胤祥大手忙着捂住了玉林的嘴，急道：“你疯了么？疯了么？！”

玉林神色凄惶，深吸一口气后勉强恢复一些颜色，眼泪全在眼眶里打着转，待胤祥放开之后，才缓缓道：“哥哥，你知道我有多恨你么？！”玉林几近于咬牙切齿，一字一顿的说：“你那晚和额娘的谈话我听到了，我恨额娘居然为了一个……而丧了性命。”胤祥脸色一顿，颤声道：“我也没有想到会是这样，玉林，那个时候我没有能力，她也是我的额娘……”

玉林如同没有听到一般，继续道：“我恨你，但我更恨我自己，哥哥……”玉林从喉头拽出一声悲鸣，低下头用帕子擦擦眼角，勉强扬起笑脸道：“我一直记得，十岁那年，你带我在宫里头逛，偷偷进了坤宁宫，我不小心把阿玛最喜欢的百宝瓶打碎了。你让太监不许往外说，结果当夜你就被阿玛叫去了。”玉林似乎是沉浸在回忆里，脸上有一种似喜似怨的神色，“我当时有多害怕你知道么？这样的事儿要是被教习嬷嬷么知道了，说不定有怎样的罚呢。我实在怕了，悄悄就去看你，结果……”

胤祥记得，那是他来到这个世界第一次挨罚，罚跪在院子里。他当时只有想自己好歹是个男的，怎么也不能让女孩子受罪，何况就罚跪而已，作为陈扬时这样的处罚实在是家常便饭。

“你跪在院子里，李德全问了你三次话，你都说是自己打碎的。没有别的人。那小太监见你咬得那么紧，连我也不敢往外说……哥哥，从那个时候，我就在想，我玉林这一生只认你这个哥哥，只对你好！”玉林眼眶里的眼泪珠子没有忍住，坠在桌上，梨花木上顿时多了颗剔透的珍珠。

“哥哥，我不是担当不起的人。我当时是想要冲出去的，想要和你一起受罚的……可是四阿哥拉住了我。我见到他，忍不住哭着跟他说了，求他带我去见阿玛。”玉林缓缓在嘴边扬起一个笑：“他说，别把你的苦心白费了。”

后来，胤禛同胤祥一起跪在院子里，对于这个被摔坏了的放在赫舍里皇后曾居住过的坤宁宫里皇帝用来睹物思人的百宝瓶，胤禛嘴皮子都磨破了，康熙才让两人回了阿哥所。

也就是那样的一天，胤祥下定决心以后要做胤禛的后盾。

是的，跪着的时候他突然想：这样一个未来的帝王，旁人累了苦了有他可以靠，可以指望；但是他自己累了却无可依。

他喜欢他，就是在那样一个晚上，他决定努力做他的肩膀。

只希望——他累了，有他。

“哥哥。”玉林瘦弱无骨的手轻轻覆在胤祥的手上，如同一束微光，她笑，如同外头明媚的春光，“我忍了四年，日夜担心厄运的降临。哥哥，你是特别的存在，阿玛对你又爱又恨又怕……他为了保全你，赐死了额娘。哥哥，就像你说的，那个时候你没有能力。我也没有，我看到了一切，却只能做个哑巴！”玉林收回手，喝了一口茶，稳稳心神，又笑：“哥哥，玉林虽不是天仙，可好歹有皇室的身份，嫁过去也是嫡妻，你……好歹也有了后盾。谁要想……还要顾虑蒙古。”

“玉林，我不同意。”胤祥劝道：“女人的婚姻至关重要，你要嫁一个痴心的，真心爱惜你的人，这样……”

“哥哥，你说四阿哥他是一个痴心人么？”

“当然！”

玉林了然一笑，“可是哥哥，你看看四福晋还有贝勒府里的几位侧福晋……谁不说他是冷面王？”玉林有着不同于这个时代的成熟的智慧，只是又被压抑在多年来的传统教育中，“哥哥，嫁谁不是嫁呢？在至高无上的男权面前，我们的命运不过是蝼蚁。日后玉容也不知有怎样的光景。”玉林轻叹一声，温言笑道：“哥哥，你是我的好哥哥，我在京里放不下的只有你一人。我只告诉你，你选的那条路很难走。”

