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澈沿着琴房不知不觉走到了小提琴系,这时他听到不远处另一栋白色的建筑物里传来大提琴的沉吟之声。那是大提琴系专用的琴房,那么晚居然还有人在练琴。好奇的循着琴声方澈信步走了过去。越走近琴声越清晰的传入耳中,悠扬而呜咽的大提琴夹带着灵魂深处发出的懒洋洋的叹息,兀显出一种苍凉而空灵的意趣,方澈凭着自己的聪锐地听觉马上发现那正是迪蒂耶的《大提琴协奏曲》,这首曲子不同于一般的作品,因为前后跨度十年的创作,使得这部作品堪称大提琴作品中的精品,整个作品要表现出的疏远和空灵的境界非一般功力可以达到,能这样完美的诠释迪蒂耶名曲的应该是大提琴系的教授吧,一般的学生那里能够体会出这样超越自己几十岁年龄的悲凉!方澈就这样默默的扶着琴房的墙壁静静的聆听,仿佛灵魂都被吸进了那个疏远的世界之中,整个心灵渐渐就这样沧桑而易感起来了。不知过了多久,琴声遏止。方澈仍旧还沉浸在那种苍凉情绪里。
[嘎--]
门从里面拉开,然后走出了一个人,那人看到门外墙边伫立方澈显然大吃一惊,他仔细打量着方澈,同时方澈也注意到了他,那是个穿着圣路易的制服的高瘦男孩,英挺的鼻子,整齐的浓眉下一副超薄眼镜,镜片后有一双善意而和煦的眼眸,闪烁着聪黠和机智的光芒。长而柔和的脸型,一张略阔的嘴巴,整个人看上去儒雅而风度翩翩。
“你是……方澈?”对方的声音和煦而有礼的道出了方澈心中的惊讶,轻缓温和的嗓音让人放松。
看着那双朝着自己善意的眼睛,方澈友好的额首微笑。
“你好,初次见面,我是司昊雷。”对方落落大方的朝方澈伸出手。
是他!方澈脑海中迅速闪过另一个出类拔萃的圣路易人物,“两把金弦”之一的大提琴系二年级司昊雷!不掩心头惊喜方澈伸出手与之相握,想到自己居然连对方都没有认出,反倒是对方先叫出自己名字,方澈白皙的俊容上浮现淡淡红晕。司昊雷的手掌不同于欧阳的手掌,方澈握着的时候不由心下暗暗比较,司昊雷的手掌厚实一些,长而有力的手指,宽宽的指节,这张把大提琴如玩具般摆弄手心的手掌覆着一层厚茧,此刻正温暖的传来热量。方澈心中对这个初次碰面的司昊雷顿生好感。
“刚才的那曲迪蒂耶的《大提琴协奏曲》?”方澈揣测着看向司昊雷,意图解开心中的疑惑。
司昊雷有些吃惊的答道:“你都听到了?我刚才在练习。”
方澈朝他友好的笑了笑:“我误以为是你们系里的教授拉的。我都跌入了你那‘疏离的世界’了。”想起刚才那份灵魂深处的苍凉和空灵,方澈有些闪神。
听到方澈毫不掩饰欣赏的这番话,司昊雷有几秒钟的局促,但很快的脸上露出惊喜的表情,镜片后明亮的大眼睛流动着异样的光彩,炯炯地看入了方澈那双纯净而清灵的双眼。方澈从他注视着自己的眼里看到了感动和一种认知,突然他懂了,懂了司昊雷,懂了那份感情!两个音乐奇才从音乐中交换了彼此最初的感动和相知。仿佛如同相识多年的老朋友一般,刚刚才见面不久的两个人握着彼此的双手,黄昏的落霞斜斜地穿过窗子,打在他们身上,在墙上投射出了一个巨大的剪影。
和司昊雷的一席交谈方澈第一次觉得在爱乐心灵上得到真正的理解和沟通。当天晚上两人很畅快的一起吃了饭,聊着彼此钟爱的音乐。司昊雷真的是一个温和而聪慧的人物。想到这里方澈脸上始终挂着一份温暖的笑意。方澈毫不隐瞒地向司昊雷袒露了目前自己在音乐上遇到的窘境,司昊雷爽快地答应第二天下午抽空过来琴房听他们的排练。面对司昊雷,方澈很容易的把自己在音乐上遇到的问题和得到的体会与之分享,他隐约觉得司昊雷也许是可以帮助他的人,时间实在不多了。
