悟得苍岚是要众人择一而从,葛洪气得两手发抖,一拍桌案,门口随即闪出一列身着甲胄的卫士。
明晃晃的兵刃拦在殿前,映得满堂刀光,几乎同时,青岭蓦地起身,惊得葛洪一涉。还未明白这位仁王欲意何为,又是一人站了出来,却是左尾席的焦州州牧的主簿杨晓,只听他怒吒道:“葛大人你竟敢对熠亲王殿下刀剑相加?!你为大晅之臣,此乃逆上作乱!”
示意刑夜退下,苍岚回身,看了眼满脸冷汗的杨晓,似笑非笑望向葛洪,不无讥嘲之色。
葛洪万没想到这个小小的主簿胆敢直呈其恶,将苍岚袖手旁观的超然看在眼里,更怒不可遏,盯着外强中干的杨晓冷笑一声,他一招手,殿外的武士已蜂拥而入,“区区小吏竟信口雌黄,污蔑本官!就先治你这以下犯上之罪!”浩轩苍岚的身份让他忌惮三分,这焦州的跳梁小丑正好可以祭旗!
卫士兵甲啷当,就要上前拿人,杨晓已抖如筛糠,却紧咬牙关不肯开口求饶。
比起常年安泰的富足灵州,焦州实是贫瘠之地,久经战乱,百姓流离失所,军资人马征集艰难,可谓不堪一击,本已决定了跟从已显天下共主之势的熠亲王,但京国支持的葛洪也得罪不起。现下两面相持,胜负难料,杨晓情急之中,只能先在此向苍岚示好,若是他日这位亲王脱身,焦州自然安然;若是葛洪势长,他豁出去人头落地,应能平了不少怒火,且主簿不过小小一佐吏,州牧也可撇清干系。
眼见杨晓被拖出大殿,苍岚微微一动,正要说话,不料青岭居然出声喝止。
“仁王殿下有何见教?”葛洪仔细打量着青岭的神色,自然是奇怪这位仁王殿下的反常。青岭抬手往上拢了拢宽大的袖口,才缓缓道,“既然是结盟,还是各州都有人见证为上。”
此话已像是和自己作对,又想不出青岭有何缘由,而且以这位在京国的处境,越看似风光越危险,断不能容他行差踏错的。结盟之事,对方同样只能成功不能失败,为何还要横生枝节?葛洪心中不快,言语也带出几分来,“仁王所言甚是,不过结盟势在必行,这等宵小不与也罢!”
没有立刻说话,青岭有意无意扫过苍岚的一霎,眼神复杂之极。
大殿中又是一静,忽然,殿角一人躬身蹑足快步行到葛洪身后,急急说了两句什么,他的脸色又是一变,目光似电朝苍岚射来,许久,才招了招手。
这反应倒叫苍岚心中大奇,出了什么变故?不过看着葛洪脸上的厉色渐减,苍岚已有九分把握,对方不是决意痛下杀手,那——
“远威大将军沈昊哲到!”
唱喝声起,苍岚笑了。
沈昊哲戎装如墨,稳步走上大殿,随着而来的兵甲停于殿下,竟不下千人之众!
“……沈将军何事如此大动干戈?”觑见阶下的兵士,葛洪腮边跳了一跳,却满脸堆笑向沈昊哲迎了过去。
看也没看葛洪,沈昊哲来到苍岚身侧,矮身半跪道,“臣闻殿下归经灵州,特来接驾,甲胄在身不能全礼,请殿下恕罪!”
随着沈昊哲一跪,他带来的士兵接到号令一般,呼啦啦跪倒一片,从大殿的台阶上看下去,好不壮观!
殿中众人无不瞠目看着这完全超出想象的剧变,葛宦二人更是脸色青紫。
“大将军不必多礼。”苍岚抬了抬手,心中却道,这一个算是‘将在内,君命有所不受’?本是计划被困后让熟悉地貌的雷貄前来接应,看来不用自己操心了。
沈昊哲哪理会得苍岚心中所想,起身见对方漫不经心的样子,直想皱眉,脸上却毫无异样,转目四顾,目光在青岭身上一凝,很快又回到苍岚身上,“殿下欲何时返回长州?臣即刻准备车驾。”
“且慢!”被晾在一旁的葛洪闻听此言,立刻出声道,“下官尚有事同熠亲王殿下相商!”
