附庸风雅录(一)——阿堵
阿堵  发于:2013年08月0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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拐到小卖部买个面包,还回图书馆查资料。请求更换导师的申请早就递上去了,至今没有回音。没有导师就无法确定论文课题,没有论文课题就不能毕业。非常简单的逻辑,一目了然。

因为被寇建宗以此威胁过,方思慎特地上网了解了一下,发现解决方案还真不少。比如他可以私下联系别的导师,以他曾被圈内媒体热炒的资历,未必没有特立独行之人另眼相待,只要教授本人点头,上头通常不会阻拦。比如他可以转学,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单是京畿范围,拥有国学院的高等学府就不下十余所,未见得家家唯京师大学马首是瞻。比如他可以横下心来考个洋科举,飘洋过海奔赴花旗国米旗国,从此再不受那奴役苦,海阔天高任鸟飞。

他想了想,最后颇为悲摧地发现,不管哪一种解决方案,若由他方思慎自己去办,十成十办不好说不定还要弄巧成拙;若由方笃之出面去办,百分百做得到并且多半易如反掌。他烦恼了半天,等坐在古籍所那又大又厚,被历代学子们拿衣袖磨得油光水滑的樟木书桌前,翻看“集英殿版”《太史公书》的时候,一切问题都不是问题了。

——人生至此,博不博士,毕不毕业神马的,何足道哉?

《太史公书》乃国学院公共必修课,方思慎上次通读,还是三年前。此番重看,托了这几年跟古碑竹简打交道的福,文章文献互为参照,居然看出不少新意。对妹妹介绍的这份雪中送炭临时工,真正有了兴趣,觉得一事二就,据此写篇论文也不错。

所以到了周六,方思慎几乎是带点期待地前往国一高上课。

个别人揪着上回没说完的“宫刑”不放,幸而方老师早有准备,抛出《尚书》、《周礼》中相关记载若干,那学生茫然瞅了半天:“老师,看不懂。”

“看不懂?”

“嗯。”

“上次请大家买《说文大典》备用,买了吗?”

“还没……”

“那回头先去买字典,查查字典就明白了。”

“哦……”那学生拿着满页古奥文言看两眼,忽然兴奋道:“老师,您说我就研究这个怎么样?”

一群男生哈哈大乐,表示支持鼓励。

方思慎愣了愣,有点好笑,忍住了。正色道:“学术无禁区,当然没什么不可以。不过研究有法度,你最起码先把文献看全了。宫刑自殷商肇始,延至明清,三千多年的理论和实践。我今天给你的,不过一点最基本的内容,先把这点看懂了再说。”

那学生被镇住了,把手里两张纸片小心折起来,夹在书中。

方思慎一转头,看见梁若谷正冲着这边,镜片遮挡看不清眼神,嘴角却微微动了动,似乎有些不屑。猜测他很可能出自哪家书香门第,说不定小小年纪,即受门户偏见所囿。当然现在说这个为时过早,等学生安静下来,正经开讲第一专题:太史公生前死后名。

按说太史公司马子长生平故事,作为大夏历史上最著名的励志典型,学生们从小听说过不知几次。但是小方老师却讲得格外有学问,有意思。比方司马先生到底长什么样儿?国文课本上那张肖像靠不靠得住?司马先生写书,用的什么笔,什么纸?点的什么灯,费的什么油?司马先生死在哪一年,怎么死的?后世流传的三种死因各有什么证据和纰漏?……

方老师讲课,倒不见得有多么慷慨激昂煽动人心,只把问题一个个慢慢说开,论据一条条据实呈现。学生兴奋失控,他便袖手等着。无关闲扯,听而不闻,有关质疑,认真作答。每每一帮过分活跃的男生女生把话题岔开,唧唧喳喳一阵,以梁若谷为代表的学习主力便会提出几个直接问题,将内容再拉回来。渐渐形成规律性互动,竟也彼此其乐融融。