宽敞的琴房大门紧锁,里面三位圣路易最优秀的音乐奇才聚集一堂,共同研究着一个多星期以后将要举行的全国音乐大赛的参赛曲目贝多芬的《第九小提琴奏鸣曲》。司昊雷应方澈的恳求来听他们排练,这时的司昊雷全然没有方澈平常所见到的谦和以及温顺,反而显得异常严肃而深沉。他一言不发的端坐一旁,合着眼静静聆听欧阳和方澈的合奏。外表平静的他脑海中却飞驰如电地解析着旋律中的每一个细节。两人的合奏听上去天衣无缝,显然配合上完全到位了,技巧上也磨练的毫无破绽可言。诚如方澈所言,感觉上总是缺少了一样重要的东西,而这样东西却成了阻止这支曲子发挥到最高境界的致命伤!到底是什么东西。司昊雷也同样感到困惑,从最后一个音符停止,三人都静坐着不发一言,他们在思考同样的困惑。空气中凝结着让人烦躁的因素。
虽然不露情绪,欧阳对于司昊雷的才华也早有耳闻,看来即便是他也同样找不到问题的症结。想到这里,唇边露出了同样的不以为然的浅笑,欧阳显然已经打算放弃今天的探讨准备起身离开。
[珰--]阖上琴盖的欧阳无意地敲击了一下黑键,发出了清脆的单音。
陡然间,司昊雷抬起了晶亮的眼睛,视线从欧阳的脸上缓缓移动到方澈的脸上,再从方澈脸上又缓缓落回到欧阳脸上,镜片后明亮的眼睛闪着逼人的神采,脸上的表情惊讶而严肃。方澈看见他的这样的表情,心中顿时激动起来。
“怎么样?”方澈看着他急急问道。
“原来如此。”司昊雷了然地叹道:“这个问题可能有点难以解决,真是难以置信。”
这时欧阳突然投射过来的锐利目光,仿佛在催他快说。
直直注视着欧阳,司昊雷一字一句的缓缓地说:“问题出在你的身上。”
问题出在欧阳的身上!闻言,欧阳的脸孔刹时间有一些苍白,很快恢复了平静,讥硝的眼神仿佛认为司昊雷的结论太过荒谬,方澈则百思不得其解地伫立当地。
“我听过你的演奏,说实话,我非常欣赏你所诠释的作品。”顿了顿,看了看欧阳冷然的面孔,司昊雷继续他的话:“你有个严重的局限,这个局限使得你在表现某一方面题材的时候可以爆发出惊人的魅力;同样当你表现另一类作品的时候,这一个局限就浮上了水面。”
“什么意思?”欧阳有些忍耐不住冷冷的开口道。
方澈瞪大了双目探寻的看着司昊雷,等待着他的解释。
“你的作品缺少一个元素,一个非常重要的元素:爱。”司昊雷清了清喉咙:“换而言之,你的作品缺乏爱,一个没有爱的音乐家再怎样技巧高超也不可能成为大师。”司昊雷毫不留情的清晰道来。
一字一句犹如钢钉般狠狠的扎上了欧阳的心头,欧阳第一次碰到这样直接而不留情面的指出,冰蓝色的眼睛不可置信地瞬间失神,冷峻的脸孔因为震惊后的苍白而显得更加遥远。方澈在一旁被这种状态惊呆了!一时间,房内空气充满了高度紧张的氛围。司昊雷双目闪闪,咄咄逼人的注视着欧阳脸上的表情变化,因为这个谜底的揭开中非但没有觉得如释重负,心头反而像灌了铅一样更加沉甸甸的。方澈这时才看到了司昊雷谦和,儒雅外表下的另一面,那是一个鲜活生动,魅力无穷的“金弦”司昊雷,他绝对不是个普通的家伙!半晌,欧阳站起身子,打开门无声无息的走了出去。门外一阵燥热的暖风袭来,方澈因为刚才听到司昊雷分析的那番话心情异常沉重!
