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仁的「预防」全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的行止一般……事实也确实如此。几乎就在双方这番唇枪舌剑暂时
休止的当头,随着一名山庄弟子的禀报音声,六位手持十三联会请柬的见证者已然缓缓步入厅中,于上首的六
张太师椅逐一落了坐。
只是正当卜世仁因陈飞星并未派人从中作梗而松了口气时,一道正自落坐于见证席的身影却陡然攫获了他的注
意——那是一名瞧来约二、三十岁年纪,手持长剑、相貌极其俊朗的青年男子。卜世仁本是楚地第一大派荆刀
门首徒,在同伴之间也算是见识极广的,又怎会认不出这个名满天下的年轻高手?心下错愕间已是猛地离座而
起、惊唤道:
「柳方宇?你——柳大侠怎会在此?」
「在下本在徐老板家中作客,不意得闻此事,徐老板又正巧有急事不克前来,这才越俎代庖前来一观……卜兄
遣人相邀不过是为了寻人做个见证,既然如此,由在下代替徐老板也未尝不可吧?」
柳方宇含笑解释道。他神态谦和、用词有礼,再衬上那个公认为「年轻一辈第一高手」的名头,却是一出场便
彻底压制了十三联会一方原先高涨的气焰——几人对这个人称的年轻一辈第一高手本就存着几分嫉妒和攀比之
心,却在耍手段的时候碰上此人前来观战,心底自然有如吃了苍蝇一般难受——只是柳方宇这话合情合理,眼
下又已有了其他见证者在场,自然不好将场面搞得太过难看。是以卜世仁心下虽万般不愿,却仍只得故作大方
地笑着同柳方宇一个颔首。
「当然。能得柳大侠出席见证,乃是咱们十三联会的荣幸。」
顿了顿,他语气一转,却是再次将矛头对准了堂前的陈飞星:
「既然前来见证的诸位贵宾均已到齐,你我双方就此展开比试,陈主事没有意见吧?」
「自然不敢。」
陈飞星淡淡道,神情间却完全没有一丝十三联会一方渴望看到的不安和焦虑。「却不知贵方打算如何进行这个
『比试』?」
「如陈主事所见,含敝门长老王长生王师伯在内,此次十三联会派出参战的便是吾等十二人。贵庄可以派出十
二人同我等进行一对一的比试,若六比六平局,则各派一人加赛一场。当然……若贵庄一时之间凑不出十二人
之数,亦可以车轮战方式进行。不知陈主事意下如何?」
之所以给「车轮战」加上一个「凑不出十二人」的前提,自然是为了避免擎云山庄用人海战术消耗己方力量了
……闻言,陈飞星微微皱了下眉,似乎在估算怎么样才能将擎云山庄的损失减到最低,而在片刻沉默后,启唇
道:
「如此,我方便以一人应战,用车轮战方式进行吧。」
按照十三联会一方所得的情报,如今这九江分部内便只有陈飞星一个一流高手在,是以听得他如此决定并不讶
异……卜世仁原先一直忧心事情生变,眼下见陈飞星已在诸位见证人面前亲口应允,松了口气之下正待出言拍
板,不想先前那名合兴会的汉子却已于此时再次迫不及待地跳了出来,嚷嚷道:
「卜世仁,你还在那儿同他啰嗦什么?赶紧打一打赶紧了结才是正经——陈老贼,你既已应承,还不快取出兵
器下来同本人一战?」
「刘兄——」
「谁说老夫便是应战之人?」
卜世仁本待出言阻止同伴的鲁莽行止,不想话头方起,便给堂上陈飞星凉凉一句打了断——入耳的言词让他听
得心下一惊,也顾不得处理麻烦的同伴便已几个踏步上前,直面着陈飞星沉声开了口:
「陈主事此言何意?方才的承诺可是在诸位贤达的见证下所立,以擎云山庄的信誉,想来不至于反悔吧?」
「卜少侠严重了。老夫既已代替山庄接受了比试,又岂有反悔之理?只是老夫一介腐朽之身,岂敢与几位风头
正茂的『青年俊彦』争辉,自然另有其人。」
陈飞星先前应承时确实只说过「以一人应战」,却从未提及要亲身下场,这番话自然是合情合理、无可非议了
。
瞧他一派胸有成竹的摸样,卜世仁虽觉事情不大对劲,但眼下见证者都已到齐,其中还有一个实力高强的柳方
宇在,自然没有反悔的可能——
等等,柳方宇?