“葛大人真的有事才好!”沈昊哲眼中一寒,沉声道,“殿下长州兵十万远涉灵州,停多一日,粮饷损耗也是不菲。”
这话绝对是威胁!众人虽猜不出沈昊哲口中十万是否属实,但看那胜券在握的神态却不能不信!
饶是葛洪的脸皮足厚,也白了一白,不过瞬间又笑容满面,“下官自然不敢有半句不实。”
见他如此坚持,沈昊哲倒觉出异样,他看向苍岚,两人视线一对,都更加确定了心中所想。
苍岚挑眉道,“难道葛大人想要请出晅王国玺?”
国玺二字一出,众皆哗然,青岭神情微变,宦新嘴皮动了动,欲言又止,葛洪却是泰然自若接到,“大晅国玺岂是下官能碰的?”不阴不阳地顿了顿,又道,“不过熠亲王殿下尚未加冠,不如就在灵州行了冠礼如何?”
听到葛洪又一次提起此事,苍岚没答话,他只是勾着嘴角淡然看着对方。
被这种无谓的态度激得一僵,葛洪笑容中已透出几分狰狞,“皇上就在灵州,可为王爷行此冠礼。”
第六十九章:挟天子令诸侯
葛洪哪里是要苍岚加冠,分明是要昭告天下,大晅皇帝浩轩康煌在灵州,在他葛洪的掌握之中!
以葛洪的实力就算杀了浩轩苍岚,也无法号令群臣,所以谁都认为他的目的不过是想割据一方。现在看来,却分明有挟天子以令诸侯的野心!
沈昊哲坐镇长州,苍岚对此行也颇为随意——葛洪断不敢杀了自己,引得大将军兴兵征讨。最坏的结果不过是被暂困灵州,用以节制沈昊哲,只要性命还在,他自有方法脱身——现在看来,他此行确是太过贸然,浩轩康煌仍在,他若是不肯与葛洪低头,就会成为一块毫无用处的绊脚石。不管明里留他几分情面,都是凶险之极,沈昊哲此行说不定已救了苍岚一命,不过,却也是将这位大将军也陷入局中。
君臣父子,苍岚说到底还是晅国之臣,不臣不敬在古人看来绝对是大罪,特别是对于沈昊哲这种‘忠君’二字已深入骨髓的将门之后。
这招王牌对苍岚作用不大,对沈昊哲却是致命的,苍岚清楚,葛洪自然也不会不知道。但……既然早有此着,为何不在自己一到灵州就发动?为何要沈昊哲前来接人方才说出?这其中必定有什么曲折……
不论如何,苍岚已经决定见一见自己那位‘死而复生’的皇兄。
城外军帐中,苍岚据案独坐,扶额沉吟,不经意抬头,却见帐内几人都在盯着自己,一愣之后挑高了眉,“你们这是做什么?难道我脸上生花?”
“王爷……”
“你……”
沈昊哲和郝连昱牙同时开口,互相看了一眼,郝连昱牙上前一步,撑在案头径自,“你那个皇帝哥哥不是已经病死了吗?怎么又钻了出来?姓葛的这老家伙会不会使诈?”
“王爷同皇上是嫡亲兄弟,若是假冒,王爷定能看出破绽,葛洪应该不至出此下策。”尽管不满郝连昱牙无礼的说辞,沈昊哲还是忍住没有出声指摘,接过话道,“不过为防万一,明日晋见皇上,下官请同前往。”
“我也……”
熠岩的嗫嚅着,话没出口就被郝连昱牙打断,红发男人嗤笑,“万一真是个圈套,你们同去好被一网打尽?”