这样的欧阳安静沉默却又危险阴鸷,仿佛修罗一样令人又畏又惧!这样的欧阳从来没人见过。Survival另外四位成员此刻心中就是这么想的。Survival目前已经成为Downtown最出名的地下乐队,每晚潮水般人群疯狂的追随他们到达的每一个Bar,彻夜的狂歌乱舞,Survival让整个颓靡的花花都市真正Survival了!他们有着最美丽的主唱和魔魅般超眩的电吉他手,这是其他乐队梦寐以求的,Survival何其荣幸可以熊掌与鱼兼而得之。主唱Yuki是个同性恋,而且还是个中日混血儿,血统让他拥有人们渴求的中性美貌,作为Survival的主唱他异样的妖艳和美轮美幻成功的抓住了男男女女的心,他们疯狂爱他,可他并不需要那些爱,如果可以选择,他宁可选择眼前这个男人的爱,这个冷漠而魔魅男人的爱!可能吗?一次次的炽热狂吻和烈火缠绵如果可以得到他的真爱,Yuki宁可沉入欲海的永劫!欧阳的眼里没有他,只有一个万年冰封的世界。
“你爱我吗?”欧阳突然抓住Yuki的前襟贴着他的鼻尖望进了他的眼眸,那是双缠绵的、柔情的眼眸,不言而喻。
跌落手指,欧阳狠狠的向后靠倒吧台,仰着头猛灌了一口伏特加。Yuki心惊肉跳地看着欧阳的失常,虽然欧阳平日酒量不错,但从没见过他如此灌酒。Yuki记起来了,从今天傍晚开始--
欧阳一如往常沉默的走出圣路易,薄唇紧抿,但嘴角惯常的那道满不在乎的刻痕却消失不见。套上头盔,踏上YAMAHA机车,旋风一样驰骋在夜的山中,身后衣寐飘飘,长发飞扬着、纠结着一如他此时的心绪。夏日闷湿的空气中欧阳却并未感到丝毫酷热,心头是一座不化的万年冰川。说他没有爱?笑话,欧阳嗤之以鼻的勾起一抹不屑的冷笑。每天在众人如潮般爱的包围下,居然说他没有爱?尽管心中有无数否定的理由,可是司昊雷那番话还是深深触动了他深藏心底的一份情绪。那个敏锐非常的家伙,脑海中浮现司昊雷那双闪亮的慧黠眼光,欧阳抵触般甩了甩头,可始终甩不去耳畔清晰的字字句句。
没有爱?刚才Yuki眼中那么明显的爱意他会不明白?欧阳拒绝接受司昊雷的“洗脑”。再灌了一口伏特加,Yuki已经忍不住上前来阻止他,紧紧拉过Yuki紧贴着自己的身子,欧阳再次开口:“我爱你吗?”
听到这样的话,Yuki显然不知如何回答,愣了一下,接着妩媚地笑着说:“欧阳,好希望……你能爱我。”
Yuki果真美艳无比,那么美也许很多人都爱他吧。欧阳倒头想着,可是脑中模模糊糊却怎么也想不起他那张美丽的脸孔。
方澈懊恼地向寝室走去,刚才司昊雷的那番太过杀伤力的话仍旧回荡在他耳际,听到那样的话语,方澈条件反射一样立刻看上欧阳的脸孔,他忘不了欧阳脸上刹那僵硬的表情,那仿佛被击破冰山脆弱一角的表情令他不安而紧张,当他看着欧阳悄无声息地消失门际,方澈几乎控制不住想要追出去。
“他必须有面对自己缺陷的勇气才能超越自己。”耳后传来司昊雷冷静的话语打消了他追出去的念头。可他现在后悔了,从刚才欧阳消失起到现在每时每刻方澈居然都在想着欧阳在哪儿这件事。魂不守舍地踏入自己的寝室。
“嘿--”门内猛窜出一条人影,令他惊吓一跳。
“是我!”倪辉笑嘻嘻的朝方澈做了个鬼脸。
“你怎么在这儿?”方澈暗自调整情绪的问道。
深深看着方澈微蹙的眉头,倪辉突然消失了一脸的嬉笑。
“你这样,真的让我很担心。”倪辉突然无限柔情的看着方澈,那样的眼神看在方澈眼里既熟悉又陌生。陌生更多一点,眼前的倪辉流露出那样温柔的表情,方澈还是几乎不相信自己眼睛。
看着方澈诧异的表情,白皙的脸上渐渐又浮起了淡淡的红晕,倪辉突然觉得心中有些微痛,改口道:“开玩笑的啦,老朋友彼此关心也是应该的嘛。”尽量轻松的语气却掩盖不住语气中淡淡的落寞。可是满脑子还在担心欧阳的方澈已经无暇顾及了。
