纽城士气全无,加之金铎所率领的军队辎重充裕,且多工程兵士,连番炮石攻击下,纽城开城投降。
三日之后,冯彦晟所率原西北驻军抵达接应,沿途攻下孤立城池。
七日后,浩轩广安割据的璗州各郡全部归降。
自此,拥立浩轩广安的各州大势已去,大晅王朝的九州六十一郡,尽数收于新帝浩轩苍岚统治之下。
第九十八章:结盟
缀在辽阔蓝天下的云朵似乎触手可及,再往下,坚固的土垒城墙泛着淡金色的辉光,城市正中,圆顶八角的宫殿,便是京国王庭所在。
草原上很少有建筑群,京国的王城便是其中之一。
在这众多圆形建筑中,一处中原常见的府邸却是最为突出。
庭院一侧,檐帷轻扬,透过廊柱便可以看见屋中的矮几。
商羽几步迈进房内,将文书丢在矮几上,张目注视着桌前人的反应,“仁王殿下的努力总算没白费,晅国皇帝答应和我们结盟了。”
“这是父王的意思。”
青岭端坐榻上,只是抬了下眼,淡然不动道。反倒是坐在一侧的寥落雪闻言,盈盈的笑意瞬间僵硬。
商羽长笑一声,“你现在越来越难难以捉摸了,无痕为你进言也罢,我还真不明白,你是怎么说动那么多大臣上谏王上的。”
青岭还没说话,寥落雪已恢复笑容道,“只是群臣都不想和晅国开战而已。”
“只是他们?王上这次结盟,指明要仁王殿下随行,你可知道意味着什么?”
寥落雪不易察觉地一窒,在宫中长大,他当然了解,最大的可能不是因为宠信,而是京王要拿青岭坐质子。恐怕在交涉的文书中已经提及送上人质,晅国才会那么快答应,只是没想到,这个质子,会是民间声望正高的仁王。
他不觉望向青岭,这个温文尔雅的人,现在到底是何想法,他真的也有些猜不透……
青岭拿起文书,逐行阅过,才道,“恰巧我也不愿攻打晅国。”
“之前你不赞同出兵晅国,是我们与灵州早有往来,可以利用灵州牧分化晅国——若贸然进攻,他们反而有可能结集——现在灵州被浩轩苍岚接管,还有什么理由不对晅开战?”
商羽的质疑一向是咄咄逼人,青岭却只有一番从容,缓缓将文书压在纸镇下,道,“因为我们敌不过晅国。”
“好理由!”
商羽大笑,又戛然而止,双目如炬道,“但我们也不能坐以待毙。”
“我军新败于南晖,需要休整军队,储备物资。”
“那为何你又反对我们扩大耕地?”
“此事不能只看眼前利益,草原耕地唇齿相依,若一味开垦耕地,土地失去草原的庇护,很快便会流失。”
清冽的嗓音里,沙砾般的粗哑让人过耳难忘。
商羽这次没有笑,他目光深深,试图从青岭的举动中扑捉点什么。作为一枚摆上王座的棋子,青岭越来越难以掌控,除了表面看来温润而泽仁的君子气度,过往的刻痕更将他磨砺得越发成熟内敛。
他近来总觉得青岭在暗中有所动作,却没有发现任何蛛丝马迹,“胆欲大而心欲小,仁王殿下,真叫人刮目相看。”
“商当家过奖,愧不敢当。”
青岭微笑,却终于透出一丝苦涩。
胆欲大而心欲小。
战略越宏大,策略越细密,计划越大胆,措施越仔细。
这用来形容他苦苦追逐的人再合适不过,苍岚令陈海在京国买下的人脉,给他带来的便利比他想象中多得多。他甚至无法估量,这需要多少财力,对方又是如何获得的。
现在想来,早在陈海带着银两回霄城复命之前,苍岚就筹划了这步棋,而且动用了熠亲王时的所有身家。
大军回到新都伦城,本该在此汇合的冯彦晟所部不见踪影,磔单和朱武都觉奇怪,刚进城中,随即有好几封书信呈给熠岩,见传令官连接而至,十万火急的样子,两人互换了下眼色,更觉不安。
军中约定的烟火旗箭等暗号联络虽快,却只能传递简单的讯号,难道京中真出了什么变故?
