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岚传(第二部)——鱼在渊
鱼在渊  发于:2013年08月1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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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邻雪站起身来唤了一声“师父”。季墨点点头,正要说话,眼见他那杆铁枪,“咦”了一声,说道:“这是哪来的?”

风邻雪看了看他,紧了紧那铁枪,轻咳一声说道:“前几日打了几场小仗,之前那枪头有些锈蚀。我便托营里的匠人们重打一柄。”

季墨“哦”了一声,走过来看了一眼,却道:“这般磨得锃亮的,真是新打的?”

风邻雪一滞,随即俨然道:“便是新的还没打好,我随便捡了一柄遗失在战场上的。”他轻轻将手转过,那两行掩在红缨下的文字便面向了自己方向。

“捡到这般好兵器,你的运气不错。”季墨见他枪杆玄色,枪头泛着寒光,赞了一句便不再问,转头向段斐容道:“你叫我来,有什么事?”

段斐容也不抬头,只递了桌上一张军报给季墨。

季墨皱眉接过,看了一会,愣道:“土木沁和云支议和了?”

“是。”段斐容低头叹了一声,说道:“终是只能牵制他们这么长时间。”随即他又一笑:“不过机缘也是刚好,早几个月就不免焦头烂额,朝都的事也解决不了了。”

“他们会来犯?”

“会吧。”段斐容耸肩。

“便是近日么?”

段斐容沉吟了一下,放下军报,抬起头说道:“这个说不好。我料想他两方打打停停闹了这三年,风蒙河就是发疯也得两个月才能休整得好。”

“那我们趁势攻他们?”

段斐容一笑,“皇上与民休息的旨意还在呐,现下我只有调度之权,况且邻雪还是质子,若我方启战,名不正言不顺。风蒙河若不犯我,我们不能出兵。”

“……那你能和那落……落果和尚联络,让他示意你风蒙河的作战计划么?”季墨皱着眉,憋出一句。

“——若真能如此,我五年前不就直取大都了?”段斐容忍不住一笑,摇头道:“暗部十八侍你我都见识过。落果现下正住在风蒙河的王宫里,十八侍时时随侍。你虽有办法出入,却不可能让他们都不察觉地传送消息。——而况风蒙河计多奇诡,常常战前生变,也不是一两封信能说得清楚的。”

季墨一时无语。

“我随过军。”风邻雪看着二人,忽的镇静开言。

两人一起回头看向他。

风邻雪点了点头:“我五岁捉弓,七岁提枪,九岁便随风……风蒙河上过战场。云支出征前兆,我能看得出来。”

季墨忙道:“你不行。你回去,岂不是狼入虎口?”

“段师叔军内的探子只能探粮草军备。”风邻雪没有答他的话,却是眼神清澈,望向二人。

“你的意思是,你能看出风蒙河的军心?”段斐容一笑。

“是。”风邻雪老实不客气点了点头,“我父王即位后,风蒙河虽然疏远了他,却始终带着我上战场,教我如何打仗。若说全大商境内谁最了解风蒙河的军心,那便是我。”他见季墨还是摇头,便说道:“况且,皇帝让我随军,也只能是这个目的了。”

此言一出,季墨霎时无言以对。他踌躇半晌,说道:“要不我跟你去。”

“师父,你不行的。”

“为什么?”季墨皱眉,“我也会学云支口音。”

风邻雪嗫嚅半晌没开口,段斐容早一笑道:“天下间认识你的人太多了,但凡被一个人认出来,你们俩还探个什么?”

21 虎兄

(上)

以大商境内最高峰云北峰为界,分割开大商与云支、西番的两条山脉——东边是长连山脉,西边是北麓山脉;长连山脉上从云北峰以东,依次排列着雪峪关、嘉峪关与嘉陵关;北麓山脉上则从东往西依次是青回关、云玉关和山脚下的玉岭关。

大商与云支开战,大商朝最大的天险莫过于这两条极长极高的山脉。这两脉六关,都是建立在山脉地势较低之处。

这六处关口,以云北峰为界,恍如六道大门,阻在云支和西番的面前——它们的身后,是锦州,是春东,是川北三省;踏过这些重镇、省城,再经过为北二十四州大军从四处调粮供粮、后方补给的呈伞状分布的六州三城,便会到得朝都城。

朝都,大商天子之都。

也是全国防卫的前线。

流着苍王血液的天子们,手执青冥,坐镇于朝都。

——都在国在天子在,都亡国亡天子亡!

