卓凯在想要不要道歉。

只见谢铭还是看着前方，面无表情地：“谢谢。”

“啊？”卓凯反应了一下，过一会儿才想起来是飞机上喝药的事，赶忙道，“不用谢。”

车子启动。卓凯在座位上回味起那句“谢谢”有些微的喜悦，好像拍摄《家国》时候的谢铭已经十分遥远，那种种的逼迫与折磨都是片子里的，戏一完就全散了。现在坐在身边的又是一个全新的陌生的谢铭。卓凯悄悄侧头去看他，那张侧脸总是特别漂亮，这时放松了表情，看上去平静而安宁。

谢铭突然把脸侧了一侧，卓凯就连忙收回眼光。心脏突突跳动，像是头一次作贼，就要被抓一个现行。

草原上的戏两人基本都在一起。楚千秋与吴命，这时正是最好的时候。吴命刚刚认识出外为山庄清缴叛徒的楚千秋，两人结为好友，一起杀敌溅血，饮马江湖。

月明星稀的晚上，楚千秋拨着怀里的胡弦，吴命和曲高歌。热烈燃烧的篝火窜起星星火苗，明明灭灭的光影在两人脸上跳跃。

卓凯从没有这样地看过谢铭，那双眼睛里带着笑，从他的瞳仁中看得见自己。

忽然一支羽箭射来，叛徒铁骑折返回来。原先败逃的溃兵纠集了更多人马，将两人团团包围。

乱箭射散了火堆，刀光亮起，黑暗中人声马嘶，惨叫纷起。

待到刀光停止，茫茫草原上站立着的只剩下两个影子。然后这两个影子摇摇晃晃，也相继缓缓倒下。

楚千秋和吴命在这场偷袭的包围中活了下来，凭此扬名立万。

而后更多的人来找上他们，以冀杀了这两个人来帮助他们扬名立万。

在草原上的日子就是不断地为这些镜头练习骑马和套招。这样的日子前几天还新鲜，后面就全变作了乏味单调的机械重复，全没一点趣味可言。

谢铭就更惨一点，不吃羊肉，连仅有的用餐时间也变得毫无乐趣。每天拿清汤泡饭，扒拉扒拉就凑合一顿。几天下去，连导演都皱眉头，这个样子瘦法，前后镜头根本接不起来。

助理小陈终于忍不住来找卓凯：“卓大哥……”

看表情也知道她是有求于人的，卓凯柔声问：“有什么事吗？”

“你的方便面有没有吃完？谢铭他，实在是吃不下这里的东西。”

“哦，我去拿给你。”

“谢谢啦，卓大哥。”

卓凯没什么架子，要什么应什么，小陈就经常过来为谢铭讨吃的。他那一大箱的储备粮很快就被消耗光，小陈来拿走最后一包薯片的时候，很不好意思地看着卓凯：“卓大哥对不起啊，这些东西你自己都没怎么吃吧。”

“没事，本来我也不喜欢吃，带来就是给大家分的。”

小陈感激又感动地抱着薯片走，临了还说：“我一定会告诉谢铭，让他亲自谢谢你的。”

下午开拍前，卓凯又仔细打量了一下谢铭，想到他这些长回去的肉都是自己的方便面和零食变的，就觉得很有意思。

谢铭像是发觉他在看，皱了皱眉头，就别过脸去。

“这场戏有一定危险性。卓凯你一定要记得，我这边信号一响就立刻跃过去。马是特别训练过的，听到信号就会往下倒。你跳过去的同时要抱住谢铭，然后往另一个方向倒，就地翻滚出去。动作我们会靠吊你的威亚来控制，这点不用担心。但是要记得，谢铭的安危在你手里，一定要按照排练好的动作执行。来，我们先给你单独试一遍。”武指把场面解说完，接着指挥卓凯把动作模拟了两次。

卓凯摸摸腰上的绳索，总觉得有点悬。看一眼场边的谢铭，后者把眼光很快从他腰上移开。

两人的命运全系在这几条钢丝上，卓凯放心不过，又跑去向负责威亚的人员确认了一次，被人笑他这个新手做事太过小心。

正式开拍。导演发了信号，一切看起来运作正常，卓凯腰上却感觉不到一丝提拉的力量。而另一边谢铭座下的马，眼看就要听令倒下。

12.

