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便依旧有一颗赤子之心,但却回不到当年无知无畏的岁月。在这茫然而过的年年岁岁里,即便初心依旧,可也会被蒙上细细的薄茧。始知今日之可贵与昨日之不可回。
我们在街头乱逛了一会,宁乐说:“回去吧,有点困,明天早上的飞机呢。”
我不再顾旁人的目光,伸手扯过他的,包在手心里。这是要和我过一辈子的人,虽然这是个讨厌鬼。我们穿梭在光怪陆离的城市里,不知为何,宁乐竟十分沉默。
我宠腻地揉揉他的脑袋,在他耳边说:“小祖宗,以后别再装嫩了,现在已经成大叔了。”他不吱声,似乎正在打瞌睡。
大抵无论人生还是爱情,都是一场与光阴赌博的苦旅。若我们不坚持走一条路,而在某个叉路口分开,结果只会背离初衷越来越远。既然选择了,那便担待吧。
16.忆他
回忆是老去的旧时光,此时的故国今日,恰是彼时的往事难追。我看着满屏的恩爱欢欣,看着身边睡熟的人,真不敢想象自己竟是如此幸运。多少情深俦侣,不许人间见白头。又有多少举案齐眉,到底意气难平。
那一晚我们没有说话,他安静地躺在我身边,似乎也在回忆这些年来一路走过的风雨,或平时的小打小闹。前些年吵架吵的凶的时候也不是没说过分手,可这几年不管再怎么吵,都不会再提那俩个字。
我扭脸时正好看到他眉头微皱,心想当年不知忧愁滋味的少年,已成为此时此刻的中年大叔。我伸过胳膊把他捞进怀里,吻了吻他的唇。他说:“前几年经常见到身边的朋友分手,当时也想过,是不是哪一天就会轮到咱们俩?”
我很少见到这样的宁乐,揉揉他的头发安慰道:“想什么呢,小祖宗,让我们分手,除非是世界末日。”
他安心地闭上眼,一会就睡着了。我把床头灯关掉,帮他掖好被子,也闭上眼睛。或许是明天要离开的原因,心里难免有几分不舍。其实,刚开始没有提,这大概真的会是我们最后一次回来。因为回去以后我跟宁乐就要结婚了。而这次,是来看望他的父母,想获求他们的原谅与祝福,结果却是他们依旧不肯认他。
真的是很遗憾,这个世界上的事又怎么会尽是圆满呢?往往幸福的表面下都会藏着不为人知的悲伤。其实,人到中年后,能让人绝望的不再只是爱情。
我几乎一夜无眠,最后为了停止脑中繁杂的思绪,不得不起来打开笔记本上网。最近十分喜欢某个作者的小说,一直在追着看。我在搜索引擎里打上他的名字,却被跳出来的论坛信息扰乱了视线。原来他曾经当过这个论坛的版主?
我点了链接进去,看了看发帖日期,已是九年前。这些帖子里水帖较多,甚至在里面能看到他男朋友的回复。是的,这是个同志写手。
为了打发时间,我挨个翻看,有些帖子竟然是他和他男朋友在秀恩爱。我在想:他们现在还在一起吗?算来,年龄应该和我跟宁乐差不多。
我不知道这将近十年的路途是否成全了他们,也不敢妄自揣度他们的故事会有怎样的峰回路转。或者他再遇上几个爱侣,或者他现在依旧单身。假如他现在回过头再看九年前留下的记忆,是会沉默着不讲话,还是会抽一整夜的烟,坐到天明呢?
我看到他在帖子里说在楼下等他,让他下来一起去自习。我看到他在帖子里说自行车坏了,懒得步行去自习。我看到他九年前点点滴滴的细微幸福,这些,我跟宁乐也有过。我在考试时也等着他去自习,有时太晚干脆就不回宿舍,在学校外面吃点东西,然后去开房。我也曾因为半夜和他闹了别扭,一夜睡不着,第二天一早就在楼下堵他,然后争吵、打架,再和好。
这些也是我们的过往,即便它早被时间冲涮的面目全非。事到如今,也不得不承认,就算你被再多人关注,能陪伴你最久的,不过是身边幸存的人,和你自己。
他们当时也是这么幸福,可是今天他们又睡在哪个人身边呢?会不会也有这样的疑问:当时明明笃定必会幸福,可结果却是分开,一场一场的在一起,一场一场的分别。
他说毕业那天,他送他去火车站,心里绷着千言万语,可最后却为他点了一支烟。他倚在防护栏上陪他抽烟,他抽了半支,然后把烟尾巴丢到地上踩灭。他看着地上的烟根,四年的时间,没想到结局会是这样。他说他会结婚生子,他祝他找到能陪伴他一生的人,祝他工作顺利感情顺利,只是从未想过,这样的事少了他的参与,又有何意义?