胤祥心惊，豁然看着玉林，他知道她说的是他和胤禛。玉林道：“哥哥放心，这事儿我也不过是猜的。只是连我都猜得出，阿玛比玉林聪明百倍又怎么会不明白呢？”

“我是要保住他的。”随着在宫里的日子见长，胤祥的想法也有了微弱的变化，“没有别的路可走。”

玉林微微一笑，难得调皮的眨眨眼，笑道：“哥哥，你现在不必太担心。你我兄妹，自小玩在一处，自然是心意相通一些的。旁的人不一定能看出来。这样的事儿，阿玛就算醒过味儿来，也不会立马行动，他让四哥娶了福晋就是铁证。可正如你说，四阿哥的性子决定了他的心。只是你也要娶福晋的。你是心软的人，谁都不愿辜负，到那个时候你怎么办？”

这也是胤祥最头疼的问题，苦笑道：“太子寿宴那天阿玛就提了话头，所幸近几日都没有再说。能怎么办，拖得一时算一时。”

玉林也不再说话，愣愣的瞧着窗外出神，良久才叹息道：“哥哥，要怎样，我才能帮到你呢？”

胤祥心下感动，握住她冰凉的手，笑：“玉林，你快乐，哥哥就很高兴了。只是远嫁蒙古这样的事情，哥哥还是希望你再考虑考虑，玉容才十二岁，她听你的话比我的还多。你……”

玉林听到玉容这个淘气包，笑道：“她天生的乐观性子，也不知以后会嫁给怎样的人？至于我嘛……”玉林手托着腮，笑道：“早就和阿玛请愿嫁到蒙古，为父分忧了。哥哥也不必着急，阿玛也说他要再想想。大概是我七分像了额娘，见了我，他也……罢了。”玉林摆摆手，“今日他让李德全带你过来，定是心里已经下了决心的。”玉林偏头想了想，“哥哥，虽然我也害怕，但是……”

“还没有下旨意，就还有回旋的余地——就算是你自己愿意，哥哥也要拼尽力气让你过的好一点！”

玉林垂下头，低声喃喃几句，声音太小，胤祥没有听清楚，再问玉林却不愿意再说了。

“快戌时了。”玉林看了看天色，道：“哥哥快去保和殿吧，不然赶不上寿宴。”

“你要和哥哥一块去么？”

玉林笑道：“哥哥当真是糊涂了，你在东席，我坐西席。还是各自去罢。”

胤祥点头，站起来，见玉林欲言又止刚要回身坐下，玉林已经摆出赶人的手势：“快去吧。拖拖拉拉的，哪里像我洒脱的十三哥？”

胤祥想笑又笑不出，只得叹一声：“……玉林。”言罢，转身走了。

第十二章（3）

高世宁见自家主子被李德全带去千秋亭，便早早的打发人回府去取了正装，待胤祥出来忙换了衣服赶到保和殿的时候，已是戌时刚过。

打远就能听见里头热闹非凡的喧闹声，五十整寿，康熙再怎么强调从简从简，胤禩还是以不失皇家气象为由弄得幔帐垂落香雾缭绕，四处摆放着的不论是西洋的还是宫里的物件都从细节处体现皇家的奢靡。

没心思去一一欣赏，疾步入内，所幸康熙还没有到。参宴的众人或是互道请安，或是虚与委蛇，或是暗通曲款，好不热闹。胤祥一路和人寒暄，又因方才和玉林一番长谈，心情颇有些沉重，便挑了近路去了御座前皇子阿哥们的自成的一桌——只不过现在这个时候的气氛，实在不怎么好。

太子胤礽比胤祥不久前见到的失魂落魄要好一些，穿了一件明黄的衣服，见谁上来请安都不大理睬，只一味坐在哪儿自个儿闷头喝酒。而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则是位于他右手边的大阿哥胤褆，所谓春风得意便是此刻他最好的形容，瞧那样子倒像是在个自己庆生一般，嘴角都咧到耳边去了。众人也瞧得清楚，自从他封了郡王之后，很得重用，因轮番上来敬酒，胤褆来者不拒，相比太子跟前的冷清，他越发得意起来。