他知道真的出了状况。顾不了许多，扯缰把马向那边猛一靠，借力踏在马蹬上飞扑出去。抓到谢铭的袖子，用力一扯，把人拉到自己怀里紧紧搂住。这时马匹轰然倒下，两人没有外力帮忙，改变不了落点，眼看要压在马身下面。

卓凯整个人包裹住谢铭，把他环在自己身体下面。腰上的绳索这时候突然传来力量，那力量将两人往外面一带，马身倒下的时候他们堪堪落在旁边。

在场有关的没关的人员都知道出事了，统统紧张地围过来。

谢铭被卓凯抱住，只露出个头，但很快睁开了眼睛，伸手把他身上的卓凯翻过来。

“喂，喂！”他发现卓凯的一整条胳膊，压在自己的身体下面。

“唔，你没事吧？”卓凯呲了呲牙，像是忍着痛，终于睁开眼睛，看着谢铭。

等事情过去后工作人员都开玩笑说，当时只恨没带机器过来跟着。那一刻两个人的神情简直像是楚千秋和吴命附体，连演都不用演。

“快来人送医院！他右手可能骨折了！”导演上前一看卓凯的伤势即命令道。

谢铭反应有些缓慢地让开，任工作人员把卓凯从地上小心搀扶起来，送上车，开走。由头至尾没能说上一个字。

卓凯疼到眉头都蹙紧了，也只是勉强地向身边人微笑说没事没事，临上车前还看了谢铭一眼。

谢铭微怔，几乎是被他眼神刺痛般，立刻转过头去。太阳在头顶，亮到晃眼。

拍摄进程毋庸置疑地被意外拖慢了。能赶在这时候拍的镜头，多半是楚千秋单人的一些对白，假设吴命在镜头之外。谢铭只需要对着空想的形象说话，然后等回来时再补拍些对话的中镜，剪辑在一起。

可任凭副导怎么念吴命的台词，谢铭就是过不了。一次一次的NG，弄得他自己都心烦。

导演不得不暂停拍摄，稍作调整。

应该是卓凯用的车从远处开来。卓凯的助理小李从车上拎了大包小包下来，递了一包给剧务，说了些什么，剧务就从包里发零食给大家。

导演见到他过来，便问：“卓凯今天情况怎么样？”

“卓大哥他都不敢乱吃东西，说医院伙食太好，怕吃胖了被导演你骂呢。”

导演被逗得开心：“这小子。”

小李把手里的一带东西递给谢铭的助理小陈，然后说：“这是卓大哥让我在市中心买的，他说上次的方便面吃完了，怕你们赶戏，要出去不方便。”

小陈捧着袋子感动不已：“卓大哥真是太好了，这时候居然还想着这个。”

“还有些东西在后备箱里，小陈你帮我一起搬到你们车吧。卓大哥说方便面到底是不健康，又让我去买了点水果，这东西不能久放，得快点吃……”

“不用了。”

小李和小陈都愣了一下。

“把东西拿回去，我不吃。”谢铭从座位上站起来，走向自己休息的商务车，脸色阴沉。

小陈跟小李商量了一下什么，然后一颠一颠跑过去，敲了敲车窗。

谢铭厌烦地降下窗：“什么事？”

“我想……我想今天收了工去看看卓大哥行不行？”上次为了戏用鞭子抽伤卓凯倒还有送过礼物慰问，这次完完全全是为谢铭受的伤，他反倒不闻不问。小陈摸不准谢铭的想法，口气怯怯的，说话时脸色也有些红。

“剧组里的人都去过了，只有我们……小李说他快出院了，我想在这之前去看一看……”

“不行。”

“为什……”小陈虽然跟了谢铭有几年，知道不能跟他顶嘴，还是忍不住脱口而出。

“因为我说，不行。”

