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凰冢 上——奈斯
奈斯  发于:2013年07月27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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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之冉道:“多谢少当家美意,但京中诸事繁忙容不得耽搁,还是骑马抄小路快些。”

“也好也好,耽误了陆大人公务,那可说什么都担当不起。”呼延啸拱手道,“陆大人慢走,不送了。”

陆之冉拱手回礼,翻身上马,汪云崇嘱咐道:“千万要记得我说的话。”

陆之冉点头道:“之冉记下了,崇哥放心。”说罢留恋地望了汪云崇一眼,拍马绝尘而去。

是夜,江面上风清浪徐,灿亮的星斗漫天,映得水面上幽光粼粼。呼延啸令几个随侍将桌椅饭菜摆到了甲板上,四周点满通亮笼火,与汪云崇南叠枫就着星光烛色吃饭对饮,颇有情致。

呼延啸似乎已经深谙南叠枫的习惯,席上不设佳酿,只备了壶淡茶。

汪云崇端起牡丹茶盏,对着朗朗星辰端详了许久茶色,笑道:“我还是头一回听说,江湖中人竟有滴酒不沾的。”

呼延啸接话道:“各人体质不同,枫的身子不适合饮酒,倒也不奇怪。”

这一声“枫”叫的汪云崇骨头一软,撇了撇嘴角,道:“也是。不过南公子总是饮清茶,不免少了几分味道。”

南叠枫抬眼望向汪云崇,道:“大人此言差矣,这清茶之中也别有韵味,若是识得的人,温滚浓淡各有不同,百种茶中自然也能辨出百种滋味来,与大人所好的酒相比,该是各有千秋。”

呼延啸道:“这倒是不假,与枫弟饮了这几日的茶,也觉得以清茶佐食也不错。”

南叠枫停箸微笑道:“小弟在武夷山脚下有间香茗茶室,名唤长清居,两位若是不嫌,日后不妨赏脸一顾,小弟定会仔细招待,让二位体会茶中神趣。”

汪云崇点点头,道:“长清居……好名字。南公子不仅箫吹得好,还熟知茶道,又武冠群雄,果然是风雅风流都占足了,难怪叶庄主如此看重。”

呼延啸也点头道:“汪大人所言不错,枫弟若是接手百川山庄,想来江湖上也是服气的。此事枫弟实在应该仔细考虑才是。”说着勾手示意一边的随侍奉汤上来。

南叠枫摇头苦笑,正欲开口,忽的江上风起,拨得大船轻轻一摇,那随侍脚下一个不稳,端汤的手一晃,些许汤汁便洒了出来,直直溅落在南叠枫衣襟上。

那随侍哪里想到会出这等事?当下呆住半晌,不知该如何是好。

呼延啸轻叱道:“怎么如此粗心!愣在那里干吗,还不快去取块巾帕来给公子擦干净!”

那随时赶紧连声应诺地去了,却被站起来的南叠枫拦住道:“不必麻烦,我去换一身就好。”说着眯起星眸浅浅一笑,示意他没什么大碍。那随侍给这轻笑耀花了眼,当下再次呆住。

看着南叠枫转身入舱,汪云崇擎着茶盏呵呵笑了起来。

呼延啸转回头来,奇怪道:“何事令大人发笑?”

汪云崇兀自笑了一会儿,这才放下了茶盏,手肘撑着桌沿,倾身凑向呼延啸,道:“少当家喜欢他?”

呼延啸给汪云崇突如其来的这么一句问得一怔,随即转脸去看外面星光摇曳下的江水,也不答话,仿佛根本没听见汪云崇的问话。

汪云崇自顾自地续道:“人是漂亮,可惜身上谜题太多,心事太重,难以亲近。”

呼延啸看着江水耸起俊眉,瞥过眼来悠悠笑道:“汪大人又何故对此事如此敏感?”

汪云崇哈哈大笑,端起茶盏来将内中茶汁一饮而尽,又转过头去循着南叠枫方才离开的方向,睨着眼睛答非所问地道了一句:“也不知你我二人打不打得过他?”

