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和北方 上——僖瓜团子
僖瓜团子  发于:2013年08月0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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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晋东很迫不及待地舀了一勺子送进嘴里。却也不烈,只味道绵延不尽,能沿着喉咙管一直热到心里深处。还有一股很浓的梨花香气,整个人像是站在了梨林的深处,又是正好的春天,全部的梨花全开了,白色的细嫩花瓣薄纱一样,把蓝天都遮蔽过去。

“好酒。”他大声赞叹。又给那个老头子连连比划手势。

老头子却似乎是得到赞扬多了,脸上什么表情也没有,转身进了厨房间,又端了几碟子下酒菜出来。

盐水花生,凉拌香菜,并了一碟野鸡爪子。样子不好看,但分量很足。

张河这会儿忍不住也赞叹起来:“看着破破烂烂的地方,这菜瞧着倒不错。”

李晋东忍不住道:“所以总不能以貌取人。”

“哦,”张河一挑眉毛:“那如果孔扬不长成那样,你会喜欢?”

李晋东没提防张河会突然说这个,忍不住脸有些涨红。但随即想起这里并没有人认识孔扬,甚至不知道他是男是女。

只是张河的话永远那样阴阳怪气,听了叫人心里不舒服。

“我承认,我是喜欢他的那张脸。”既然如此,还不如大方一些。“不过这个世上谁不喜欢好看的脸?”

张河饮了一口酒,脸上倒露出不以为然的表情。

李晋东心里忽然好奇:“说到这个,你追着我又算是怎么回事?”他自嘲地一笑:“我是有点自知之明的。今天既然碰上了,我们索性把话说开,成天憋闷着你不觉得累得慌。”

张河很赖皮地一笑,牙齿白闪闪的:“我说过,我们有缘。”

李晋东翻了个白眼。

有缘也不用有到这个份上。

东仔从他膝上又爬到桌面,大着胆子往他的碗里舔了一口酒,咂咂嘴巴,又舔了一口。

“好吧好吧,算我怕了你。”张河面上似笑非笑:“不过你确定,你真的想听?”

黑沉沉的房间里忽然亮起一点亮光。原来是那个老头子点了一盏煤油灯。都这个年代了,居然还有人点煤油灯,都能拿去卖古董的灯架子被挂在两个人旁边的墙上,当中一点灯芯摇摇欲坠。

张河的那种表情,就在灯光下显得愈发渗人。

李晋东忽然后悔了。

“算了,”他摆摆手:“你不用说了。”

“你不想听,但我还偏偏有心思告诉你了。”张河笑得格外开心,桃花眼睛快活得都要溢出水来:“反正一句话,都是一张脸的缘故。”

李晋东觉得全身鸡皮疙瘩都蠢蠢欲动。方才下肚的几杯酒水,像是终于开始发散功力,在他的肚子里燃起一片隐秘的火花。

李晋东抬手:“打住,”他拿起坛子主动给张河添酒:“我不打听了,反正你真的觉得我有趣也好,假意玩玩也罢,反正我们是不可能的,但若是做个朋友,我也不介意,你其实人也未必……”

张河忽然按住了他的手。

李晋东动作就一顿。

张河的手很热。也不知是不是因为喝了酒的缘故。本来冬天里喝热酒,能让人从里到外暖和起来。

他以为张河又要嬉皮笑脸地给他调戏两把,却没想到张河只是拿手把他按着,动作很克制。李晋东试着往后抽手,张河也一下子放开了。

李晋东就满腹疑窦地把酒坛子摆到一边。

“你跟孔扬好吗?”

又是一句莫名其妙的问话。

李晋东想了想,还没想好该怎么回答,张河又问:“你们睡一起没有?”

李晋东登时就窘了。他往旁边看看,那白胡子老头还窝在门口的躺椅上,懒洋洋地眯着眼睛,身上的破棉袄里露出许多黄不拉几的棉絮。

“没……”

“还没?”张河很夸张地瞪大眼睛:“那是孔扬硬不起来呢,还是你们俩根本不打算在一块了?”

李晋东冲张河竖起中指:“你他妈才硬不起来。”

张河很无辜:“我妈是硬不起来。”

李晋东真想往张河脑袋上猛抽一记。

却听张河道:“我是……”

他灌了一口酒:“我是挺羡慕你们。”

他冲着李晋东笑笑:“之前说了许多难听的,真是不好意思。其实那天你喝得烂醉,孔扬冲进来把你抱走,我就知道他对你是挺真心的。”

李晋东没想张河忽然又变得这样正经。愈是这样正经,反而就让李晋东有点不好意思起来。

“同性恋没什么好的。”张河筷子点点盐水,往下凑到自家藏獒的嘴巴边上,那条威猛的大狗伸出舌头舔了一舔,就很嫌弃地把头往旁边一摆。“我在国外很多年,天天去夜店鬼混,全都是看对眼睡个一晚上,第二天拍拍屁股走人。总没什么真心。真心一斤多少钱啊?还是先爽了最要紧。”