火车开的前一秒,他给了他一个哥们儿似的拥抱,然后背上行礼,头也不回的离开。他看着那辆北上的火车,心想那么远的地方,我从来没有去过,就算晚上做梦,也一定走不到。从那天起,他开始学会了抽烟,并且越来越喜欢写故事。一个又一个的故事,从开始的自言自语,到如今的众星拱月。
他说这段感情他花了两年的时间疗伤,他说当时觉得这辈子都不会再爱上什么人,但是仅仅用了两年的时间就否定了这个结论。人真是既脆弱又顽强的生物,之前只是听人说谁离了谁都可以过的很好,当经历过之后,才渐渐觉得这句话说的是多么有道理。
那时他已工作,对方是刚创业起步的毛头小子。当时两个人生活的很苦,他们在外面合租了间一室一厅的房子,狭窄而潮湿。冬天的时候,菜市场的菜很贵,他们只吃得起白菜,早晨就吃他腌的咸菜。他不只一次说这样的生活很累,可是因为身边有他,还是会觉得十分甜蜜,况且对方也很在意他。记得有次他生意小赚一笔,就去买了两个白金戒指,两个人一人一枚。那夜他们疯狂地做爱,最后倚在床头抽烟。他说如果有钱了,他们就去国外结婚,然后领养个孩子,过一辈子,直到成为再分不出性别的老头子。
我看到这里,眼睛有些酸。是不是对同志来说,真分不出性别以后就能花好月圆了?我心里知道,并没有这么简单,我跟宁乐这些年走的也不容易。
他说当时真的以为这样就能一辈子了,也在心里暗暗侥幸能遇到这样的人。幸运的是他的生意也渐渐有起色,他们买了新房子,开上了车,可是彼此的距离却越来越远。他很忙,一周回不了几次,有时应酬喝的酩酊大醉,也会抱着他说爱他。
终于有一天,他父母找上了门,骂他不知羞耻。他母亲气的心脏病复发进了医院,最后不幸死亡。那晚他痛苦地抱着他说了一整夜对不起,他说要出去散心,一个月之后回来。
他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送他去机场,然后看着飞机起飞,离地面越来越远,越来越远,直到再也看不见。他心里突然生起一种“人生不复见,动如参与商”的感觉。那晚他写了很多字,几乎把他们从认识到此时的一点一滴都记了下来。他说心里很难过,或许自己把他看的太重,喜怒哀乐都与他相关,才会在他离开后茫然的不知如何是好。他找不到生活的重心与方向,最后决辞掉工作,出去走走。手上戴了很久的那枚戒指被他摘下来,锁到抽屉里。
他说没人会懂这样的疲惫,那种由希望走向失望的感觉,真他妈的让人有想哭又哭不出的委屈。那不是几根烟能解决掉的快意,那是一点一点深积于心的沟壑,并且沟壑里藏着细小的难以目识的悲伤,结了茧,木木的。
他说,其实男人心思太细腻,并不好,会感知到许多他人无法感知的无奈与心酸。他说同志之间是有爱情的,虽然与世俗的花好月圆相背。可是这又怎么样呢?空有满腹才华,却没有同台而唱的人,又如何精致着放荡呢?