唯一的问题,是课堂效率过低。第二个小时过了大半,才讲到司马之死。幸亏在方老师的教学大纲里,本没有优化课堂追求效率的概念,学生们平素上惯了规定进度的课,这门没有考试分数压力的选修课自然格外轻松。

等到讨论太史公之死,国学课已经成了柯南办案现场。一个学生嚷道:“老师,证据,我们需要更多证据!真相,请告诉我们真相!”若干学生齐答:“真相只有一个!”然后哈哈哈哄堂大笑。

方思慎完全不明白哪里触动了少男少女们的兴奋点,然而作为教师,看见学生积极投入,终归感到欣慰。于是点头道:“没错,事实胜于雄辩,真相只有一个。”伴随他最后一个字的话音,下课铃响了。

几个调皮的男孩拍着桌子笑,一个好心的女生特地过来给老师解释。方思慎听明白了,颔首:“哦,学术上有‘大胆假设,小心求证’之说,跟侦探破案也确实存在异曲同工之处。”

“老师您真的这么觉得?”那女生睁大眼睛问。

“是啊,有什么不对么?”

“没……就是从来没听哪个老师这么说过,真的把学习跟卡通放在一起说。”

方思慎正要答话,教务处核查考勤的老师进来了。

受聘伊始,教务主任就曾再三叮嘱,考勤乃第一要务。盖因周末上课,万一学生借上课之名行逃课之实,或有意外,则校方吃不了兜着走矣。事关重大,方思慎每堂课都会先点人头。因此道:“刘老师,学生都来了。”

“二十五个?”

“不是二十四个么?”

“不是,有一个新来的转校生……糟糕!”刘老师慌慌张张地出去了。

第三个小时,课堂内容进入最后一部分:历代对太史公的评价。当了半天柯南的淘气鬼们也疲了,趴在桌上打瞌睡,认真的几个正唰唰做笔记,教室里十分安静。方思慎慢条斯理地讲着,总算找着点儿师道尊严。

正自觉渐入佳境,教室后门“碰”的一声巨响,被人直接拿脚踹开了,惊得所有学生一齐回头。一个男生双手抱胸,堵在门口,个子足有一米八几。校服上衣斜搭在肩头,喘息不定,似乎刚从运动场上下来。

教务处刘老师从他身后钻出来,点头致歉:“对不起,方老师,这是新来的同学,选修你的课。不熟悉环境,来晚了。”轻拍男生的背,“快跟老师道个歉。”又冲方思慎点点头,“耽误您上课。”便转身走了。

那男生随意扫视一下全场,预备就在门边的位子坐下。

方思慎问:“新来的同学,你叫什么名字?”

对方恍若未闻,拖开椅子大咧咧坐上去。似乎嫌地方太局促,伸出两只脚抵着课桌往前推。只听一阵刺耳的摩擦之声,桌椅前后拉开,终于腾出足够大的空间,腿直伸到前边座位椅子底下,上半身软塌塌趴到桌上,胡撸一把头发,眯眼准备睡觉。

有几个学生像是认得这新来的转校生,交头接耳,窃窃私语。

方思慎拿起讲台上的名单,走到他面前:“请你写一下自己的名字。”

那男生懒洋洋接过去,两眼没有焦距地盯了半晌,才爱搭不理道:“没带笔。”

其实他岂止没带笔,压根儿连书包都没有。

方思慎回头,一个女生忙把自己的笔递过来。

男生拿着笔一顿划拉,名单末尾的空白全占满了:洪鑫垚。中间那个“鑫”字笔画最多,面积也最大,三个字连起来像一座山。写完,纸笔往桌上一摊,又趴下不动了。

方思慎替他还了笔,对著名单念出声:“洪鑫垚。”心想定是八字算命缺金缺土,父母直接取了三座金山当名字。

那男生撩起眼皮,恰好方思慎转身走回讲台。他名字里最后一个“垚”字,十个有九个半不认得,这小老师居然准确无误读出来,不由得盯着背影多看了一眼。

被迟到者这么一打岔,瞌睡的也都醒了。方老师接着讲后人对太史公的各种评说。提到金圣叹大疯子,认定太史公因为替朋友两肋插刀,自己倒霉了却没一个援手相助,于是积了一肚子宿怨牢骚,所以“凡遇挥金杀人之事,便啧啧赞赏不置”。不想诸弟子深得太史公真传,听老师提及“挥金杀人”,顿时“啧啧赞赏”,纷纷替太史公抱不平,教室里又热闹起来。