任助理怎样劝说请求，谢铭都不动摇。他只是想让他知道，不是这样一厢情愿，自己就必须承情。他从来没欠过谁，也不会愿意去欠谁。

卓凯的伤势恢复得顺利，很快就回到剧组。

他是真的调养的不错，面色红润，不像在天天在草原日晒雨淋的各位同仁。不过也没有胖，还是身形修长，挺拔英俊的样子。

回来的第一天没安排卓凯的戏，他还是坚持往现场赶，说是耽误了这么久的进度十分抱歉。其实剧组没有人怪他，那是意外事故，要道歉也应该是威亚组道歉。更何况他救了谢铭，如果谢铭受伤，片子受到影响的恐怕就不止一个进度。

谁都知道谢铭背后的是什么人。

虽然大家表面上不提，但暗地里心照不宣。跟谢铭关系非浅的吴董，是这次片子的大投资商。说他们关系非浅还是客气的，换成那些损人不偿命的小报，直接就会说谢铭是被他包养。两个人的照片都被拍到好多张了，吴董是圈子里作风高调的GAY，对这些事情并不避讳。

但他回护谢铭却是十分明显。惹到他别说换一个两个工作人员，就算是撤换导演也不奇怪。这样的武侠大片拼的是资金和场面，相比之下软件反而不值钱。

卓凯回到剧组，谢铭单人的戏份没有完成多少。拍拍停停，这次又是卡在同一个地方。

副导看见卓凯回来，连忙过来拉他：“来来来，吴命过来。你站在这里给楚千秋配个戏，我这张脸啊，实在入不了他的法眼。”

卓凯这个阶段，对谁都还尊敬听话，接过剧本，微笑答应。副导这两天在草原上吹多了野风，看见眼前这一张疏朗干净的脸，又是这样的温顺听话，一下就觉得当初的人选挑得很对。虽然当时所有人都不看好卓凯，但谢铭的眼光，究竟是犀利。

卓凯看到吴命的台词，练习了一下，就念起来。

“你拿不拿我当兄弟？”

“……”

“既然是兄弟，我便为你赴汤蹈火，在所不辞，你不必言谢，兄弟之间，不说这些。”

“……”

“谢铭，谢铭！”副导在旁边叫，“怎么不接？”

谢铭突然转身，向旁边走开。

13.

“怎么回事？”在场的人都交头接耳，不明就里。

“我要休息。”谢铭走向休息车，冷冷丢下一句。

拍摄虽然不顺利，但谢铭的脾气大家早就习惯。为了庆祝卓凯顺利回归，当天晚上剧组还是安排了聚餐。由上次出错的威亚组凑份子，给大家改善伙食。

卓凯本想不用这么破费，自己一个新人，这样郑重其事的道歉，实在是让他感到惶恐。走到餐厅，见到大家兴致高昂，也不好意思扫兴。

“谢铭……没有来吗？”导演身边的位子只空了他一个，望了几圈，不见谢铭。

“这样的聚餐他多半没有兴趣的。”副导的话，其实也有一部分是气谢铭下午给的脸色。

“是啊，一直是这样的。他有他自己的习惯，跟我们不一样的，由他去吧。”组里另一个和谢铭合作过几次的演员也出声。

然后又有几个人附和，劝卓凯快点入席。卓凯走到自己的助理小李身边，低声说了些什么，然后小李点点头，走出门去。

开席没多久，小李又偷偷把卓凯叫出去。谢铭的助理小陈在走廊上，看到他有些腼腆。

“谢铭他，他临时有事，不能过来了。”

卓凯看看表，收工本来就挺晚，现在已近9点。剧组拍摄和住宿的地方都比较偏，能有什么地方好去。卓凯想起了谢铭的肠胃，皱眉：“他是身体不舒服吗？”

“不，不是的。”小陈有点犹豫，但面对卓凯她又不想说谎，“他，他是真的出去了，有事……”

“哦，麻烦你了。一起进来吃点东西吧。”

等小陈进去，卓凯就被自己的助理小李拉拉袖子叫住：“卓大哥，你不要多管闲事了。”

小李虽然也年轻，但初中一毕业就混剧组打工，论见识过的市面要比卓凯多得多。卓凯知道她这也是好心，并不生气，问道：“为什么？”