思及这个突然李代桃僵冒出来的见证人,卜世仁脑中灵光乍现,突然「明白」了陈飞星的盘算。原先悬着的心
因而一松,他双眉一挑,而在瞥了眼堂上列席见证的俊朗青年后有些讽刺地开了口:
「陈主事,这次比试可是十三联会和擎云山庄之间的私事,出战的自也只能是擎云山庄的成员。陈主事总不会
告诉大家……柳方宇柳大侠也是擎云山庄的一员,所以要代表擎云山庄出战吧?」
「卜兄多心了。」
见卜世仁已将怀疑的目光投到自个身上,柳方宇——东方煜笑着摇了摇头、主动澄清了疑惑:「在下倒是想插
一杠子呢,只可惜今日出战的另有其人……是吧,陈主事?」
「不错。此次代表擎云山庄的绝对是山庄的一员,在场诸位俱可做个见证。」
言罢,他已然走到堂前与后进相连的走道旁伸手一比、躬身相迎:
「这位才是即将代表我擎云山庄应战之人。」
说出这番话的时候,陈飞星所用的音调和肢体动作俱透着十二万分的恭敬,显然这位神秘人士在擎云山庄内的
地位比他这个九江分部主事更来得高——意识到这一点,卜世仁心下一紧,这才明白陈飞星先前为何只是垂首
肃立于主位之侧,但却迟迟未曾入座——因为此刻在这九江分部之中还有身份比他更为尊贵之人,那个始终空
着的主位,自然是要留给此人的。
可,会是谁呢?
擎云山庄之中地位比分部主事更高的,便只有八名长老和几位庄主了。可密谋事泄也不过是三天前的事儿,光
想将消息传回擎云山庄本部便得耗上十天半个月,又怎么可能——
可还没等他在脑海中勾勒、描绘出事情的真相,一阵足音便已由远而近、先一步传入了耳中——包含卜世仁在
内,堂中众人闻声抬眸,入眼只见一名手持长剑、身着月白色缇花织锦的青年通过走道来到了堂前,而在众人
或惊疑不定或欣喜冀盼的目光中坐上了原先一直空着的主位。
青年修长挺拔、匀称优雅的身姿对多数人而言虽显得有些陌生,可那张眩惑人心的无双容颜却是任谁也不会认
错的——白家四兄弟虽人人都有一张好相貌,但能当之无愧地与「天下第一」四字挂钩的,自也只有人称「天
下第一美人」的擎云山庄二庄主白冽予了。
——但却又有着少许的不同。
在场的年轻俊彦都是自家门派的精英子弟,自然都曾参与过去年秋天流影谷和柳林山庄的结盟大典、和当初代
表擎云山庄赴会的白冽予有过至少一面之缘。当时的白冽予出入总是一袭狐裘裹身,脚步虚浮、容色苍白,虽
在言谈间显示出了相当的才智,可是身体仍是与传言中的「累赘」形象相符的。但此时、此刻,那带着一身沉
着定静的雍容气度上位的青年虽有着和「白冽予」相同的容颜,却没有分毫属于「白冽予」的柔软气息……尽
管他身上依旧瞧不出任何会武的迹象,吐息也未如习武者所应有的那般悠长,可望着静静端坐于主位之上的俊
