附庸风雅录(三)——阿堵
阿堵  发于:2013年08月0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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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觉方思慎要说话,将他箍得更紧:“是我太大意了,没控制住自己。她要说出去,就让她说,我没关系,大不了被老头子揍一顿。但你不行。万一有什么风声,答应我,你什么都不知道。”

直到方思慎点了头,洪鑫垚才把他松开。

方思慎望着他:“我可不可以问问,江彩云为什么哭?她打你做什么?”

“哭大概是吓的,打我……”洪大少挠头,眼神往墙角飘,“大概是因为……我问她要多少钱。”

方思慎听见这话,气得不知说什么好。最后瞪他一眼:“不止她想打你,我都想打你。”过了一会儿,慢慢道,“无论如何,去好好道个歉,这是你应该做的。我觉得江彩云是很讲道理的女孩,既然被看见了,说不说出去,决定权就不在咱们手里。我不能去,那就只能你去,就算是,算是代表我们俩,真心请求她帮忙,保守这个秘密。”

说到最后,脸红了,眼神却是不容置疑的坚定。

“好,我去。”洪鑫垚知道不该多待,将桌上的纸袋子打开,“还热着,赶紧吃。”往嘴里塞两个包子,问,“板凳加字典,这你都能睡得着,昨晚干什么去了?”

“昨天睡得有点晚,谁知道宿舍楼水管坏了,早上五点多开始抢修,我就上这儿来了。”

“今天能修好吗?”

“不知道呢。”

洪大少又塞进去两个包子:“这样,你晚上去四合院睡,那边安静,休息得好,还有人做饭。距离也近,往返费不了多少时间。”满脸懊丧内疚看着他,“你自己过去,我先避避嫌,暂时不接送你了。以后……我一定小心注意。你好好准备答辩,别的糟心事都不要去想。你要是通不过,或者表现不够好,不光丢我的人,可是连老师还有你爸的人都丢光了……”

越说越离谱。方思慎一口包子憋得差点背过去,洪鑫垚赶忙给他拍胸口。

去四合院休息,实在是个极端具备诱惑力的提议。咽下包子,方思慎想一想,问:“你去吗?”

洪鑫垚有点犹豫,最后下了决心:“等你答辩完,咱俩好好待几天。那之前我就不过去了,正好最近事情也有点多。”

把餐盒装进袋子:“我先走了。”在他面前站定,“记着,你什么都不知道,我会搞定。你要是慌了,我才难办。”

方思慎点下头:“你跟人好好说,别急躁,也别动不动威逼利诱……接下来打算怎么做,要提前告诉我。”

四目对望中情思涌动,然而时间地点都不对。

方思慎往后退了退。

“嗯。”洪大少不再废话,打开门,一身又冷又酷的派头出去了,纸袋子拎在手里,像拎着黑帮地下交易保险箱。

第〇八一章

方思慎直到周三上午才再次见到江彩云来办公室。女孩子频频看自己,眼神关切又忧虑。他昨晚已经接到洪鑫垚的电话,说是道过歉了,对方也答应帮忙保密。凝神一想,大概知道她为什么这般表情,偏又没法解释。趁着问问题的空档,轻声道:“前天早上,没事吧?”

女孩儿涨红了脸,几乎咬牙切齿:“没事。您别误会,我跟他一点关系都没有,就是看他不顺眼。”

洪歆尧那该死的混蛋,不仅害自己在方老师面前丢脸,而且因为一时冲动抽了他一巴掌,现在更是谣言满天飞,叫人烦不胜烦,百口莫辩。原本上学期孙倩倩大闹国学院,众人尚记忆犹新,不想洪大少没消停几个月,又贡献出新的劲爆素材。接连被女人当众抽巴掌,这记录堪称空前。才几天工夫,就有人暗地里给起了个光荣称号:“红双响”,昵称“二炮”。