见熠岩完全不理会郝连昱牙,只是一脸祈盼的看着自己,苍岚不自觉揉着眉心笑了,“皇上岂是说见就见的?有刑夜就足够。”说着回头对刑夜道,“这趟可能真的会要你以一当百了。”
等了片刻,才听到身后那声“是”,苍岚略微有些诧异,为及深究,又听郝连昱牙有些不耐地磨牙,“何必和姓葛的纠缠,直接带兵斩了他了事!”
苍岚还没有说话,沈昊哲已皱了皱眉,“不可,形势未明,如此作为,名不正言不顺,此乃大节,成大事者,天下悠悠之口不可不忌。”
“要找理由还不容易?”
郝连昱牙冷哼一声,却不再说话了,苍岚别有深意地看了沈昊哲一会,听这口气,葛洪虽以皇帝相挟,大将军还未放弃要他‘成大事’?
“说来大将军为何会来灵州?”
“……是葛洪的四公子警示下官,灵州牧暗借国玺之说邀请各州州牧,实是别有所图。”
“寥落雪?”
苍岚皱眉,郝连昱牙已怒道,“那个贱人言而不尽!早该剁了他!”
沈昊哲看了郝连昱牙一眼,又看了看苍岚,古怪的神情一闪而没,“下官虽宁可信其有,也疑他有诈,特带了他随军,不如叫来一问……”
“他……”
几乎就在苍岚开口的同时,帐外的士兵忽然报道,“禀熠亲王殿下,葛州牧四子寥落雪求见!”
寥落雪一点都不像肥头大耳的葛洪,他出色的容姿九分都源于其母,作为显贵之后,他的长相本不易招来祸事,可惜的是他的母亲是贱籍,而且尚未觉察自己有孕,便被商家商队看中买下。
京国商家借行商之便,顺道为京王收集珍宝美人已是惯例,待寥母身型渐显,方知有了晅国灵州州牧骨血,商家商贾起家,有利可图自不放过,便知会葛洪重金赎回。一来二去其间,胎儿已呱呱落地,因其未认入葛家宗室,暂从母姓。这葛洪却逮到时机,不仅赠送大量财物,寥母献与京王,又将寥落雪留在京国,以示交好之诚。
可怜寥母入宫三月便不明暴卒,寥落雪在京国的自然不会好过,且他天生尤物处境更是不言而喻,年纪方到十二三岁就被京王传入宫中,自此一待就是五年。葛洪也似根本忘记了还有这个儿子,但两年前,寥落雪居然被京王放回了葛家。滴血认亲后,葛洪虽承认了这个儿子,却没令他改回葛姓,其中的嫌恶世人皆知。
若说这个寥落雪会恨葛洪,苍岚是信的,不过要说他会帮自己,苍岚却不怎么信。在寥落雪看来,自己同京王应该算是一丘之貉。
苍岚懒洋洋倚在椅子上,看也没看跪在地上的寥落雪,那神态有几分像刚吃饱正在休憩的猛兽,对这缩在面前的兔子兴趣缺缺。
“主子,还请刑侍卫也回避……”寥落雪开口,见苍岚冷冷扫过来,不由得心头狂跳,忙低头道,“非奴矫情,而是与奴同来之人……身份特殊……”
苍岚没说话,若有所思,片刻之后才向刑夜略一抬手,“刑夜,你去……让卫士放人进来。”
“谢主子……”寥落雪似乎松了一口气,但随着身后的脚步声进来,他又微微抬头,小心地窥察着苍岚的动静。
苍岚看着来人,却几乎没什么反应,淡淡道,“看来你们也有不少瓜葛,无痕公子,原来你不是葛州牧派来的,而是这位仁王殿下安插在我身边的吗?”
来人正是青岭,他脸色一白,寥落雪已经急急道,“主子误会了,仁王殿下于奴有救命之恩,奴这才代为引见。”
“救命之恩?”苍岚笑了笑,银眸却结了冰一般的冷,“所以你便帮他骗我来灵州授首?仁王殿下真是好手段。”
“此事与仁王殿下无半点关系,仁王殿下得知后还要奴领大将军相救主子!”