只是他准备结束的一切,并没有等到他回家就已结束。在旅行的途中,他接到一个电话,他所去的地方发生了海啸,几乎没有生还的人。那一瞬间,天崩地裂,他拿着手机站在异乡的土地上,茫然四顾,想大哭出来,却连句完整的话都说不出。
他说男人也会哭的,那晚他哭了许久,眼睛肿的第二天都睁不开。他买了回家的机票,心里泄气的想:如果飞机半路出了事,多好,他就不用再承受这样的生离死别。
家里冷冷清清,依旧是他临走前的样子。他第一时间翻出他们的合照,照片上的两个人勾肩搭背,笑的十分灿烂。他说,他之前幻想过许多他们分手的场面,却没想到竟是此时此刻的天人永隔。
他也曾想,如果分了手,我就咒你过不好,咒你以后工作生活都不顺利……可是当这一切明明白白地摆在眼前时,却希望他比任何人都过的幸福。他说人真是矛盾,得不到的总想毁掉,可事到临头,却依旧是只与自己过不去。
他说,也许有一天再回头看此时写下的文字时,可能会忍不住勾起嘴角,真的是无病呻吟,但却是此时此刻我生命的全部。他走了,离开了,我连辱骂他、祝福他的机会都没有了,想想,真让人有说不出口的难受。我不得不相信人生果然无常,生命中让人快乐的事越来越少,而我还必须得让自己活的开心快乐。
他说,我要离开这个城市了,经历过这两件事让我渐渐明白,没有事能枉下定论,记忆毕竟是死的,而我却还要继续往前走,与更多的人相识,并再与他们分别。
天已渐明,我把页面关掉。我说不出心里的情绪,眼睛有些发酸,虽然他现在文风轻松了很多,但看过他的经历之后,反而让我觉得这样的轻松更残忍。
同为同志,他能遇到可以陪伴他一生的人吗?我满心的敬意与祝福,却连个像样的形容词都找不出。我唏嘘着他的来路,同样也感叹自己错过的时光。这些年来,不是没有对我告白的人,我一一拒绝,也许我也活在他们故事之中。但这又怎么样呢?爱情真的能让人“千山度若飞”么?其实苦乐得失,大概只有自己知道。
我把笔记本放到一边,去叫宁乐起床。我把脑袋埋在他脖颈中,嗡声嗡气地跟他说话。他不明就理,拿手没好气地挠我的后脑勺:“娘炮,你又怎么啦?别压着小爷……我靠!不许咬小爷!”
我说:“我想做,我们做吧……”
宁乐骂:“陆延你个禽兽,昨晚春梦做多了啊!我去……轻点……”
我在心里想到一句诗:人似秋鸿来有信,事如春梦了无痕。后来只专心与宁乐亲热,有他,真好。
17.一生的雪
人生或短或长,有谁能和同一个人看风景看到老?多少佳词丽句最后成全的不过是枕边的轻轻叹息。又有多少欲盖弥彰的过往,让修长的指节被烟气熏的发黄,在某一天被无意闻到,那是男儿有泪不轻弹的心酸。
我和宁乐离开北京的那天,天气难得晴朗。宁乐穿了一件亮黄色的羽绒服,衬的一张小脸挺水灵的。我伸手捏了一把,宁乐劈手给我拔到一边:“我说陆延,光天化日的,少耍流氓啊!”
我笑着低头系风衣的扣子,看他在旁边认真的收拾的东西。过了一会,他鼓捣完了,又坐床边上发呆:“陆延,这一走又不知道啥时候能回来了,唉,悲催的人生啊啊啊!!!……”
我坐到他身边,把他搂到怀里说:“你要是想留下来,那我们就在这儿定居,住到老。”
宁乐撇嘴:“算了吧,倒是挺留恋我们上学那会儿的北京的。”
我揉揉他的脑袋:“行了,别改这儿伤春悲秋了,走啦~”
宁乐没好气:“伤个毛线,小爷才不稀罕这儿呢,一点也不稀罕!”
我跟在他背后出了房间,然后到大厅去办退房手续。宁乐坐在大厅的沙发上玩手机,没玩一会又开始朝着我发呆,我对他笑笑,他朝我比划了个打枪的手势。
那办理手续的北方姑娘问我:“你男朋友么?长的真帅。”
我点点头:“你这没当面夸他,不然他尾巴能翘上天。”
北方姑娘开朗的笑:“你也挺帅的,挺般配的……你们这是来北京旅游吗?”