这些方思慎当然还不知道,见江彩云这样,也只好暗叹口气,暂且摆下。

这星期他都在四合院住,要干的活儿存在电脑里,不过两站地,走路也就三十分钟,连挤公车都省了。洪鑫垚果然很忙,一直没有来,哪怕在学校,也是下课就不见踪影。当然,每天至少有一个电话。听那头动静,有时候在路上,有时候像会议间隙,有时候是应酬场所。方思慎几乎不打过去,一来是长期形成的习惯,二来知道他的日程跟自己完全不同,目前这种模式,很合适。

只不过到了周四晚上,酸涩的眼睛暂时从电脑屏幕上挪开,月光竹影同时投映到玻璃花窗上,也许太安静的缘故,忽然很想听一听那个常常不怎么正经,甚至有点儿吊儿郎当的声音。他把手机拿出来,看了一会儿,到底还是没拨出去,抬头望着窗外。这一晚正是夏历月中,一轮圆月莹光满天,嫦娥玉兔都好像绕到背面睡觉去了。

正看得出神,手机响了。

“干嘛呢?”

隐约传来戏谑浪荡的笑闹声,估计又是哪个声色之地。

“看月亮。”

背景音乐渐渐远了,听见开窗户的声音。

“嚯,真的,这月亮,又大又圆,真他妈好看!”

两人都好一阵没说话。

“那啥,我得过去了,你早点睡。”

“嗯,你自己小心。”

电话挂了,方思慎想起一个词:相思。

起身披了件薄外套,上院子里溜达。望见葫芦架下石桌边坐着两个人,停步。正要回转,秋嫂却看见了他:“小方,过来一起坐坐吧。”

等他走近,才介绍身边那位:“这是我的好友,也是洪少的客户,Ms.何。”

方思慎一听,便知是海外归来的夏裔。打招呼的时候,借着月光和廊下的灯,看见这位何女士有一张典型的东方面孔,模样十分端庄。跟秋嫂一样,不大瞧得出年纪,气质更加锐利一些,神情却平易亲切。

互相介绍过,知道何女士在这边买了一套四合院,有机会便住几天。秋嫂不肯擅离职守,于是邀她时不常过来坐坐。

“我们喝的雪芽,你喝什么?晚上喝茶会不会影响睡眠?”

“淡一点就没关系,不好意思麻烦您,我自己来。”方思慎接过秋嫂手里的东西。

何女士感叹:“年轻就是好。像我们这种老太太,喝安眠药都睡不着。”

“二位这么……美丽有风度,怎么能说是老太太?”方思慎纯属实话实说,自然诚恳。

得到年轻帅哥的赞美,女士们毫不掩饰心中得意,笑得非常开心。

两位女士见闻学识修养俱是一流,方思慎对待异性天然绅士,三人赏月喝茶,谈天说地,竟然毫无隔阂,愉快舒畅。

第二天上午,方思慎中间到院子里看花逗鸟换脑筋,秋嫂站在西厢台阶上,问:“小方,中午Shannon也在这里吃饭行吗?”Shannon是何女士的西文名字。又笑,“肯定不白吃,她吃的每一口回头都得叫洪少翻倍赚回来。”

方思慎答了句“当然没问题”,瞧出秋嫂笑得别有意味,脸上一红,赶紧撤退,“我先进去了。”

回到书房坐下,忽然想,秋嫂这样的人,若不是清楚内情,绝对想不到会在他手下做事。继而又想,别的不说,就自己接触所及,他看人的眼光,用人的方式,有一种与生俱来的犀利老辣。淡淡一笑,人跟人,真是不能比。想到这便作罢,低头干自己的事。

中午三人吃饭,席间话题自然围绕着江南菜展开。何女士祖上是江南人氏,但早在共和前,祖父那一辈就移居海外,因此她完全是在国外出生长大的。只因家中长辈坚守故土风俗,自幼熏染,自然而然养出了东西融汇的气派。退休后得闲,抵不住对故园的神往,去年回来一趟,如今差不多变成两边跑。