美青年,却是再无一人能像往常那样单单以「废人」或「美人」的眼光视之。
足过了好半晌,卜世仁才从震惊与困惑之中回过了神,强自压抑下心底的不安同堂上的青年拱手道:
「恭喜二庄主平安历劫归来。」
之所以会有这么句,自是针对这一个多月来令得江湖风波大起的失踪事件而起了……闻言,白冽予唇畔笑意勾
起——此时堂下竟响起了几阵吞咽声——万般优雅从容地一个颔首为礼,淡淡道:
「谢卜少侠关心……比试之事,冽予在堂后俱已悉数听闻。既然十三联会有意尽快将事情了结,不如咱们便就
此移驾演武场一较高下吧。」
「且慢——二庄主当真要代表擎云山庄出战?」
「怎么卜少侠有意见?」
「不敢……只是比试场上刀剑无眼,若因此令二庄主有了个万一,我十三联会可就难辞其咎了。」
「冽予既同意应战,自也有了相当的觉悟——或者,十三联会不敢担这个险,打算就此退却?」
「自然不会。」
「如此,便请十三联会的诸位和几位贵客一同移驾武场吧……请。」
见卜世仁神情间犹自闪烁着惊疑、防备和困惑,显然依旧在揣度着擎云山庄真正的用意——直至此刻,这名荆
刀门的少掌门依然不认为白冽予是真打算同己方正面对决——白冽予幽眸之中几分讥嘲浮现,却未曾再试图解
释什么。他只是在一句总结后离座而起、招呼着众人往堂外的演武场行去。在场的宾客们初始还有些迟疑,可
见着陈飞星亦步亦趋地紧随其后,柳方宇亦随即离席跟上,其余众人自也只得暂时舍了疑虑,于白衣青年的引
领下离开了议事大堂。
卜世仁虽一直没能摸清对方打的算盘,可对移驾演武场比试本身却是没什么异议的——他们进入九江分部时也
曾经过演武场,该处场地宽阔、地面平整,更难得的是围墙只有四尺高,外边的人就算不曾入内,单单站在墙
边也能多少瞧清场中的情景,自然十分有利于十三联会的立威之举。但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的是:便在他们进
到议事大堂同陈飞星扯皮的短短几刻里,原先空无一物的演武场竟已搭起了一个看台,台上已如先前议事堂中
的布局般排好了座次,台下则以圈出了一个华丽的比武场地。前来观战的山庄子弟和十三联会成员分别列于场
地两侧,外围墙边则以挤满了先前给十三联会刻意招惹来的九江百姓。几乎与自个儿理想中完全相符的景象让
瞧着的卜世仁心下一惊,原先一直隐隐约约的异样感,亦随之于此时变得清晰。
他原本一直以为擎云山庄是打算用某些手段来规避这场比武,可眼前的一切却很显然地说明了他的猜测有误—
—擎云山庄不仅不打算规避这场比武,甚至比十三联会还更渴望将这场比试昭告天下……可,为什么?
是因为情知必输,所以想利用这场败绩做些什么吗?
又或者是……是因为早已料到了胜绩,故想借此立威稳定人心?