我耐心地解释:“我们常居国外,来北京玩,接下来要去云南。”
北方姑娘把押金和单据递给我说:“祝你们一路顺风,在一起能幸福。”
我朝她道谢,然后去领自己家的小祖宗。我拉着行李箱,宁乐挂在我肩膀上说:“小样儿的,离远瞅你还真跟个人似的,挺帅气的嘛!”
我说:“这才发现么,难得我在床上疼了你这么多年,真没良心。”
宁乐哼了一声,围巾被风吹的扬起来。路过天桥时,他非得要上去,说是临走再看一眼北京。我站在他身边,俯瞰这个北方城市的车水马龙,就像在做梦。谁敢想信时间不知不觉地过了那么久了呢?曾经的朋友同学大概都结婚生子了吧?他们过着彼此的柴米油盐,还能不能记起当时年少轻狂的日子?大大咧咧地说爱谁,买了地瓜,带着去上课,只为了讨他欢心。
宁乐就是有这种力量,他安静的时候就像个悲伤的孩子,让人忍不住的想疼他。如果用比较感官一点的说法,那就是把他按倒在床上,往死里操,然后听着他哭叫着求饶。
宁乐打破沉默:“陆延,你不觉得北京是个挺有血性味儿的地方么?最辛酸最繁华也最寂寞。冬天又死冷死冷的,但就是这股冷味儿,让人深深地记住了它。”
我点点头,把我家小祖宗搂进怀里。我们年轻时打架也曾打到六亲不认,但彼此心底都有个底线,那就是我们离不开对方。那一年还没有《蓝宇》,刘烨还没有站在雪地里,带着一身冷冽清澈唱《你怎么舍得我难过》。后来我跟宁乐一起看了《蓝宇》,宁乐抱着我问我:“陆延,我跟他谁帅?”
我说:“你帅。”
宁乐满意地嗯哼一声说:“但是你没有人胡军男人,人家那才叫纯爷们!你嘛,顶多算个爷们吧……”
我把他扑倒在沙发上拷问:“是我哪次不爷们了给你留下了这样的阴影?那我就爷们一次狠的,让你好好记着了!”至于后来,当然是爷们了一次狠的呗。
再看北京最后一眼,不知何时才能再归。我跟拉死狗似的好说歹说才把宁乐拉走,在风里站这么久,万一感冒了怎么办?虽说如此,但心底仍抹不去寂寥,时间和城池都不会因为人们的多情而留驻,唯一可以牵连彼此的便是一颗善感的心。
我和宁乐打车去机场,他趴在我肩膀上一路没说话。上了飞机就开始睡觉,我跟空姐要了条毯子盖在他身上。他的手放在我的腰上,一呼一吸之间肚皮也一鼓一鼓的,十分可爱。可是……可爱这个词实在跟这货挂不上边,虽然他的脸有足够的欺骗性。
三个小时之后到达云南,一下飞机就一股湿气扑面而来。云南的温度比北京高了许多,但也不比北京的干燥。宁乐要摘围巾,被我忙拿手阻止了。我没说话,只是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
宁乐撇嘴翻白眼,脸红扑扑的,在阳光的照耀下就像个红苹果,可是太红了,一看就不好惹。
昆明的阳光很足,不比北京的阳光那样奢侈。宁乐深呼吸一口,站在机场没形象的大叫:“云南!小爷我又回来了,快张开你的腿欢迎我吧!!”
宁乐二逼似的吼叫引来不少目光,我赶忙把小祖宗拉走,顺便问他接下来要去哪。是在昆明住一晚,还是直接去丽江?前几年我带他来过一次,对昆明到丽江的路线还是蛮熟的。
宁乐笑的很开心,他细碎的头发仿佛被阳光镶上了金边,十分耀眼。他说:“当然要去丽江啦,这个点过去,还能赶上看落日。”
有时候我不得不承认自己是个妻管严,我点点头,去票点买去丽江的大巴票。因为是过年,所以人并不是太多,大巴上乘客稀稀拉拉的。宁乐倚在我肩膀上说:“陆延,假如那时候我们没跟傻逼似的死活要在一起,现在很可能都结婚了。然后坑爹的某一天,你带着儿子老婆出去玩,正好遇见我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