李晋东意外地发现张河脸上出现了那种很暗淡的模样。他从没在张河脸上见过这个样子的表情。就是那天猛揍他,也笑得痞子似的,什么都不管不顾。

“国内是更加了。就是想爽也不敢。顾忌这个顾忌那个。我要不是特别混账,自己一个人撂担子到这种城市来过日子,在家里眼皮子底下,肯定乖得像条狗似的。”

他说到这里,忽然嘴角一抿,冲李晋东道:“以前说你像是孔扬的狗,真的,多数是在夸你的。我也想像条狗被人拴着呢,可惜没人要。”

李晋东呃了一声,不知道该说什么。

他其实不觉得自己和张河有这样好的关系。在这样一家小小阴沉的破店铺里,可以交心一样地谈话。

但他下意识地觉得自己最好还是听着。

这个时候,不知道为什么,就觉得张河也挺可怜。

张河说的对,同性恋没什么好的。

“我以前,很久很久以前。”张河的样子活像个说书的,手上拈个竹板子往桌上一敲就能开始讲古。“大概还是初中的时候?应该是初中的时候。”他自说自话地点点头,又道:“我有很真心喜欢过一个人。”

李晋东低低一记咳嗽,不大确定地转过头去,看那个老头子还是睡着一样,才略略安心一些。

一边又低头看看表,想着孔扬该要什么时候回来。

再拿起酒碗喝了一口。

张河的声音就这样直直刺进他的耳朵。

“他长得和你挺像的。”

李晋东扑的一声,一口酒就全从嘴里喷了出来,往桌子洒了一片。

那个刚才还安安稳稳睡着的老头子猛地一下就从躺椅上跳起,像是脚底下装了强力弹簧似的。

“倷作死啊?我屋里个酒啊敢浪费个,倷要是我个小官么老早弄死特倷则,真个看了啊戳气个哦……”

一连串的骂人话从老头子嘴里机关枪一样地蹦出来,张河早已经笑倒在一边,这会儿倒不介意这地方到底是脏还是不脏了。李晋东连连讨饶,并许诺自己绝对会再买五坛子酒回去,那个老头才停歇下,又重新躺上椅子。

李晋东抹了把汗,看着那桌子上的菜也不好吃了,这会儿又不敢去差动那老头子,只能自己把东西挪到一边。

“怪不得来前人家跟我说这里的人凶……”李晋东觉得自己脑门上三根黑线都要挂下来:“果然不一般。”

张河大笑不止:“比你当日揍我也气势旺盛多了吧。”

李晋东很没好气,“还不是你放些什么狗屁?”

张河就更加无辜了:“我放什么屁了?我嘴巴好好长在这里,屁是要从屁股后头放的。没颠倒位置,你放心。”

李晋东闭上了嘴。他现在终于懂了,别跟张河比不要脸。

张河拿筷子指他:“我说你和我初恋长得很像,你不相信?”

李晋东把桌子擦好,才坐下身道:“你以为是写小说呢。”

“不是写小说,是拍电影。”张河拿着筷子挥来挥去,好像站在高地上指挥前线进攻:“我去年在酒吧里看到你,真的好想拍电影一样,你不知道,那么暗的灯光,你一个人坐在那里,侧面那么像,像得我心里都恍惚,好像初恋又重新坐在了我的前边……”

李晋东听不下去了。汗毛都要耸起来了。

“得了,别说了。”他挥挥手:“你要编理由也编个好听一点的,刚才不是还挺正经,现在又胡说起来了。你这样根本就没有想拿我当朋友的意思……”

张河嘴巴往下一弯,特别难过的样子:“我是说真的……”

“他是说真的。”

后边忽然光线又一暗。李晋东转头看过去,却见到一个高大的人影,一时半会儿看不到脸,就好像梦里在最危急的时候出现的那种可以令你清醒过来的英雄人物。

再一眨眼,却原来是聂时俊。

“聂先生……?”李晋东怔了一怔。

“哦,我们刚回来。罗一辉有点不舒服,孔扬和齐悦去旁边镇上找医生了。我听说你在外边,就来找一找。”

聂时俊也不嫌这个地方脏乱,就在李晋东身旁坐下。

又冲着张河格外和蔼可亲地一笑:“没想到你也在这里?”又指着李晋东:“你们还居然认识。真妙。世界真是太小了。”

李晋东也觉得脑子糊涂。

“你们认识?”

“啊,”聂时俊很自然地点头:“打小就认识了。”

第三十三章

冷冬的午后,狭窄破败的屋子,却因为又添了一个人,倒有了点暖和的意思。

“打小就认识?”李晋东是真的吃惊了。这大半个月来他吃惯了惊,但也没想到能有这么多巧合的事。

张河却脸色不好看。他喝一口酒,嘀嘀咕咕地说:“认识个屁,不过就是一家医院里生出来的……”

聂时俊就笑着给李晋东解释:“我和张河那会儿是一家医院里出生,小时候也一家大院子里的,后来我爸外放到这里,两家就分开了,要再后面调回去,才又互相见过。”