胤祉坐在太子的左边，他正拉着自己的儿子弘晟说待会儿见到康熙该说的吉祥话，旁便的位子是空的——胤禛被康熙找去说话，这会儿还没有过来。依次下去是五阿哥胤祺，七阿哥胤佑和十二阿哥胤裪，都是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胤祥站了站，便坐到胤裪旁边，刚坐下，旁边小一点的胤禑胤禄胤礼就缠上来，“十三哥十三哥”的撒娇，胤祥本就有些孩子心，当下就和他们玩在一处。

对面的十四阿哥胤祯直愣愣的看着胤祥，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胤禟胤俄依旧黏在一处说悄悄话，胤禟发现胤祯的异样，用手肘碰碰他，道：“想什么呢，这么出神？”

“我是在想，胤祥连小阿哥都要拉拢么？”

胤俄闻言，瞧着正给三个小阿哥说笑话的胤祥，鄙夷的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呸，十四你也太抬举了吧，这哪里是拉拢。不过是自己有毛病，这都几岁的人了？！”

胤俄说话说的很大声，胤祥听到了，连头也没有抬。胤俄见状，自己也觉得没意思，只好凑过去对胤禟说：“九哥，我瞧着太子的脸色不大好啊。”

“能好得起来么？我听八哥说，前儿弹劾索额图的折子都快堆起来，阿玛顾念旧情，压着没说。嘿，可他偏往死路上送，你瞧瞧他那身明晃晃的衣服，这不摆明着招阿玛的忌讳么？还怕别人不知道他是储君不成？！”胤禟很是有些幸灾乐祸，“听说今儿又挨阿玛的训了，八哥瞒着阿玛太子办了这宴，虽不合体制，但阿玛也没有怪罪。不咸不淡的一句以后注意。我瞧着……嘿嘿。”

胤俄也听懂了，他一向看不惯这个有点骄纵跋扈的太子爷。看到太子穿着明黄的衣服哪里会去出言提醒，心里直把不得康熙当场将他发作了才好。“你说阿玛会废他么？”

胤禟还没有说话呢，胤禩不知道什么时候过来了，低声插嘴道：“现在还不是时候。这事以后都别再议论了，小心惹祸上身，知道没？”

两位阿哥还是很听胤禩的话，应了一声知道了。几人正说着，胤禛已经被管事儿的太监带过来。

“四贝勒，这边请。”

“四哥！你可总算来了！”胤祥一见到胤禛，第一个迎上前去，见胤禛也换了正装，笑道，“亏我还担心你，结果是打扮去了。”

胤禛拍拍他的肩，笑道：“阿玛还没到就行。”

“有什么一会儿再说。”胤祥本想如往常一样把胤禛拉到他的位子上，突然想到玉林的警告，只笑着拜托他旁边的胤祺换了个位置，胤祺一向与人和善，倒是无所谓的。

对面的胤禩看着胤禛和胤祥的互动，眼中一丝意味不明的光芒一闪而过。而胤祯则是直接瞥过了头，好似不愿再看。

胤禛没有直接坐下来，而是先上前给胤礽请了安。胤礽喝了不少酒，原本有些苍白的脸也有了些颜色，见到胤禛，也总算肯开口说话了：“你起来吧。”

胤禛谢了，也不知康熙同他说了什么，一向礼数周到的人今儿却糊里糊涂的忘了给其他哥哥们请安。这本不是什么大事儿，偏巧今儿的胤褆正是春风得意时，胤禛这一疏漏无异在胤褆眼里就是一个下马威，立时便怪笑道：“四弟的架子越来越大，要兄弟们好等！”

胤禛刚坐下，被这么一说，立马就站起来，行了礼，不动声色的说：“大哥说笑，弟弟路上耽搁了。”决口不提康熙召见的事儿。

胤褆一声冷哼，胤禛被这一出闹得又起身挨个和兄弟们问了好。轮到胤禩时，道：“八弟辛苦了。”

“四哥说笑了额，不过是尽点孝心罢了。”纵然胤禩脸庞温柔，但声音里却透着疏离和客套。

等胤禛坐定，还没来得及和胤祥说话，康熙便到了。

众人一起跪下，山呼万岁。

“平身。”

