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间安得双全法 下——闻尧
闻尧  发于:2012年05月3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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愁因薄暮起,兴是清秋发。

了尘站在门前,看着林中兀自升腾不休的山岚雾气,方才平静几日的心又起涟漪,恍惚间竟错觉眼前不断变化的白烟幻化出一

张清峻的容颜,眉眼盈盈如秋水,却又英气逼人,正含情带笑地看着他,不由自主低声连唤“惜缘”。待得手也不禁伸出,想

去抚触那思渴多日的面庞,入手却只是一片虚无,这才省及自己又在白日做梦了。

那人,已然不在。

自己,又还在奢望些什么……

对于顾惜缘的死,他先时自然是不信的,以为又是越明桓想把那人据为己有的诡计。谁想,越昭衍第二日就抄了礼工兵三大尚

书的家,说大理寺业已查明,天牢大火皆是他三人一手策划。想来是气极怒极,越昭衍竟下旨尽诛三家九族,长州城一时血腥

遍地。

几千条人命换来的结果,他已不得不信。

何况,他也曾数次夜探太子府,并未发现任何异常,更加未尝见到顾惜缘,也由不得他不信。

伤心痛苦之余,他自也想过要随顾惜缘而去,才在相国寺放了那一场大火。他猜想,若和那人一个死法,到了阴间,当是很容

易遇到。然而,就在火起的一刻,郁青及时赶来,三言两语便将他喝醒,此后再不敢动轻生的念头。

他自然记得,自己曾说过,碧落黄泉,我陪你。

却也记得,入梦的前一刻,顾惜缘曾伏在他耳边低声说,碧落黄泉,若让我见到你,必当永不相认。

那人,向来说到做到、一言九鼎,他不敢赌这一把。

忆及那几日的魂断神伤,了尘不由在心底嗔怪一句,惜缘,你何时变得如此狠心残忍,竟强留我一人在这世上,饱受永无穷尽

的相思噬骨之苦!

幸得,我终是还能陪着你。

幸得,你死前还身负大罪,入不得皇家陵寝,我才能结庐而居,静心为你守孝。

三年,你且等着,三年过后我便带你回无想山,我们一起逍遥世外,再不过问世间任何琐事,你说可好?

心里喃喃,了尘不由把目光放远。视线尽头,一方孤冢独立山前,在满山萧索秋意的环绕之下,说不出的冷清寥落。

真真是,千里孤坟,无处话凄凉。

第二十七章:几处闲愁

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

野水潺潺平落涧,秋风瑟瑟细吹林,正是八月里的雁荡山。

实则,因了地处江南,又临近东海,雁荡山的秋天并无甚凄清萧索的景象,反倒树木葱茏,溪水潺湲;只缘人烟稀少,又为七

杀楼所盘踞,才多了几分凝重肃杀之气。

便如今日。

飞云湖畔,赤楼顶层。

顾长歌负手立于窗前,放眼看着林中青黄交织的错落秋景,陡直如千仞峭壁的背影瞧不出任何情绪,却无端令人生惧。

在他身后的空地上,依次跪着四个人,脊背挺直显得气势倨傲,却又透着无言的恭敬,赫然便是四大护法。

在四人身后,还站着一个人,神情冷淡沉郁,却是郁青。

“当了护法,胆子都变大了是不是,这么大的事居然敢瞒着老夫!”沉默良久,顾长歌终于开口,语调平淡无奇,却暗含极力

克制压抑的怒气,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悲恸,“若不是郁青回来先见了我,你们究竟打算瞒老夫到何时?你们可还把我这个楼主

放在眼里?!”