聊到这一步,人家不再细说,方思慎当然不会追问。双方可交流的话题相当多,一顿饭吃得十分尽兴。方思慎对何女士印象极好,直觉可以亲近,丝毫没有与陌生人相交的拘谨。

何女士与秋嫂近乎闺密,对方洪二人关系心中有数。她跟洪歆尧是打过交道的,即使觉得也算年少有为,却仍然想不到他选的那一位会是如此人物,真正当得上谦谦君子,温润如玉。心中对洪大少的评分不由得升了一个档次。

晚上回到家,方笃之把儿子叫进书房,指着桌上几个小铁盒:“回学校记得带上,给答辩委员会那些老头子的纪念品。”

论文答辩事后请老师们吃顿饭,是起码的惯例。这个方思慎是知道的,早从生活费里预留了一笔钱。至于其他,则纯看学生的“孝心”。有那孝心足的,会在论文送审期间便提前登门,将心意呈上。答谢宴上再附送一份纪念品,也是常事。而宴会级别高低,当然千差万别。毕竟,读到博士这一步,毕业论文答辩远不是终点,而是入行的起点,只要是能力所及,都会尽量多投入些。

见儿子站着不动,方笃之又道:“我知道华大鼎找的人多半不计较这个,但这是惯例,更是礼数。年轻人不懂事无所谓,你爸爸我不能不懂事——那几个老家伙,谁不知道你是我儿子?一点好茶叶,不多,没几个钱,就是个意思。”

方思慎除了感动,什么也说不出了。捧起盒子放到书包里:“谢谢爸爸。”

“还有套衣服,在你柜子里,去试试合不合身。答辩那天可以穿,毕业典礼也可以穿——你们毕业典礼定在哪天?”

“还不知道。”方思慎有些期待地问,“您来参加吗?”

方笃之因为身份的关系,几乎从未以方思慎父亲的名义和儿子一起在京师大学公开露过面。

沉吟:“不一定……我们院的毕业典礼定在六月十五号,之后我要去趟花旗国。”方院长当时利欲熏心,忘了儿子毕业典礼的事,这时又不禁有些后悔。

“只要时间不冲突,我就去。”

方思慎笑了:“嗯,好。”这才想起来问,“您要去花旗国?”

“去谈几个项目。对了,小思,你跟姓卫的那洋鬼子还有联系?”用的是肯定语气。

“是。不过爸爸,我们只是朋友。而且,他最近有男朋友了。”卫德礼收到方思慎推辞交流名额的邮件,大概实在扛不住了,找了个夏国留学生交往。

方笃之哼一声,不置可否,然后催儿子去试衣服。方思慎极少穿正装,穿上之后身体不由自主有点发硬,稍显拘束。然而他身材比例堪称完美,姿态挺拔,略微偏瘦,更加显得修长清逸。往书房门口一站,方笃之便再挪不开眼睛。

“爸,成吗?”温文中有一点羞涩。

“转过去,看看后边。”

方思慎依言转身,半天没听见父亲的评语,忍不住回头:“怎么样啊?”

方笃之恨恨道:“我这么好的儿子,也不知道便宜了谁!”竟是把心里暗暗叨咕无数遍的话说出了口。

方思慎一愣,红着脸磕磕巴巴:“爸,这个,有点太正式了,答辩就算了,还是,还是毕业典礼穿吧,我去换下来……”逃回自己房间,关上门干活。

睡觉前,接到洪鑫垚的电话。最近的电话都比较简短,没有太多絮絮叨叨啰啰嗦嗦,这也是洪大少忙碌的明显证据。

“我用你的名字在潇潇楼定了个包间,下周五中午,留到两点。万一耽误了,晚些也没关系。”因为只有周五没课,所以方思慎的答辩就安排在下周五上午。

“啊?”