“军队去了晅京边境,”
熠岩就在马背上逐一看完,竟一拨马头道,“军队暂时在城外驻扎,交由你二人统帅,见我帅印行事。”
“大将军?”
两人一惊,看熠岩这情形可不像是要先回京请赏的,又见熠岩摒退左右道,“岚殿下欲与京王结盟,已身在璗州。”
“是陛下谕令大将军护驾?”
朱武恍然,总算明白那些书信的由来。
磔单却若有所思,晅京结盟由皇帝亲自主持,对方应该也是君王亲至,京国上下就不怕京王中途出了什么意外?
晅京结盟几乎没有生出任何枝节,歃血为盟的仪式结束之后,酒宴自然必不可少。
璗州商贸便利,原本就富足,在璗州锦华府的宴席排场虽不算大,却也准备周全,歌舞丝竹、美酒佳肴一样不落。京国一行显然格外满意,觥筹交错之际,更见满脸红光的京王左拥右抱,好不惬意。
大殿中,主位之上,苍岚面带笑容,盛意拳拳,似乎也是乐在其中,只是身边作陪的美人看起来战战兢兢。
原因无他,每次她借斟酒布菜之机,想贴近苍岚一点,总感到皇帝身后那个可怖男人的目光。
但听到苍岚示意她去京王那边侍候,那充满杀气的红色眼睛竟忽而不见了。
她手脚虚软,差点以为那是自己的错觉。
那当然不是错觉,那个男人依然在皇帝身后低声谈笑,只是被殿下鼓乐之声所扰,她怎么也听不真切。
“京王在位四十载有余,太子都已过不惑之年,也许不少人还盼着他出事呢。”
赫连昱牙在说什么,苍岚自然能听清,看了一眼吓得半死的美人,他转向大殿外的冯彦晟,“我比较担心你的棋子会不会出事。”
这个昔日的北方驻军统帅,坐在锦华府大小官员之列,竟一点也不扎眼。
“你说谁?冯彦晟?”赫连昱牙不以为然地嗤笑了一声,“他身边只有我的人,还能翻什么大浪。”
早已发现冯彦晟身边尾巴似的两人,苍岚微笑,“我是说你留在京城的人。”
“你知道……”
瞬间想到沈昊瑾,赫连昱牙声音一变,忽地瞥到对面的京王叶乾正往主座上张望。
视线相接,对方居然起身,摇摇晃晃地走了过来,随即住了口。
“传闻陛下喜好男色……今日一见……果然如此……”
见叶乾醉醺醺地打量赫连昱牙,后者万般不耐烦地垂着眼睑,以隐藏身份,苍岚勾了勾唇,笑而不语。
京王却意犹未尽,招了招手,将适才在苍岚身边的美人搂进怀中,又道,“但这美人也是香艳……不用岂不可惜?”
赫连昱牙闻言更恼,额角青筋一跳,刚要发作,已被苍岚不动声色地挡在身后,“京王深谙其道,难怪枝繁叶茂。”
“本王还真要当此谬赞了!”叶乾一点也没听出苍岚语带讥诮,笑得花白的胡须直颤,看向苍岚的眼神已有几分不对劲,“敦伦之事……男女各有妙处,陛下可知温香软玉……”
“滋味各人自知,自不足为外人道。”
苍岚皱眉,不客气地打断叶干的话,对方仍是毫不介意,继续结结巴巴道,“陛下果然是同道中人……真不枉我此行……”
“你真的也抱过女人?”
立刻听到赫连昱牙在身后磨牙,苍岚稍一转头,发现刑夜也是目不转睛地看着这边,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
两人如临大敌的样子,以前的事还是不提也罢?