方思慎看看时间无多,挥手示意学生安静。正要开口作结,谁知洪鑫垚被吵得睡不着,居然也听出些前因后果,冷不丁冒出一句:“不就一二杆子嘛!”大概他自己也没料到阴错阳差,恰好旁人都在这时住了口,这句话于是余音袅袅,振聋发聩。

“哼!乡巴佬!”那边梁若谷与他遥遥相对,声音不大,却一字一顿,清晰可辨。

洪鑫垚直起上半身,斜靠墙壁。他个子比梁若谷还高,下巴扬着,眼神却往下看:“你,说谁呢?”

所有的学生都不说话了,往后看看发生冲突的两人,又往前看看讲台上的老师。

方思慎下意识地先望着梁若谷,轻轻摇了摇头。然后走下讲台,再次站在洪鑫垚面前。

“听你刚才那句话,像是晋州河津人?”

洪鑫垚正全神戒备,却不料这小老师先前准确念出自己名字,此刻仅凭一句粗口就叫破自己来历,仓惶间竟颇有些无所遁形。外强中干恶狠狠回了句:“你怎么知道?”

“我只是凑巧听说,‘二杆子’是河津一带的方言而已。不过你既是河津人,就应该知道,太史公司马子长很可能是你的老乡。前些年关中韩城与晋州河津两地,为争夺太史公故里称号,吵得不可开交,你没听说过么?”

洪鑫垚万没想到那傻不楞登的什么太史公二杆子会是自己同乡,不由得狼狈道:“这种破事,我干嘛要知道?”

方思慎态度温和,娓娓而谈:“说话要有根据,特别是评价他人的时候,事关别人名誉,更不能轻率下结论。孤陋寡闻,妄发浮议,不免自曝其短,贻笑大方。”

见男生涨红了脸不说话,便住口,也不管他听懂了几成,回到讲台上,面向全体学生:“咱们大夏国广袤无垠,人杰地灵之所比比皆是。巨绅大户,很多不在京城;名门望族,也常常出自乡野。好比晋州河津,历史上就曾经出过许多人物。除了太史公尚有争议,圣人高徒卜子夏,初唐四杰王子安,都是河津人氏。由此可知,城乡之别,只可以分籍贯,不足以论其他。好了,今天就上到这里,同学们再见。”

学生们听明白了,方老师这是各打五十大板,打得旁听者都心服口服,有几个竟然还鼓起掌来。

出了教室,掏出手机设置响铃,恰好电话就来了,是妹妹胡以心。

“哥,下课了?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方思慎有些奇怪,妹妹语调隐约带着焦急呢。

“不是来了个新生吗?怎么样?”

“啊,是,来了个新生,没什么。”

“没事就好……你那边好吵,方便说话不?”

方思慎左右看看,转到通往花园的岔道上:“好了,什么事,说吧。”

“就是新来的那个学生,教务主任今早才想起来告诉我,要我私下叮嘱你,他只要来了,不过分捣乱就行,其余一切都麻烦你睁只眼闭只眼。”

方思慎想想:“那他的论文——”

“这你就别管了,人就是来混学分的,总之最后肯定能搞定……喂?哥?拜托,求你了,事关我饭碗啊!那啥,您老正直清高如日月,小妹卑贱低俗如蝼蚁,求您高抬贵手……”

方思慎听着妹妹在那头瞎扯,终于妥协:“只要不是纯粹抄来的,我就让他过。”

“那成,我让他班导跟他讲明白。哥,你猜他是谁的儿子?”