洪鑫垚自顾往下说:“你到时候领人进去就行,菜单我已经做主下了,他们会直接找我结账,你别管。开始进入毕业旺季了,不提前一星期根本抢不到包间。那地方虽然一般,胜在近得方便。本来想安排在翠微楼,就是我这边现在有点乱,再派车接啊什么的,动静太大,我想还是稳当点算了,你觉得呢?”说到后面,居然一派歉疚赔罪口吻,请求谅解。

方思慎又磕巴了:“这个,我有准备,你不用……”

“这时候你还分心想这些做什么?我不给你安排谁给你安排?要我说多少次你才明白?我跟你面前就这用处,这就我该做的。”

方思慎正举着手机发傻,听见他又说:“下周我请了一星期病假,别急,我没病,好着呢,就是有些事儿得腾点时间一块儿处理了。”

方思慎终于意识到他忙得不同寻常:“你最近怎么忙成这样?”

“嘿嘿……”那头忽然把声音压得低低的,语气又得意又邪恶,“我要趁我爸没空,一脚把洪大踢回老家去!丫的老子可受够这厮的鸟气了!”

方思慎不知说什么好,只能叮嘱:“你小心些……”

“没事,放心。我挂了,你早些睡。”

方思慎躺在床上,有点睡不着。短短几个月发生那么多事,日子似乎离过去预设的轨道越来越偏,很有些蒙头转向。自己对自己笑了笑:无论如何,命运很神奇,生活很美妙。

5月最后一个周五,方思慎博士论文答辩。他的论文题目是《上古夏文异形字谱系校勘及增补》。

上古异形字谱系,是华鼎松晚年主攻内容。当年郝奕毕业,论文做的就是战国阶段的梳理。到了方思慎手中,四年来全部心神投入其间,所有任务无不圈在这个范围里,用心之专一,用力之精深,足当他人八年还不止,竟是差不多帮着老师构建完成整个框架,又考订了许多细节,增补了不少遗漏。

个人陈述部分讲完,方思慎忽然觉得气氛有点不对,怎么几位教授都虎视眈眈的,唯独自己的指导老师一派悠闲在那喝茶。不等他琢磨出味儿来,就被接连不断的提问轰得应接不暇。五个答辩委员会成员各有专精,仿佛商量好了似的,尽挑自个儿最擅长的问。或广博,或细致,或艰涩,或尖新,大到历史源流小到基本笔画,广到公认定论窄到一家之言,车轮战般攻得方思慎连喘口气的机会都没有。

尤其是那位京师大学国学院自己的教授,原本华鼎松一个自己人都不愿用,不巧有位老朋友病了,只能从国学院要个替补,是位不到五十的年轻学术骨干。就是这位自己人,简直跟方思慎有仇似的,从开始就倨傲无比,仗着其他老头都不怎么通西语,拼命显摆洋理论。可惜他不知道,放眼国学院,论专业西语素养,方思慎认第二,偏没人能认第一。他显摆的洋理论,卫德礼那洋鬼子都跟方思慎显摆过不止一次了……

等到答辩结束,方思慎后背全是湿的,华鼎松整张脸笑成了一朵花。

一行人进了京师国际会堂,才到潇潇楼门口,方思慎把名字一报,大堂经理就亲自迎出来了,领着众人往豪华包厢走。

酒菜很快流水价上来,几个老头指着华鼎松笑骂:“老东西,发达了啊!收个小徒弟这么厉害,还孝顺,专门用来气我们的。”

方思慎坐在边上只微笑,不说话。华鼎松拍拍他,又指指,才会过意来,从服务员手里接过瓶子,给老师们倒酒。有三位带了陪同弟子,也一一满上。回到华鼎松身边,老头儿看着那瓶三十年青花陈酿汾酒,扯扯徒弟袖子,耳语:“你请,还是赞助商请?”

方思慎坦然笑答:“赞助商请。”

“这我就放心了。”华鼎松举起杯子,“来,都不要客气……”

开始都还顾着点面子风度,说话间留了两分客气。三杯下肚,就只听见你争我吵,谁也不服谁。那位京师大学古夏语教授不断被几个老头激得挑起话题,又被他们齐声嘘下去,最后悻悻起身:“各位,我还有事,先走一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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