和京王不同,在苍岚看来,床伴只是为了更愉快的解决生理需求,无论男女都可达到目的,最大的区别是会不会有怀孕的顾虑。他的床伴总是男人居多,无非是因为他不太喜欢浩轩家族的血脉,特别是自己身上所谓的纯正血统。
苍岚扶着额角,还没说话,只听叶乾口齿不清的声音又再响起,“陛下……你身后这侍臣……倒是我没玩过的货色……”
他转回头,只见叶乾两眼放光,直勾勾盯在刑夜身上,“我用十个美人换你这个侍臣……如何?”
刑夜猛低转头,按在腰间的手青筋暴起,飞快看了苍岚一眼,又垂下视线。
两国已经结盟,就算他再如何愤怒也得忍耐,何况,苍岚要作何决定没有他置喙的余地。
扫到刑夜抿紧唇,苍岚想也没想,道,“他是我的贴身侍卫,不是弄臣。”
没料到会被拒绝得如此干脆,叶乾一愣,似乎颇为不解,“那又如何……不过区区一个奴才,有何区别……”
见刑夜悄然凝望苍岚,星子般得眼睛撩得他心痒痒,终觉不甘,悻悻然又道,“我可用一人与陛下交换。”
瞬间已猜出叶乾口中的人是谁,苍岚却不希望这个猜测是正确的,随着那人进入殿中,他的笑容也渐渐消失。
青岭步履从容,高华而温雅,所有人都目光随着他移动。
“这是小儿青岭,陛下意下如何?”
颇有些成竹在胸,叶乾说话清晰了不少,就算不怎么看重这个儿子,但这卓然风华他却是中意的——只可惜这是他儿子,“较之你身边的嬖臣,可算毫不逊色吧?”
青岭怔在殿中,只听这短短两句话,已明白前因。
他几乎可以听到苍岚的拒绝。
不知从何时起,阶下的鼓乐声渐小,殿外众人虽听不清台上的言谈,却都在留意两国君王的举动。
苍岚没看青岭,淡淡道,“朕早闻听仁王贤名,京人若知此事,恐怕会怨怒于朕。”
“陛下何惧区区草民之口?难不成是怕他不会伺候?”
叶乾不等苍岚说话,又大笑道,“陛下大可放心,我可留下人为陛下好生调教,要知就连那些蛮狠不逊的鬼族奴隶都能训得……”
“父王,陛下驾前请慎言!”
青岭脸色大变,却哪里能挽回叶乾说出的话。
苍岚早听得清楚,冷冰冰勾了勾嘴角,“却不知京王身边还有此能人,听来颇有成效?”
“然也,不信陛下可找人来问。”郁怒地瞪了眼青岭,叶乾哪里听得进警告,他从来是满脑酒色之事,就算没有酒醉,也不见得会比现在清醒,“就连鬼族族长,以前也曾是本王的禁脔。”
“你说泽塔尔……还是熠岩?”