自上船的第二日始,南叠枫明显觉得呼延啸出现在自己面前的次数翻了好几倍,每日清晨醒来之后,只要推开门,便能看见呼延啸神清气爽地站在自己屋室前,凭着船板边的护栏,迎着江面微风,远山青黛勾勒着他侧脸的俊朗轮廓,悠远的像是淡青的水墨画。

然后两人会一起用早膳,听呼延啸说近年来江湖上鲜为人知的趣闻,以及隐退之后的呼延铎的生活,两年前他自己初任呼延家当家时的茫然。南叠枫则是有问才答,却倒也听得颇有兴致。

相较之下汪云崇则通常起的很晚,入夜以后室内又总是亮灯至半夜,几日下来反倒没怎么与呼延啸和南叠枫说话。他常常独自一个人站在甲板上眺望远处的山峦,眉心紧锁,似在思虑什么事情,手中也总有一两本册子,不时翻上两翻。

大船行了数日,这天傍晚已到了荆州渡口,大船缓缓靠岸,呼延啸走上船头站定,岸上的呼延家众人见是少当家站在船头,纷纷行礼问候,呼延啸勾起嘴角温和笑着,丰神俊逸。

呼延家乃江湖中世代闻名的武林世家,一套落叶霜掌行云流水,独特的内息运用和寒刺入骨的劲力每每令对手胆寒心寒,传至呼延铎时,呼延铎凭着过人天分将掌法之中容易伤及练功者本身的练习之法做了改动,使得出招时更为连贯顺畅无懈可击。

在荆州城中,呼延家更是百年望族,不仅城中所有武馆镖局都是呼延家家丁中的高手以及收揽的外家弟子所开,连几家城中知名的商铺酒楼都是呼延家的产业,呼延家得益于这其中的妥善经营,算得上是富甲一方。

呼延啸、南叠枫和汪云崇由二十余人簇着往呼延家大宅走,沿途不断地听到“少当家”、“少当家”的行礼问候之声,其恭顺敬慕之意溢于言表,呼延啸一边与南叠枫谈笑,一边极有耐心地一一应声点头。

汪云崇看着这番景象,心中浅浅一叹——呼延家在荆州城中根基如此深厚,想必连当地郡府办事,都颇受呼延家制约。

如此想着,再抬头时,已可望见远处一幢宏伟大宅,门口的大柱根根都有三人合抱之粗,乍一眼看去竟还不能数清。天色阴沉,衬得大宅由内至外通亮的红色更加耀眼。

离正门数丈之遥时,大门内缓步踱出一人,两鬓有些许零碎华发,却是腰直脊挺,目光矍然生辉,在门口略略这么一站,便是威武自生。

不想也该知道,这个人定然是呼延铎无疑了。

呼延啸勾起嘴角一笑,道:“爹。”

呼延铎望见众人,不知为何神情稍稍一滞,却又很快展开笑容,方才的威武凌厉霎时不见,朝呼延啸点了点头,随即大步迈向前迎上汪云崇与南叠枫,道:“两位能光临敝舍,真是令这里蓬荜生辉啊。”

呼延铎在江湖中的资历比叶剪繁任无禾还要长出十余年,辈分威信都高。当下汪云崇与南叠枫都拱手深深一拜。

呼延铎连忙伸手去扶,道:“哎呀,使不得使不得,两位一个是朝中一品大员、十二卫的总领,一个是武冠群雄的百川山庄接任庄主,这个礼老夫若受了去,怕是要折寿哟!”

汪云崇哈哈一笑,道:“老爷子言重了,老爷子叱诧江湖之时我们几个在哪里都还不知道呢,就是懂事之后也都是听着老爷子的故事长大的,今日好不容易得见老爷子本尊,还不让我们这些晚辈们拜上一拜?”

呼延铎摆手笑道:“汪大人此语真是折煞老夫喽!”转眼看向南叠枫,道:“老夫已经听说,南公子轻轻松松就胜了列潇云,又在三十招内跟叶剪繁打成了平手,年纪尚且如此之青,实在了不得啊。”

南叠枫摇头笑道:“传言言过其实,晚辈能险胜列潇云实在是侥幸,那三十招之中叶庄主也让了晚辈不少。”

“呵呵呵呵,”呼延啸朗声笑了起来,指着汪云崇和南叠枫道:“谦虚,呵呵,都跟老夫谦虚。老夫若不是这身子骨不行了,一定要跟你们比试比试。”

“老爷子老当益壮,晚辈们可不敢比,怕是要叫老爷子教训惨了。”汪云崇笑道。

几人互相寒暄,呼延啸在一旁静静看了一会儿,才向呼延啸道:“爹,进屋说话吧,这外面天凉,也不好让客人们总站着。”