瞬间慌了神,寥落雪提高了声音,随即自知失态,匍匐在地道,衣领下,雪白的颈项曲线柔软,竟有几分楚楚可怜,“主子明鉴,诱主子来此确是家父所谋……奴再不敢对主子有半句欺瞒。”
“怎么?你之前不是才说,对我的雄才大略心悦臣服、弃暗投明此类的吗?还有什么是你不敢欺瞒的,最好一并说了。”
手指轻叩桌面,苍岚半垂着眼睑,笑容仿佛带出几分怜悯,这近乎轻蔑的表情寥落雪不曾见过,青岭却明白苍岚动了杀机,他稍一迟疑,哑声道,“王爷……此间的种种,我知道得比无痕公子更清楚,王爷何不问我。”
寥落雪一震,扭头望向青岭,动了动唇,终是没说什么。苍岚也把目光放在青岭身上,良久,直到对方因为这不带丝毫感情的审视浮出一丝悲色,他才调开视线,“仁王殿下深夜前来,究竟所为何事?”
“请王爷速速离去,葛州牧已经开始调集人马,若王爷不肯臣服,必有灾厄……”一直凝神注视着苍岚的脸,见银发的男人根本无动于衷,青岭的话添了几分焦虑,“大晅皇帝确实尚存,我已经亲眼见过!”
“仁王殿下还敢去见大晅皇帝?”苍岚重新回望青岭,脸上的表情很奇特,不像是讥诮,好像真的有点惊讶。
“我……”青岭涩然一笑,扫过跪在一边的寥落雪,“我是去见母亲。”
他顿了一顿,声音微哑,却很清晰,“大晅皇后是我的生母。”
在场的两人谁都没想到会听到这样的答案!
寥落雪闻言几乎忘了眼下的情形,惊骇地瞪着青岭。苍岚也是一怔,半晌,才缓缓道,“你是死去的大皇子?这么说你是我的皇侄儿了?”语气已是明显的嘲笑。
“母亲本是京国商家一脉,被选来认作京国公主嫁到大晅,不过见京王的时候……”青岭却仿佛根本没听到,眼睛两得有些怕人,“那时大晅皇帝还只是太子,母亲有孕的事在我养父——入赘大晅的京国王孙叶离相助下蒙混过去,但以早产为由出生的我,怎会有浩轩家族的银白发色,偏偏也不似母亲金发……”
后面的话不用青岭再说,这个异于父母的‘大皇子’自然不能活在世上,若非商家想要这么合适的傀儡,恐怕京国如今没有人会知道这个‘仁王’的存在。一个来历如此不正、简直是烫手山芋的小孩,恐怕也不会被养父母喜爱。
一丝绝望和顿悟闪过眼底,寥落雪忽然明白,为何青岭会从京王手里救出自己,那只不过是同病相怜,他早该想到……!他顺着青岭的目光,看向面无表情的苍岚,他完全不
明白,这么一个冷酷又难以捉摸的人,有什么地方值得青岭冒险来规劝对方,甚至挖出不堪的身世。
寥落雪的眼中瞬间浮出难以克制的嫉恨,他低着头,还没来得及平复情绪,只听青岭道,“王爷,可以放无痕回去吗?我还有话想单独和王爷说。”
几不可查地瑟缩了一下,寥落雪随即一动也不动地趴在地上,直到苍岚的声音传来,“……你去帐外等着,看看你家仁王能不能说服我放过你。”
寥落雪应声,垂着眼皮退出了大帐,就连苍岚的视线在他身上停了一停也没察觉。
暂时忽略寥落雪失魂落魄的样子,苍岚收回目光,正巧对上青岭奇特的眼神,他略一皱眉,“可以说了罢?”
“王爷……”冷冷的,明显是不耐烦的语气,青岭脸色一黯,从宽大的袖子里摸出一方锦缎包裹的物什,“这是从母亲手中得的,我知道王爷正是为了此物而来,请王爷带了它立刻离开灵州!”
苍岚只看那东西的形状就猜到了几分,却没伸手去接。
“母亲要我把此物交给浩轩广安,定无虚假,”见他沉吟,青岭上前两步,痛苦地盯着苍岚的双眼,“王爷要如何才肯再信我?”
“你我现在是敌人,何来信与不信。”苍岚淡淡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