎么哭着向教主表明爱意的事情我可是记得清清楚楚。”
“我可没你这么死心眼。天底下爱我的男人多得是。谁像你,明知无望还死撑着不敢面对现实。”
“你……”
对话忽然停了下来,莫不是自己被发现了?原本听得专心致志的苏陌一惊,吓出一身冷汗。
然而,不一会儿就又听到了白虎的声音。一改方才的怒气冲冲,一副神闲气定的样子。
“我不面对现实也比不上那没脸没皮的小子呀!想当初,教主一手策划了凌家惨剧,那小子还信誓旦旦地要为他那小侍女报仇。而现在,还不是成了教主圈养的一只宠物?谁知道教主哪天倦了,说抛就抛。”
苏陌听得心中一凉。是啊,自己曾立下过此般不负责任的誓言,而如今却在这里苟延残喘也就罢了,居然还对着不共戴天之敌暗生情愫。
前仇未报,现在哪里是逃跑的时候。边想着,边悄无声息地原路返回。
苏陌刚走,树丛后的两人就一齐沉默下来。
朱雀冷哼一声打破了宁静:“白虎,你明知道他在那里偷听,还说些煽风点火的话,安得什么居心?”
“什么居心?”白虎冷笑一声,目光一冽,“我不过是实话实说罢了。”
“你不怕我禀报教主?”
“朱雀,你可想清楚了。这么做,对你我都好,多了这么个情敌,大家都不好受。倒不如现下先一致对外,把那小子除去。”
“我早知道你不是个省油的灯,没想到你居然算计到教主头上了。想借教主之手杀掉那小子,还真是够大胆的。不过我好言劝你一句,你别偷鸡不成蚀把米,把自己小命给弄没了。”
“这事,只要你不插手就行。”
“我有啥好插手的?我自量还没你那胆魄,小命受不了这么刀尖上折腾。你也好自为之吧。”
第二十九章
苏陌刚偷摸回幻樱苑就看见一抹熟悉的身影从远处飞速飘过来,紧接着被一把拽进那人怀里,紧得他几乎窒息。
“你去哪了?为什么要瞒着我?”
虚空中燃烧起熊熊火焰文字,火苗颤抖着跳跃。
意外地,苏陌没有挣扎,只是轻轻叹了一口气,表情落寞。
“我一个人有些无聊,就到处走一走。也是,不过是个阶下囚还这么不识趣,你若是不放心,就把我关回地牢里吧。”
紧抱的臂膀松开了一些,修长的手指爬上了苏陌的脸颊,像是要擦去什么一般,轻轻抚摸着。
“你若是不嫌弃,就搬去我那边住吧。我还以为你不想见到我。”
琉璃色的眸子温柔地浅笑起来,似曾相识的眼神看得苏陌一愣。
“这不好吧,毕竟我是万剑宗的人,而且现在的身份还是个俘虏。”
苏陌推开瞳影,轻飘飘地低垂下目光。
然而手被一把捉住,接着被往幻樱苑外带去。看着眼前这个挺拔英俊的背影,苏陌暗暗地勾起一抹冷笑。
住在幻瞳教主殿已有几日,朝歌夜弦的日子过得仿佛不在人世。看着镜中的自己,明眸皓齿,锦衣华饰,和惑君乱世的狐媚妖姬越来越像的一张脸,连笑,不知何时也变得千娇百媚。苏陌只觉得一阵反胃涌上心头,一拳头砸在铜镜上,随着镜中倩影破碎成千百片,嫣红的血顺着碎镜的纹路妖娆地绽放。
颤抖着捏住一片碎片纳入袖口,朱红的嘴角微微上扬,扭曲的倒影魅绝艳冶,群妖乱舞。
他慢慢步回床边,冷冷地看着熟睡中的男子。覆面的黄金面具在跳跃的烛光下金光灿然。
苏陌深吸一口气,握紧了手中的碎片。泠泠的血顺着惨白的手指滴落到雪白的狐裘地毯上,如桃瓣飘零,点点灼目。
终于等到这一天了,这强颜欢笑、度日如年的生活也总算是到了尽头。浑身开始颤抖,止不住的笑意从鲜红的唇瓣间漏出。
一只手轻轻挪移到那张黄金面具上。映着昏黄的烛光,高举的手上,锋利如刃的碎片寒光逼人。
黄金面具剥落下来,烛光下,那人猛地睁开了眼睛。黑彻如子夜的瞳仁,笑容云淡风轻。熟悉的面容如心的荒原上陡然吹起一阵摧枯拉朽的狂风,在一瞬间逼迫入心。
“苏陌,你要杀我吗?”
景卿岚!
苏陌猛地从睡梦中惊醒过来,冷汗涔涔。身边的人依旧熟睡,黄金面具在跳跃的烛光下明明暗暗。
是梦,却真切得让人浑身战栗。
手指还止不住颤抖,连掌心割伤的部位也隐隐作痛。苏陌下意识抱住自己,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落到了那张面具上。
这张神秘的面具下,到底隐藏了什么不可告人秘密?传说中的艳绝天下的容颜的真相到底是什么?
平日里,一旦苏陌的手稍微靠近这张面具,瞳影就会过度紧张地拉开距离。而且从未听他说过话,难道幻瞳教教主是个哑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