呼延铎连连点头道:“是啊是啊,来来来,咱们进屋再聊,进屋再聊。”

几人相继进了屋中正堂,分主客坐好,一边的随侍奉上茶水点心,呼延铎笑意吟吟地随口与汪云崇闲扯,待那些随侍奉茶奉食毕,抬头给了展庭一个眼神,展庭立时会意,手脚麻利地领着屋中所有闲杂人等出了正堂,一手关上大门,离开得远远的。

屋内的光线顿时黯淡了一些,静默立刻笼罩上来,瞬间替代了方才其乐融融的闲谈。

呼延铎自主座上站起,慢慢走到南叠枫面前。

南叠枫见状,也长身而起,深深一揖拜了下去,道:“世伯。”

原来当夜南叠枫与呼延啸一番长谈,已将陵鹤子三年前的突然离世以及本以为是传派圣物的龙箫与禄王爷有关的种种都尽数告知呼延啸,两人左思右想,都觉得这其中的缘故绝不简单,而眼下与陵鹤子相熟且对她生前诸事都了解的人,活着的,只有呼延啸的父亲呼延铎了。于是呼延啸连夜差心腹先马不停蹄地送信给呼延铎,简单说明了前因后果,希望父亲能解开其中疑团。

呼延铎受过这一礼,伸出手将南叠枫扶起来,轻轻拍着南叠枫的肩,忽然嘴角轻搐,泪水竟不可克制地滚落下来。

这可吓到了刚刚抬起头来的南叠枫,连坐在对面的汪云崇都吃了一惊。

呼延铎连忙提起袖角拭去泪水,一边摆手道:“老夫失态了,贤侄不要介意。”

南叠枫轻轻点点头。

呼延铎抬手抹了一把脸,叹了口气,转头望着窗外悠云,道:“真没想到,我连她最后一面也没见到。”

南叠枫和汪云崇这才明白,英气盖世的呼延铎方才那不可抑制的泪水,原是为了陵鹤子的过世而流。

南叠枫道:“师父走得匆忙,若非如此,想来也是愿与世伯一聚的。”

呼延铎听到这话,神情一怔,噙着眼角泪水似是而非地摇了摇头,然后踱回座上,深深吸了一口气,向汪云崇道:“让汪大人见笑了。”

汪云崇笑道:“哪里哪里,人之常情,人之常情。”

呼延铎勉强一笑,道:“大人屈尊而来,可是为了大典上阳灵教盗宝之事?”

汪云崇点头道:“老爷子明鉴。不瞒老爷子,阳灵教在大典上盗走的这件物事,恰巧从前是宫中所藏。不过汪某这次前来,也不完全是为了这件事。”

呼延铎耸眉道:“哦?还有何事值得汪大人亲自走这一趟?”

“呵,不敢,”汪云崇道,“向老爷子请教一件事。”

呼延铎摊手道:“大人不妨直说。”

汪云崇望了坐在对首的南叠枫一眼,又低头斟酌了一会儿,这才缓缓开口道:“庚泰十四年……陵鹤子前辈与六大高手追杀阳灵教暗主一事,多年来一直是个谜……江湖上传言揣测更是不断,老爷子亦是当年其中一位,不知当日……到底发生了何事?”

几句话出口,汪云崇面上沉静专注,后背却已渗出一层细汗。须知庚泰十四年的这件事,在江湖上静默了二十余年,虽然是最大的谜案,但同时也是江湖中人最有兴趣知道谜底的事情。二十余年来暗中调查寻踪探迹的人不少,但还没有人敢直截了当地去找当日在场且幸存的那几位高手询问。

谁都知道,这是他们最为忌讳的事情。

而一下子问出了江湖中二十余年来所有人都想问却都不敢问的问题,任谁都会屏气敛息紧张不已,哪怕这个人是年纪轻轻便已统帅十二卫的汪云崇。

南叠枫暗暗握紧了圈椅扶手,凝神等待呼延铎的回答,呼延啸也淡淡地锁起眉来——对于这件事,就是对着自己,多年来父亲也从未提起过一个字。

呼延铎盯着汪云崇看了一会儿,眼角微眯道:“此事——也是十二卫要管的案子么?”