听出顾长歌语中的蓬勃怒气,四人都知自己此番着实犯了大错,心里却无半分后悔,更无一丝惧怕,只觉镇静无比,因而没有

一人回话。

反是郁青,见屋内气氛端的诡异沉闷,不由开口为四人辩解,“楼主息怒。四位护法想必是怕楼主太过伤心,才暂时瞒着楼主

,并不是有意为之,确实是情有可原——”

“够了,不需要你为他们开脱。”郁青话未说完,便被顾长歌打断。转身直视地上跪着的四人,看四人面上都颇有苦色,想着

亲自教导四人的辛苦与喜乐,顾长歌的语气忽而便软了几分,“既然都知道错了,那便下去领罚罢,别在这儿跪着了。”

“谢楼主不杀之恩,属下告退。”

听令,四人当即起身,对着顾长歌躬身一拜便径自出门,留郁青一人面对惊怒交加的顾长歌。

“你是说,缘儿前去突厥途中多次遇刺,乃至被捕入狱,皆是越明桓所为?”静默地看了郁青片刻,顾长歌始才开口,微微上

扬的语调里带了几分不同于方才的怒气,尤其在说出“越明桓”三字之时。

他就知道,姓越的,没一个是好东西!

当真是有其父必有其子!

只是,可怜了他的缘儿,竟要受如此委屈……

“是。”仿佛对越明桓恨极,郁青几乎咬牙切齿地回道,脸上的神情也满是忿恨。

少见郁青如此情绪外露,知道他定然还在为顾惜缘的死心伤,顾长歌也知劝说无益,沉吟少顷,方续问道:“既然如此,那天

牢起火一事,可也会是他一手策划,然后来招偷梁换柱,将缘儿救离天牢?你们能想到的计策,他未必就想不到。”

“属下认为应当不是。礼工兵三家尚书既因此尽诛九族,想必是证据确凿,越昭衍才敢如此行事。不然,必定不能服众,徒落

个残暴昏君的名声。”若真是越明桓所为,他定当将其挫骨扬灰,以慰少主所受牢狱之苦,郁青暗想,嘴上却仍道,“越昭衍

也应当极想揪出真凶,不会如此敷衍了事。”

“难道不可能是太子栽赃,找了替罪羊?他若真是一心想得到缘儿,区区几千条人命怕是不会放在眼里。”

郁青一愣,即便身为杀手,见惯血腥屠杀,显然也未曾想过竟会有人如此心肠狠辣,罔顾人命,低声道:“这个……属下便不

知了。”

想来也是在思索此事的可能性,顾长歌又是一阵沉默,许久,才颤着嗓子问:“你确信,见到的便是缘儿的尸体?”

“尸体已然烧焦,看不清面目。但看身形,应当就是少主。”郁青说着,陡觉心头一痛,顿了顿,方用喑哑的声音续道,“另

外,尸体旁还有少主随身携带的令牌和量天尺。”

听完郁青的话,顾长歌的脸上仍是一派淡漠镇定,心头却是一阵强过一阵的震颤,强自忍耐才克制住没露出半分心伤痛苦之色

,沉声道:“老夫都知道了,你且先下去。”

“扑通——”

郁青并未依言退下,反而双腿一弯跪在地上,涩声道:“属下未能保护好少主,害少主遇险,为奸人所害……属下无能,恳请

楼主责罚。”

闻言,顾长歌眼神一凛,思及楼规,确是该严惩郁青,凝神想了想,却道:“此事怪不得你,都是越家人的错。”

“不,楼主若不处罚,郁青实在心头难安——”

显然不敢置信,郁青应声抬头,脸上除了悲切,还有些许震惊疑惑——七杀楼一向楼规极严,奖罚分明,楼主今日是怎么了?

“行了,下去吧。”

见顾长歌神色不耐中透着几分倦色,显是不愿再多说,郁青心头拥堵,却也不再坚持。只是,才刚起身边便又被叫住,听得顾

长歌道:“老夫要出山一趟,这几日,你且与四位护法好生看守七杀楼,别出什么漏子。”

“楼主可是要去皇宫?万万不可!皇宫大内高手环伺,侍卫成林,还请楼主三思。”

“老夫心意已决,你不用多劝。”见郁青张口还想再说什么,顾长歌不禁大喝一声,“够了,还不快下去,都不把老夫的话当

一回事不成!”