伴随着如此念头与脑海之中浮现,终于意识到什么的卜世仁难以置信地望向了将宾客们交由陈飞星安顿、自个
儿却已提剑步入场中的白衣青年。
一如先前的无双容颜、一如先前的修长身姿。可随着他的每一次踏足,那步伐间的虚浮便会淡去一分,取而代
之的却是行云流水般的流畅和稳实;那曾经轻浅短促的吐息如今亦已化作了平稳悠长的气脉——不过短短十多
步的功夫,先前那个瞧不出分毫武者气息的俊美青年便已完成了令人难以置信的蜕变,成了单单伫立于场中便
足以令己感受到迫人威压的高手。
——当然,能察觉到这些变化的,自也只有懂门道且有一定眼力的习武之人。其余看热闹的民众却是对此分毫
不觉,竟还有人在认出场中的「天下第一美人」后爆出了一些个夹杂着妄念的秽言污语……周遭的骚动声让卜
世仁在冷汗涔涔之际亦不由得关注了下青年的反应,不想见着的却是无双容颜之上半点不受外界所扰的淡定静
稳……和出尘。
静静环视了遍以半圆之势立于自个儿前方、半是震惊半是戒备的一众高手后,白冽予双唇轻启,淡淡道:
「诸位既盘算着速战速决,何妨省了车轮战的时耗,一并上了了事?」
「什——」
他这话口气极大,饶是十三联会一方已多少感受到了他非同寻常的实力,仍有不少人因此给激起了火气。只是
经过先前的教训后,带头的卜世仁已是再不敢对他有任何轻忽了。询问的目光对向一旁的师门长辈,而得着的
,却是王长生语调无比凝重的一句:
「你们一道上吧。老夫殿后。」
言下之意,便是不看好一对一的车轮战形式了。只是王长生毕竟是成名多年的江湖耆老,虽摸不准白冽予的实
力,却也放不下颜面同这些子侄辈上前围攻,这才有了那番殿后之言。
连身居一流顶峰的王长生都这么说了,满打满算也只是普通一流高手的卜世仁又岂敢托大?横竖他们一开始就
没打算来个正大光明的公平比试,群起围攻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儿。
思及此,他也不再犹豫,一个手势招呼后、掌中兵刃掣起,身形一闪便朝场中的青年直攻了下去。其余十名一
流高手亦紧随而至,不过转瞬工夫,场上便已是刀光剑影、风声处处,其中三道银光更已直逼青年周身要害!
如此惊险的场面让围观的百姓和山庄弟子不约而同地发出了一声惊呼,却音声未落,便因紧接着入眼的情景而
彻底呆了住,脑中已是一片空白——
但见白冽予极其随意地一个踏步避开了几人的攻击,同时长剑连鞘一挑,一个借力打力引其中二人互相生受了
对方的招数。同样先攻而至的卜世仁惊觉事态不妙匆忙转变了刀势,不想这契机方动,前方的青年便已先一步
将那犹未出鞘的剑刺向了他胸腹。这一刺来得极其精准快捷,卜世仁甚至没能弄清楚对方是何时瞧出自个儿那
甚至称不上破绽的破绽,便因护身真气被破而猛地一口血喷出、再难动弹地倒落于地面。
但他并不孤独。
便在他倒下的那一瞬间,先前因白冽予借力打力而互相吃了对方一击的二人也因瞬间露出了空隙而给双双击倒
在地,同样是护身真气被破,同样因而失去了再战之力——竟不过是这样一眨眼的工夫,三名一流高手便给青
年彻底击溃,而这一切甚至只是个开始。
但结束,却也不过是余下三两息的光景。
从头到尾,白冽予都未曾让手中的剑出鞘,亦未曾使出任何称得上完整的招式。他只是在每个敌人袭来的时候
以一种早已洞穿对方动静的写意轻巧避了开,同时抓准了每一人变招换气的空档提剑连鞘点去,就此击散对方
的护身真气、彻底瓦解了对方再战的可能。
就在场外此起彼落的惊呼声刚蔓延开来的当儿,这看似惊心动魄的比武,便以出乎多数人预料之外的结果告了
终。
对那些个不懂武或眼力不够的人而言,这场仗打得根本是莫名其妙,只见到一群人匆匆冲了过去,却旋又糊里
糊涂地一倒一荏、齐齐落得了萎顿在地痛苦呻吟的下场……可在懂行的人眼里,这迅即落幕的一场仗却是让他
们看得心惊肉跳、冷汗涔涔,投向场中青年的目光全不约而同地带上了浓浓戒惧。
白冽予的每一次出手都极其精准,不仅有若预见般轻易地便看穿了敌人的路数,甚至连对方变招运劲的契机都
把握得一丝不差……再趁上那无孔不入、灵活迅疾的剑势,仅只一击便正中敌方罩门所在、就此破了这些人的
护身真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