汪云崇一怔,听呼延铎说这话的口气,已然有些不善,但话已出口,问也问了,哪里还有后悔的道理?不如索性把该说的一次说完。

于是定下心来,笃定道:“此事是当年老爷子与几位前辈为江湖正义所为,我们这些小辈只有仰望的份,这个‘管’当然是万万说不上的。只是——”抬头又望了南叠枫与呼延啸各自一眼,续道:“我们几人互相对过之后,总觉得陵前辈的过世和那只古箫的被盗之间隐隐有些联系,而陵前辈与阳灵教的联系,就只有庚泰十四年那一则,其他再无瓜葛。十二卫虽不涉江湖事,但此事确实关联到宫中一大要案,恳请老爷子为我们揭开其中疑团。”

“你们?”呼延铎英眉一耸,看向南叠枫。

南叠枫连忙起身,低头拱手道:“世伯,师父猝然过世,这其中因果不明,而阳灵教盗走的那支古箫又恰巧是师父嘱咐小侄要找到的,这其中必有蹊跷,现在当年七大高手中的六位皆已不在人世,知晓其中缘故的,只有世伯了。”

呼延铎英挺的剑眉慢慢拢紧,原本亲和的脸色垮了下来,犀锐的目光自南叠枫身上移向呼延啸,森然道:“你也是这么想的?”

呼延啸深谙父亲脾性,见他阴沉着脸目光锐利,显然是在隐忍怒气。庚泰十四年的这件事本来就是父亲的最大禁忌,却给汪云崇一见面就问了出来,这么问了也就算了,连南叠枫也帮了一腔,这要父亲如何不生气?

呼延啸略一蹙眉,并不答话,一撩衣袍下摆,向着呼延铎跪了下去。

这一下让汪云崇和南叠枫都吃惊不小,只见呼延啸跪在正中默然无声,坐在上首的呼延铎脸色愈发阴沉,两人各自皱紧眉心,不知如何是好。

呼延铎锐利的双眼直直盯着垂头跪着的呼延啸,似乎完全忽略了南叠枫和汪云崇的存在,呼延啸仍是低着头默不作声,额前的刘海顺着俊朗的眉垂在眼前,完全看不出眼中情绪。南叠枫与汪云崇见此情状,更是大气也不敢出,绷着神经站在一边。

许久,但听“啪”得一声响,呼延铎一拍圈椅扶手,站了起来,扫了南叠枫与汪云崇各自一眼,最后又定回在呼延啸身上,唇角向下弯着,沉声道:“你跟我进来。”说罢便转身出了正堂往里屋走。

呼延啸应了一声“是”,随即直起身来,轻轻抖了抖沾上细灰的袍子下摆,跟了上去。经过南叠枫身边,侧头道:“我已跟展庭交代过,他一会儿会带你们去客院,家父盛怒之中,多有怠慢,你不要介意。”

南叠枫摇头道:“怎么会,是我多事。”

呼延啸挑唇一笑,眼中悠然光彩竟丝毫不减,转头向汪云崇拱了拱手,也往里屋去了。

待呼延啸的身影在走廊尽头消失,忽又听得“啪”地一声裂响,方才被呼延铎拍中扶手的圈椅应声碎裂,瞬间断成了七八块。

汪云崇与南叠枫两人对视一眼,相继出了正堂。

屋外阴云滚滚,不时一阵凛风吹过,扫得枯叶衰草瑟瑟作响。刚走出不过两三丈,展庭已不知从何处钻了出来,三两步走到汪云崇与南叠枫身边,伸手向东边一摊,道:“两位这边请。”

呼延家的客舍并没有百川山庄各个院落的敞阔,但其精致程度却不输分毫。

南叠枫放置后随身携着的衣物,仰起头看着房顶纷繁的雕饰,脑中如这雕饰一般凌乱纷繁,既理不出头绪,也不知如何去理。

听得屋外淅淅沥沥的声音渐大,湿湿的水汽漫了进来,才发现不知何时已下起了雨来。

南叠枫推门而出,迎面而来的冷风夹杂着星点的雨丝拂在脸上,湿润冰凉。

深吸一口凉气,再凝神看去,发现对面的屋檐下,汪云崇正双手撑着雕栏,半个身子都探在遮檐外,仰着头闭着眼,任雨点打落在棱廓分明的嘴唇上,顺着下颌滑到脖颈,沾湿金绣图纹的前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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