众人起来各自回到座位，开场的仪式走完，胤礽便第一个上前贺寿。

“皇阿玛，这是摘自天山的雪莲，儿子听闻此物可延年益寿，月前派人采来，又亲自照看至今日献给陛下。恭祝皇阿玛万寿无疆，岁与天齐。”

所谓坏事传千里，最近皇太子屡遭康熙的训斥早不是什么新闻了。且说这礼物送的毫无新意，胤褆握着自己亲画的诸神朝贺图，嘴唇勾起了一抹笑。

康熙随意瞧了一眼，笑：“恩，朕很喜欢。难为你顾虑的周全，朕得子如此，很是欣慰。”

最后这句话在场众人仿佛咀嚼千遍，又看看康熙笑容满面，心头一跳——太子与皇帝君臣不假，可首先是父子啊，既是父子，吵翻了天还是有打不断血缘。

何况，那是康熙亲自一点点教养出来的儿子！

胤褆献了图，康熙只不轻不重的说一句：“甚好！”便打发了。回到座位，心里看着太子——牙根都咬酸了！

胤祉此刻和弘晟一块儿出席，一大一小照着规矩行了礼，康熙见到孙子到底是高兴的，眉眼一弯，笑道：“弘晟怎么不和世子们一桌？”

弘晟稚嫩的童音一本正经的回答：“孙儿要亲自给皇玛法贺寿。”

“哦？”既然这样，何不一会儿跟着其他的世子们一块觐见？康熙将脸转向了胤祉。

“回皇阿玛，儿臣缮写神农本草经一套、山海经一套，万寿图一幅。图中有些许字出自弘晟之手，虽难登大雅之堂，儿臣却不愿拂了弘晟一片孝心，所以特带他随着儿臣一块贺寿，恭祝陛下福泰康安，万寿无疆。”

最后一句是一大一小的两个人一块儿说的，康熙笑道：“老三，你很会教儿子。不错，有孝心很好，赏弘晟玉如意一柄。”

众人心又慌了，康熙这句话里头，怎么听都绵里藏针，瞧，太子本好一些的脸色，此刻又白了！

一干人还未完全摸透其中滋味，就见胤禩趋前，恭敬中带着亲近的温和的笑道：“今承太平盛世，百姓安业，国泰运丰，四夷平定，皇阿玛五十寿诞，儿臣特献‘二寿’！”

他温和却有力的声音成功的吸引了全场的注意力，众人齐刷刷的看着胤禩，只见他轻轻颔首，随行的太监们便捧着手里的寿礼依次上前，胤禩朗声道：“一寿，为长。我大清以孝尽天下，儿臣谨献己养之佛祥物，南天竹为父皇祝寿，此佛物清枝瘦节，秋风萧瑟，红叶满枝，红果累累，经久不凋。寓我皇流云万寿！”首位抱着南天竹的太监上前跪下。

“二寿，为生”胤禩顿了顿，示意后头由两位太监一齐抬着的托盘，揭开上面的红布，只见堆得满满得五谷杂粮，康熙眼里闪过一丝诧异，听他继续道：“如今康熙盛世，百姓安居乐业不再挨饿。儿臣代表天下百姓寓吾皇千秋万载！”

众臣此刻皆齐刷刷的跪下道：“陛下流云万寿，大清千秋万载！”

胤祥也跟着众人跪下，胤禛瞧了他一眼——这才是胤禩煞费苦心的重头戏。

康熙也很入戏，配合着神情愉悦，却只说一字：“赏！”

胤祥瞧得清楚，直到康熙说完最后这个字，胤禩左手紧握的拳头才微微放开了一些，笑容也更舒心一些，谢了恩回到自己位子上。

胤祥和胤禛的寿礼早先便单独送了，此刻胤祥笑着捧了一杯酒出席，眉眼间都夹杂着笑容，单膝跪地高举酒杯朗声道：“四万里皇图，伊古以来，从无一朝一统四万里；五十载圣寿，自今而后，尚有九千九百五十年，儿献佳酿一杯，祝吾皇身体康健，万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