李晋东听了隐约也明白。林晴慧说张河家里权势很大,估计也是京城数得上的豪门,才会和聂时俊这种人认得。

他想起方才张河说自己在家里乖得像条狗,他本以为是随口说说,现在看来,估计竟是真的。

而张河却也像是一点点的兴致都没了。

他又仰头干了一碗。这人酒量倒是大极了,这么会的时间也没怎么停,喝了却是脸不红也气不喘。

然后砰地一声,把白底蓝纹的缺角瓷碗往桌上狠狠一贯。

“我喝饱了,走先。”

说着掏出两张红票子,也不让李晋东说话,往碗底下一塞。嘴里又是一个呼哨,懒洋洋趴伏着的藏獒就猛地站起身,很威严地抖抖脖子上威风的长毛,跟着张河大踏步走出门去。一人一狗的背影活像是就要壮烈奔赴前线。

聂时俊也不以为忤,扭头看着张河走开,脸上还在笑:“他素来脾气这样。他们家也管不动。”

又问李晋东:“还喝么?”

李晋东就知道这是问他要不要回去的意思了。忙也放下手里的碗,拎着东仔站直身子。“不喝了,走吧。”

回去的路上倒也安静。只听到两个人踢踢踏踏的脚步声在青石板上不停响。头顶的太阳渐渐西斜,冬天实在是黑得早,不像夏天的时候,七点多还日光明媚。

“那家酒家的老板凶得很。”聂时俊有一搭没一搭地和李晋东说话:“小时候我还在他们家吃过排头……因为不小心打碎了个坛子。”

李晋东深以为然地点点头。又想了想,还是忍不住,问道:“你刚才说,张河说我和他的初恋,是真的像?”

聂时俊哈的一声:“我还以为你要憋着不问呢。”

李晋东被他说得尴尬,却听聂时俊道:“其实也没什么……我也知道的不真切。那时候我还在苏州呢。只是暑假回京城去的时候,听说张河学人家找了个高中生当家教。我见过两面,长得挺不差,实话讲,比你英俊多了。”

李晋东更尴尬了,只能摸摸鼻子。

“不过侧脸有时候是真的挺像。那天我第一次见到你,也有点惊讶呢。”聂时俊笑道:“就想如果张河看到你会作何想。但原来你们早就认识了。”

“那……”李晋东还是有点止不住好奇心:“他那个初恋呢?”

“还能怎么样?”聂时俊肩膀又耸了耸,很潇洒的样子:“年少轻狂,什么都不懂珍惜,早分了。”

他话音落下,两人转个弯,就远远见到聂家的大门。门口那两尊石狮子冷冰冰地蹲着,脚下的绣球浸满了冬天风寒的霜露。

李晋东忽然一怔。

“所以你知道他……”他总算知道心里哪儿在觉得别扭。聂时俊说起张河这个“初恋”,口气太稀松平常了,就好像那个初恋很正常是个女人而并非男人。但问题是,那正是个男的。

聂时俊就抿嘴唇,脸颊上露出一个深深的酒窝:“我知道,他给我说过。”

李晋东又是一怔。

张河给他说过。但看刚才两人那个样子,又不像是什么可以交心谈换隐秘的朋友。

聂时俊显然是看到了李晋东的表情。

“你很奇怪张河怎么会告诉我?”

他耸耸肩膀。“这种事情,无论是对谁,都不会想说的。”又搓了搓手:“只是我碰巧撞见了罢了。”

李晋东脚步又是一滞。但两人也已经走到门口。那个热情过头的管家已开门迎接出来。

“倒是你,”聂时俊又道:“实话讲,张河不是什么好的,你长得又像那个人。小心别被他整了。”

李晋东眼睛瞪得微微的圆。

管家就要走到两人跟前头,聂时俊就最后说了句:“我的意思是,你应该是直的吧?或许他现在说只是想跟交个朋友,还要打苦情牌渲染一下。但这人精得很,想到手的东西从不放过。你自己仔细些。”

聂时俊让管家和几个佣人簇拥着往里边去了。李晋东愣愣看着这个年轻男人挺拔的背影,好半天,心里忽然有些好笑。

其实他不是直的……

李晋东咳嗽一声,摇摇头,也踏进门槛往里边去了。

随后先去看了看罗一辉。

这小胖子还真的病倒了。也不是什么大病。不过受了点风寒。人躺在床上,蒙着厚厚的两床被子,露出半张脸来,也是红通通的,额头上全是汗渍。

“李老师……”他怯怯地看着李晋东在他床沿坐下。“给你们添麻烦了……”

李晋东没好气地看他:“少说两句吧,睡一觉发发汗就好了。”

罗一辉不好意思地眨眼睛,嘴巴被被子盖住了,声音就显得闷闷的。“我睡不着……”

李晋东看了圈周围。天也黑了,灯光也暗,总不能是光线的问题。这屋子里还让人放了宁心静气的香,闻着李晋东都有些昏昏欲睡,像是大冬天的正中午,在高暖的太阳底下,晒得晕迷又快活。

就听罗一辉道:“我以前生病的时候,妈妈都要给我熬姜汤。喝了姜汤我才睡……”

原来是这个原因。“平时不觉得,原来你也这么多事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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