一百四十年来,战乱每天都在发生。

多美的江南,烟雨中的青滦河、烟波上的明月夜;文人醉在温柔乡里,美人眉尖蹙着几重的山水,几多的缱绻。

天子们不爱江南么?

爱。

但他们坐在总是黄沙漫天的北国,厚实而沉重的朝都。

他们身后是六朝金粉,是软玉温香。他们有时也会回顾,感慨,甚至艳羡。

但他们从不曾放下手中的剑,走到那氲着秾得化不开的书卷香的城里去。

十一朝皇帝,有英明的,有愚蠢的,有仁厚的,有德薄的。

只有这一点,从来不曾改变。

因为,这是苍王子孙们给予这片苍穹下每一个人的承诺。

段斐容坐在云支大营里。他想到他认识的苍王子孙们——

都是一样的脾气。

他微笑,从岑晖扬,到岑岚荫,到岑嵘芝,甚至那个愚蠢的岑岺蕙。

那是从岑梦麟身上传下来的,奇怪的脾气。

他们往往想要做一件事,为了那件事,不管是用到什么手段、杀什么人、伤别人和自己多深,都要去做。

好像是认死理,但在做的过程中,他们却往往是比任何人都狡诈的、不在乎代价的。

洛城东边是尘城,再东边是洪城。这三座小城都建在北麓山阳面山脚下。

洪城往北二十里,是整座北麓山脉上地势最低的地方,也是“雪峪关”所在之处。

连绵近百里的小土包,称为北麓天险最薄弱的一环。

风邻雪执着长枪,来到这雪峪关,忍不住有些怔了。

他想起,自己的母亲,那个昌阳帝父亲的养女,封号就叫做“雪峪”。

他看着这个光秃秃的城关,墙壁斑驳,都是兵刃枪炮留下的痕迹。

听起来很好听的封号,但大概那个被称为景帝的大商皇帝想起这个封号的时候,连母亲的脸都没见过吧。

而封了这个封号,也一定不是经过什么深思熟虑,好像岚荫在考虑布他那个局似的。

他们一定只是想了想和亲需途径的这个关卡,然后便将它赐给了这个本是个使女的方满双十年华的女孩。

接着这个女孩,就带着这个好听的封号,孑然一身地、经过这个光秃秃的城墙,翻过很长很长的北麓山脉,来到了云支的王宫里。

再后来,在她生命余下的十多年,便再也没有走回过这个城墙。

他紧了紧手中的“天下第一枪”,拿出过关的文书,便从雪峪关走了过去。

雪峪关这边是大商,那边便是云支了。

北麓山南面北面虽然是一脉两面,两边却能让人一眼就看出来是不同的国都甚至不同的世界。

风邻雪想起父亲风欲言曾对他说过的话。

只要站在了北麓山上,两下一看,便不由得云支人不想打大商。

何谓上朝?何谓文明之地?何谓华夏何谓蛮夷?

人生下来就分了南北、贵贱、贫富,可只是一山之隔,为什么、凭什么便断了一边人的活路?