“我管他是谁的儿子。”

“你是不用管。在国一高,‘谁的儿子’,那学问大了!”胡以心压低声音,“你可千万别跟人说啊,这姓洪的新生,是晋州首富,去年‘大夏十杰’,河津乌金矿主洪要革的儿子。也不知拜的哪路菩萨,居然把户籍弄到京里,进了‘国一高’。别的选修课,调查实验之类搞了一年多,哪个组都不肯要新人。也就你这门课,半路起家,拆伙单干都行,又都是文科生,有特殊背景的比例不大,所以主任非安排他来选国学不可……”

方思慎想: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妹妹这个国文学士,比起自己这个国学博士,对业务实在精熟多多。

第〇〇五章

方思慎照例是三个葱花饼当午饭,顺手把找回的钢镚儿送给了胡同里的瘸腿乞丐。路过杂货铺时又买了两把挂面,一棵白菜,半斤鸡蛋。这是新养成的习惯,用妹妹那儿讨来的旧电锅,晚上自己煮面吃,物美价廉营养健康。

回到宿舍便一直在收拾。三年来跟着“金帛工程”,积攒下许多资料,再加上无数碑帖拓片简帛摹本,堆得半边床板都是。如今终于打起精神,理清头绪,预备改弦更张,辞旧迎新。

吃完面条接着干,不知不觉弄到晚上,一头纸灰,两手油墨,腰酸背痛。大概收拾停当,去操场跑步。

京师大学百年老校,历史悠久,西操场旁边原本是一大片参天的古树林子。前些年为了腾地方兴建室内体育馆,伐了一多半,好歹沿操场留下几排。方思慎最喜欢深夜时分过来跑步,踩着树叶间洒落的细碎月光,迎着枝桠间拂过的凉爽夜风,一圈一圈,跑到筋疲力尽。

出了宿舍楼才发现有点儿早,晚自习刚刚结束,成群结队的学生正从教学区往回返,空气中飘来食堂夜宵的香味。犹豫一下,还是向操场走去。路灯都亮着,操场四面的太阳灯也还未熄,把可怜的几颗星星都照没了。灯光之外,唯余漆黑浓稠的夜。

忽然一阵喝骂声传来,洪亮高亢,有如炸雷翻滚,回音不断,几乎把学生们的聊天笑闹都盖过去。方思慎愣了一下,以为什么人在吵架,四周看看,却并没有发现异样。

这时几个学生从他身边走过,一个道:“夜叉王又开骂了啊,天天来这套,也没点新鲜花样。”

另一个道:“也听不清到底嚷些啥,他这是骂谁呢?”

有人接话:“骂谁?活腻歪了发牢骚呗!就是个老疯子罢了!”

“咳,命苦不要怨政府,下辈子睁眼选父母;点背不要怪社会,来世争把胎投对……”

方思慎想起来了,这应当就是传说中每晚在操场边树林里骂人的疯老头,学生们给起了个外号叫夜叉王,代代相传,也不知到底源自何时。据说老头专拣下晚自习人多热闹时开骂,声传十里,多少年如一日,风雨无阻,已成校园一景。至于他究竟是何身份,为何如此这般,普通师生却谁也说不清楚。

因为方思慎从来没有在这个时间段来过操场,竟然头一回亲耳听闻京师大学七大传说之一的“夜叉王之叱”。

进入操场,慢慢跑起来。每当跑到靠近树林的时候,那喝骂声便在耳边炸响。

“×××,蛮横专权,独夫!×××,杀人如麻,屠夫!×××,卑鄙无耻,阴谋家,×××,反复无常,伪君子!……”

指名道姓,对天痛斥。那一大串名字不是别人,赫然是共和以来自开国到当代列位最高元首。

又跑了几圈,咒骂对象已经变成京师大学最近的几任校长。骂完校长们,再折回去骂元首们,如此螺旋上升,语言层层递进。骂至酣处,全是文言成语:谁谁谁倒行逆施草菅人命,谁谁谁如狼牧羊率兽食人,谁谁谁狼子野心指鹿为马,谁谁谁助纣为虐为虎作伥,谁谁谁沐猴而冠鸡犬升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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