喝了多少杯自己也分辨不清,有人吻他,有人企图拿走他手中的酒杯,是谁……?管他,酒醉的欧阳放荡而魅惑,浑身散发的那种甜香的性感让人疯狂,Yuki担忧的注视着他,看到他不停的喝着烈酒,心惊肉跳;看到几个搭讪的男人压着吻他,Yuki再也坐不住上前推开众人。欧阳已经喝了不少,喝掉的分量绝对可以醉倒两个男人。所以他醉了,可是脑子似乎更加清楚,司昊雷的话如同下了魔咒的毒蛇一样紧紧绕上了他的心,他的魂。
午夜的downtown褪去了白昼的光环,剩下的只是颓废而荒诞的躯壳,黑影栋栋有种奇异而夸张的美,它张开双臂是要接纳这样的我么?摇摇晃晃的爬上机车,踩动引擎,俯冲过去,黑漆漆的仿佛一只永不知餍足的巨型大嘴,就这样吞噬同样堕落的我吧,我想那就是我的归宿!浑然忘我的加大油门冲入那片绝望的黑色深处,毫不犹豫地迎上去,然后--恍惚听到不远处Yuki的尖叫声,Yuki化妆惨白而惊罹的表情真的很美,倒下去的刹那,那张脸孔就这样映在他眼里……
4.梦魇
[啪--]
残破的门摇摇欲坠被猛掀到墙上,撞击着石块的声音,嘶哑而诡异一如这个房间的气味。屋子么?漆黑看不见四周,微弱而惨白的月光游窜过没有被完全封死的窗框,暴露着房间中一张破损不堪的床和唯一一件家具,如果还能算是家具的话,一架表面剥落的钢琴。停滞的空气中浓浓的发霉的味道经年不绝,没有时间没有所谓过去一天,白天和黑夜在这里没有区别,在这个阴暗潮湿的地下室。这样一个环境里,一个女人半卧半倒在钢琴上,霉味混淆着粗劣低等的酒精使原本就空气不畅的屋子散发着一股股酸涩令人作呕的味道。
在外头闲晃了了一晚,不知道钟点,不过没所谓。他只能在黑夜那个女人不在的时候爬出地下室出去透一透向往以久的空气,还散发隐约人工香味的夜色,午夜高大错落的凝固建筑物矗立四周,仿佛一个巨大挣脱不去的牢笼,原来除了地下室那个阴暗的牢笼,还有那么大的牢笼!穿过一条条歪斜的小巷,兜兜转转无处可去,阴暗角落疏离人影遥远而空洞,他并不关心他们在做什么。闲逛许久还是要回到那个属于他的小小牢笼吧。
[哐啷--]
才踏进门,一只酒瓶飞袭而来,擦脸而过击到身后墙上,破碎的玻璃四下飞溅,湿漉漉的在身后斑驳的墙上留下一团丑陋。细细的有几枚扎上脸畔,微凉的刺疼,他呆呆地看着那个半卧半倒在钢琴上的女人。看不清女人的脸孔,只有黑雾一样胡乱披散在琴架和身后的浓密长发。
“你去哪儿了?”半天,懒散而压抑的声音闷哼出来。
“出去--走走,只是……”万分艰难的吐出,有些不安的止步不前。
“你也想离开我,跟那个男人一样?”尖锐激烈的声音划过静默闷热的屋子,苍白着一张病态而妩媚的脸孔,瘦弱的女人空洞而美丽的眼睛尖刻的瞪着他,这熟悉的眼光令他毛骨悚然。
[哐啷--]
又一枚酒瓶席卷而来,他本能的惊跳着避过,不知所措的瞪大眼睛看着那个怒气炽然的女人。
“不要用那个男人的眼睛看我,”女人喘息不已的痛苦尖叫。
他愣愣地看着……
[啪--]
下一刻左脸颊热辣辣疼痛,女人尖锐指甲的划破了柔嫩的肌肤,留在自己脸上心口又一道不觉疼痛的伤疤。
“叫你不要用那双可恶的蓝眼睛看我,你听到没有?”女人报复般残忍的笑着冷眼看着颤抖不已的孩子。
这个女人,是他母亲。
她是个纤细而美丽的女人,也许曾经更加美丽,他不知道,只知道现在他眼里的那个女人依然美丽,那种他熟悉的诱惑、堕落而病态的美丽。酒醉后陌生而残忍的美丽脸孔,仍旧令外头那些不怀好意的男人眼露淫欲。这个女人就是他的母亲,不记得多少时日以前,也许更早的时候,母亲温柔看他的目光何时起已经再也见不到了。记得的,大部分时间她不在,他知道一定在某个男人那里;记得的,唯独教他弹钢琴时,他才认识这个女人是他母亲,虽然严厉但是他母亲的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