“这两人是谁?”叶乾大摇其头,又自沾沾道,“我说的是那个自投罗网的格萨德。”
叶乾不知道熠岩,青岭却知道,而且还从泽塔玛尔那里听过熠岩的本来的名字。
从苍岚骤然变色的脸,他也知道,对方必定也清楚这个名字。
第九十九章:人去楼空
“只可惜,那格萨德太过凶蛮,最后也未能全功……”
京王自顾回忆着当初心痒难耐的滋味,不无可惜地捏了把下巴上的胡须,“后来捉到的鬼族都训得服服帖帖,这鬼眼族长仍是野性难驯。”
“本王也不能不死心,索性饿他几日,打算待他手脚没力,直接绑到榻上了了心愿。眼见就要成事,却不想他能掰开铁笼逃走,派兵追到国境都没能抓回来……”
叶乾如果不是回味得如此投入,稍微看一下苍岚的脸色,也许不会继续滔滔不绝。但他骄奢淫逸了这么多年,早被商家兄弟吹捧得忘乎所以,天下天下唯我独尊的日子过惯了,酒酣耳热之际,什么观颜察色都忘得一干二净。
何况他不过在谈论曾经猎到的玩物,“想来他可真是不知天高地厚,不过是下贱的鬼族,若心息做奴隶也就罢了,竟也学着人模人样,向草原上的主宰请求邦交。”
他哪里还会想到,在眼中与珍兽无异的,谁都可任意践踏的奴隶,面前皇帝却是珍而重之,“也幸亏如此,才让我见到稀罕鬼物,索性命人捉了,关进铁笼赏玩。”
叶乾说到得意处,更大笑不止,“最妙的是,捉了这头领,就不时会有鬼族送上门,如今我宫中还用铁链锁了一只……”
台上回音空响,只有京王一个人笑声兀自不休,他努力睁大浑浊的眼睛,终于发现殿中的人都在注视着他。
即使叶乾早已习惯万众瞩目,也开始感到这样的目光有些异样,特别是座上的皇帝神色森冷,他差点以为,若不是被后面的嬖人紧揽着,对方早就拍案而起。
叶干的声音稍歇,苍岚已拉开赫连昱牙站起身来,“朕累了,筵宴到此为止罢。”
阶下鼓乐立止,叶乾目瞪口呆看着苍岚擦身而过,竟对他视若无物,而紧随其后的嬖人却是一脸轻蔑嘲弄。
他几时受过这样的冷遇,更想不通,为何皇帝会在这样的场合给他难堪。
难道这个年轻的皇帝有意要煞他威风,竟不惜慢待他,羞辱京国?
环顾四下,叶乾只觉众目睽睽之下,颜面尽失,转身怒道,“陛下这是何意?晅国就是如此怠慢盟友?”
殿下的人自不明白台上发生何事,但这慢待盟国的似乎是确有其事,当下都是面面相觑。
苍岚停住脚步,两国结盟,他当然不能无端端翻脸。不过京王显然还不知熠岩,他也不愿意让对方知道,“是谁怠慢在先?”
何况要找理由根本不是难事,苍岚厉声道,“你交给朕的是质子还是弃子?”
苍岚回身,景王怀里的美人吓得俯倒在地。
叶乾也是不由自主地倒退了一步,他酒终于醒了大半,甚至觉得皇帝是动了真怒。
“你自愿留质于晅,又随便寻个弃子来愚弄朕?!”
眉心三道蹙纹,刻痕一般蔓延到眉弓之上,篝火将苍岚的影子无限地扩大,整个罩主京王,直投到大殿高高的横梁之上。随之漫开的森冷凶煞,简直有如严寒之下的暴风雪。
但只是一瞬,这种铺天盖地的压迫感就消逝无踪,就连厌恶和愤怒都不复存在——好像他面对已是个死人。
接下来众人恍然之际,叶乾呆看着苍岚拂袖而去,差点没一个趔趄摔倒。
他有生以来第一次迫切地希望,刚刚的情形,从头到尾都是一场惊梦。
“大哥,你不是为了早点见到狼神大人,才赶得这么急吗?都到了这里,怎么不进去?”
库克扎倒是一心想看看宴会里面的情形,不过熠岩不肯进,也只好跟着在偏厅里耗。
他说着,想起一事,探着头在熠岩身上看了又看,才松了口气道,“还以为你的伤又裂了,还好没事。”
担忧之色一闪而过,熠岩只不做声。
库克扎抓了抓头,又道,“难道你怕狼神大人也怪你擅离职守?你放心好了,就是他叫我来接你的……”
“擅离职守是怎么回事?”
熠岩皱眉愠道,库克扎更是委屈,“我哪里有?明明是你叫我回京,狼神大人却说,他让我做你副将,再私自离开,就以逃兵论处。”心有余悸地拍了拍胸口,又道,“不过狼神大人发火的时候好渗人,屠大哥都被吓到。”
“……岚殿下”
熠岩闻言,出神了好一会,才道,“我不想让岚殿下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