“是,属下告退。”

扬清轩的宫侍都明显感觉到,自那日从宫外回来,院子里那个谪仙似的清峻男子,便似真成了神仙一般,浑身上下几乎没有半

点生气,每日里就是对着院中颓败的枯树或越见高远的苍穹发呆走神,极少说话,茫然无措的皎皎容颜上也极少有表情,只是

偶尔,看到独自飘零的一片枯叶或落单的孤雁,嘴角会牵扯出那么几丝苦笑或痴笑,再无其他。

圣上依旧日日都来,却总是乘兴而来,败兴而归,走时,面上总挂着挥散不去的痛苦又不甘的神色。

只因,院子里那个人的心,根本不在这扬清轩,更不在圣上身上。圣上每回来,几乎全是在自言自语,那个人却只是兀自失着

神,绝少理睬。

然而,即便如此,对那个人,圣上仍是好言好语,百般温柔善待。明眼人都看得出,圣上对那个人,怕是爱到骨子里了,有一

日甚至对那个人说要立他为后。然而,那个人听后,不过淡淡看了圣上一眼,继而便露出难得一见的笑脸,却是充满了嘲讽轻

视的笑。

只有一次,那个人似乎稍微清醒过来,与圣上一言不合,两人便吵了起来。纵使躲得远远的,仍是有人听见了圣上暴虐的嘶吼

和那个人的挣扎反抗。众人心想圣上今次恐怕要动真格的了,却不知那个人说了句什么,气得圣上当即踹门而出,脸上是一如

既往的痛苦神色。

心知扬清轩的宫侍都在私下议论着他,越明桓也深感无力。

根本从未料想过,那日的一句自嘲竟然应验,现下,人已然在身侧,却果真只能日日看着——碰不得,摸不得,更强不得。

他本以为,自己不过登徒浪子一个,只是垂涎那人的绝世姿容,只想将其据为己有;却不曾想,他更想得到那人的心,想要那

人的心甘情愿。

他亦以为,自己终究可以狠下心来,便如那几千条无辜人命,便如了尘的死讯;却不曾想,只是看着那人空茫无神的眼再无往

日摄人心魄的风采,他便觉心头剧痛,满腹的忿怒欲望全化作一腔的不舍与不忍。

起身步出扬清轩,越明桓暗叹,自己何时,竟变得如此窝囊……

却不知,他这一走,便是与那人再度错身。

“缘儿,可是你?”

越明桓走后,顾惜缘仍站在院中,对着墙角枝叶疏离的紫竹兀自怔怔出神,忽听背后传来一声既陌生又熟悉的呼唤,不由缓缓

回头,霎时一震。

甫一进皇宫,顾长歌便随手揪住一个侍卫,盘问越明桓最常去的地方。听得侍卫战战兢兢地说出“扬清轩”三字,他心头便升

起一股莫名的希望,当下便问出扬清轩的所在,匆匆赶来。

刚到院外,便听墙内传来一阵自言自语。然而,听气息,院内分明有两个人。少顷,便见一个身穿皇袍的人从院中出来,神情

挫败苦痛,想来便是越明桓。只是,他现在却无闲暇去找越明桓算账,而是不作迟疑地飞身跃进院子。

入眼,便是一个独立在石桌旁的背影,寂寥清绝,形销骨立,即便身量恁的熟悉相似,也让他难以相信,于是试探着唤了声。

待那人回过头,顾长歌顿觉心头抽痛,半晌都说不出话来。

看着陡然出现在眼前的顾长歌,顾惜缘也是一时无语,片刻后方才回过神来一般,哑着嗓子问:“外公……你怎么来了?”

顾长歌不言,只是大步走上前,揽过顾惜缘的肩,许久才喃喃道:“缘儿,我的好缘儿,是外公……对不起你,害你受了这么

些苦。”

顾惜缘长到十九岁,还是初次见顾长歌这般失态,竟还主动认错,毫无往日的冷厉酷严,自傲自负,怔愣须臾,方淡笑道:“

外公说的什么话。你看,我这不是好好的?”