“这么晚偷偷摸摸出去，肯定是见人去了。人家也不想被人知道，你就不要管了。”

见人？

卓凯恍恍惚惚，一下想到某一天的晚上。也是美酒佳肴，灯光醉人，觥筹交错，那个人面色微醺，谈笑风生。

一个不小心，卓凯就喝得有点多。本来酒量也不好，小李后来拜托了剧组的两个男同事，才勉强把他扛回房间。

卓凯倒在床上，头疼欲裂。小李给他拧了把毛巾，见他没有吐，就让他好好休息，然后关上门出去。

头顶的天花板在旋转。卓凯觉得自己像在一个漩涡里，转啊转啊，转得头昏眼花，分不清东西南北。一闭上眼睛，乱七八糟的回忆就排山倒海地淹过来。于是只好睁着，目睹眼前的幻觉，还来得轻松一些。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走廊和房间都陷入寂静。卓凯听到自己的呼吸声，眼睛依然睁着，天花板不再旋转，却渐渐模糊起来。

走廊上传来脚步声。不大平稳，有些急促地来到房门前。然后是卡片插入读卡槽的声音，门把转了两下，没开。

卓凯冲过去，把门打开。谢铭的眉头还皱着，看到他的眼神里却有一丝仓皇。

“对不起。”他抬头看了一眼门牌，神色竟是鲜有的窘迫，“我大概找错了房间。”

他住的地方应该是在隔壁。谢铭快步走开，拿钥匙开门，迅速关上。

但门却被一只手撑住。

谢铭惊讶地转过头，卓凯在他身后把房门关上。

两人对视，谢铭恼怒起来：“你干什么！”

“不是……”一时冲动闯了进来，卓凯却并不知道自己下一步想干什么，可笑地开口，“你……看上去需要帮忙。”

谢铭脸色青了，动作难堪地走向厕所，头也不回：“不用，谢谢。”

卓凯并不明白他为何带了怒气，但一看到他走路有些瘸拐的样子，似乎就全都明白过来。脑子里嗡的一声，忽又胀痛起来。紧紧皱着眉头，站在原地。

“我说，谢谢。你可以回去了。”谢铭从厕所拿了条毛巾，依然不看他。

卓凯跟在他身后，走进去，严肃地看着谢铭：“你受伤了。”

这次谢铭连眼神都带了怒气，再开口已经是忍无可忍：“人的忍耐有限，请你不要一再挑战我的底线。”

卓凯没有回答，只是站在那里。他知道人有时候会张牙舞爪，未必就是因为怒气，有时只是狼狈。

谢铭敞开的领口里面有斑斑驳驳的青紫，像是各种器具弄出来的伤痕、勒痕。他脸颊上一片清晰的红肿，嘴角上还有破开的血迹。

卓凯垂在裤边想握拳头都握不起来，控制不住地微微发颤，眼睛死死盯着他。

对方坐在床上，毛巾在手里，对着卓凯，头却始终没有抬。他似乎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只是忿忿在原地坐着。

卓凯也不说话，空气里只有彼此呼吸的声音。

半晌，谢铭终于累极地抬起眼睛：“你到底想干什么？”

卓凯眉毛动了一动，向他伸出手。谢铭的轮廓艳丽，眼神却失去了往日的锋利。这时修长浓密的睫毛垂下，像一只伶仃而孤单的兽，让人忍不住有拥抱的冲动。

卓凯的手伸到一半，忽然停住，放下去，接起谢铭手里的那块毛巾，柔声道：“我帮你……”

第二天，谢铭称病休息，几场原定好的戏被迫推后。幸好卓凯背词快，插了同场景他的几场单人戏。剧组这一天的工总算没有白开。

工作人员们渐渐发现，卓凯和谢铭的关系好像也是不错的。谢铭本来脾气古怪，但只要有卓凯在身边，什么脾气都冲他去了，牵连不到旁人，大家也就乐得安全。久而久之，剧组产生了一个默契。那就是有什么事找谢铭，都要先找到卓凯。让他去传话，虽然不行的依然不行，但不至于因为不行而挨一顿臭骂，也省去大家和谢铭之间的不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