“都瘦得皮包骨头了,还能叫好好的,你当我老糊涂了!你这孩子,就是太让人省心了。”手中的肩膀,单薄嶙峋,尖利的骨

头仿佛要撑破衣衫,顾长歌看得大恸,不由语带悲声。

“外公怎么来了?”

见顾长歌似乎悲不自胜,顾惜缘想着分散他的心神,复又问道。顾长歌这才放开顾惜缘,道:“郁青几日前回了七杀楼,告知

我你的死讯。我听后总觉疑窦重重,便决定来皇宫看看。不想,世人果然为越明桓的心狠手辣所欺,你当真没死。”

“郁青……外公是说,郁青回七杀楼了?”

“不错。”

“那他可有说,说……”听得“郁青”二字,顾惜缘一时明悟,心想或许可从郁青处得知大火当日的情形,霎时激动不已。然

而,话方出口,他便又觉心惊胆颤,仿佛害怕得到证实一般,当即改口,“郁青可有说起了尘大师?”

“没有,那个和尚怎么了?”

一来觉得了尘对顾惜缘无甚危害,二来郁青几人并未将二人的情爱纠葛上报,顾长歌便再未留意了尘,此时听顾惜缘说了不到

几句话便提起那个和尚,大感疑惑。

“不,没有。”被顾长歌这么一问,顾惜缘无端便心下一阵慌乱,立时矢口否认,只拿惶惶的眼神看向顾长歌,“外公,我们

这便回去可好?”

“我正有此意。郁青和四位护法至今还在自责,你快些回去,也免得他们一直想不开。”

见顾惜缘除了消瘦许多,其他一切安好,顾长歌总算感觉安心许多,满腔怒火野瞬时熄灭,欣然应允。然而,待他去拉顾惜缘

的手,准备带他翻墙离去时,堪堪消散的怒气倏忽便重新聚集,直欲破膛而出。

“你的内力呢?这是怎么回事?是不是越明桓那厮干的?!”

慑于顾长歌暴跳如雷的骇人气势,顾惜缘一怔,随即答道:“是,他给我服了化功散。”

“混账!老夫这就去宰了他,给你出气报仇!”

“外公,算了,我懒得和他计较这许多,便由他去吧。”一把拉住正要往外奔的顾长歌,顾惜缘说得淡然,竟无半点介怀,“

况且,他也没有对我如何。我现在只想回七杀楼。”

只想去找郁青,即便要再承受一次叫人几欲魂飞魄散的打击,他都想问清楚那几日的事情始末,免却心下不安,终日带着疑惑

过活。

然而,待顾惜缘与顾长歌快马加鞭赶回七杀楼,却被告知,郁青也死了——自尽身亡。

“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虽然郁青向来为人冷漠,吝于言辞,但顾惜缘自小与他一同长大,嘴里不说,心里却已然把郁青看作手足,此刻乍闻如此噩耗

,不由失了平日的淡然镇定,厉声质问起身前的东氐。

“郁青回来后便一直神色悲戚,我们也只当他仍在为少主的死心伤难过,想来过几日就会恢复,便未多加劝慰。”自己尚且在

为少主之死自责痛心,哪里还顾得上别人许多,心底这般想法,东氐嘴上仍道,“哪想楼主出山后的第二日,郁青不知怎的就

进了少主的书房,竟然大哭不止,过后却没了半丝声息。我与北虚察觉不对,进门查看,才知他已然横剑自刎,想来是为少主

的死自责难抑,才以此……”

东氐还想说下去,却被顾惜缘挥手制止,“我都知道了。身死一事,害四位护法受罚,惜缘心里实在过意不去。”

“少主怎讲此话,为了少主,我等尽可肝脑涂地——”

“好了,你且先下去,我想一个人静一静。”

看顾惜缘神情颇为沉痛苦楚,想是不愿再提令人伤心之事,东氐躬身一拜,便退了出去,只留顾惜缘一人在屋内,闭目深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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