他正自站在关外满脑子胡想,一低头,忽的看到沙土地上颇多车辙痕迹。

他看了半天,只见那车辙宽厚,仔细瞧去可见厚辙里有四条深痕。他皱了皱眉,心知这是云支运送粮草军备的军车,车轮以木为底、镶着锋利铁皮,便如刀刃一般。在战场上用这种车子撞人,铁皮划过便能让人受到重伤。

他往北走去——雪峪关以北百里之内并无城镇。此地一开战便是最前线,云支与大商交战这么多年来一直用作屯兵之地。此时此地也是如此,东边是稀稀拉拉的树林子,西边放眼望去便都是军营帐篷。

他低头看了看自己打扮,土色短衫马裤、一双麂皮靴子,正是个普通云支少年。他四下看了看,便见一队马队,运着几个大车,看去乃是个采买,必是从大商关内买了东西到云支贩卖之人。

那马队颇长,身后跟着许多武人,正是向着军营的方向而去。

风邻雪想了想,便跳下马,用马身掩着自己,将人皮面具扯了下来,从地上捻把土涂到了脸上,便随着他一队兵士走去。

走得一会,果见那队伍直走向大营;领队的男子便拿出一个令牌,给那营门口兵士验过了,便押着车队走了进去。

走得一会,忽见几人运着大车往一处帐篷而去。走进之前每人手里都拿着一个小小纸条,进去之前便给帐篷口的兵士看过盘问,这才走得进去。

风邻雪心下一凛,心知这是云支国内运送重要军资时才用得到的验明身份的文书,自己却是哪里来的这东西?他想了想,便快要轮到自己;无奈之下,灵机一动,躬下身,目测了下与伫立在门口大旗的距离,将铁枪往地上一靠,假作不经意间一使力;云支原本都是沙地,此刻被他劲力一卷,霍地便扬起一阵沙尘。

那帐篷门口官兵自是一惊,便喊:“怎么了?又起鬼沙了?”风邻雪眼见众人一听“鬼沙”二字便赶忙捂脸蒙眼,手中一寒,匕首早已脱出,在那旗杆上划了一圈,神不知鬼不觉又回到了手中。他将匕首插回靴子,施施然站起身来,那大旗晃啷摇了数下,便即倒了下来。

众人一时大惊,都去看那大旗,风邻雪眼见门口兵士掩着面不知东西,一矮身,倏忽间便钻进了那帐篷。

(下)

一进去便见里面都是堆着大大的面袋。他急速找了一堆面袋藏在其后,便听门口兵士们“有刺客有刺客”地大喊起来。风邻雪一阵莫名,虽知定是因了自己折断那大旗惹得众人惊慌,但这“刺客”二字何来?

他蓦地一惊。

整个云支国内,能用得着刺客去刺的,无非王族。

难不成,竟是风蒙河来到了这雪峪关大营?

他抓紧了长枪。

门外尽自喧哗,他却静静守在帐内——若是风蒙河到了此处,那么别的事情都已经不重要了,自己首要该做的,乃是逃命。

因为随在风蒙河身边的,一定有暗部十八侍。

暗部十八侍原是自己的父亲风欲言四下寻访武功高强人士组成的云支国主贴身侍卫。这十八侍平日里并不在众人面前现身,却是个个身怀绝技,本都是江湖上的亡命之徒,最少的身上都带了十多条人名;而其中武功最高强的莫过于五年前消失在江湖上的“杀人不见血”公冶无涯。他记得那日季墨带自己逃走的时候,其余侍卫扈从都已被杀得片甲不留,只这公冶无涯在季墨手下过了百多招不见颓势,其后逼得季墨与他比拼内力,这才让他吐血倒地,季墨也受了内伤,才能将自己带走。

他想起那公冶无涯一双蛇眼,不禁咬了咬牙。

门口尽自吵得厉害,车队也被拦在了帐外。他抬眼看了看帐顶透入的天色,心知还有一个时辰天色便黑,自己当得趁那时溜出帐去。他一手握着铁枪,另一手抚胸良久,将自己呼吸平静下来。

心慢慢定了,他便只待时光过去。这等待的时间最是难熬,他想起运进这些面袋时那般麻烦的检查,也不知到底是些什么。轻轻拍了拍身边的面袋,一阵白灰飞起,却便是米面的样子。他心中疑惑,轻轻拿出匕首,在身旁的面袋上戳了个洞,接出些白面来在口边一尝,却就是白面味道。

他一时有些莫名——当他还在云支国内的时候,大商云支连年战祸不断,两国几乎不通商途。这三年来云支忙于和土木沁开战,却是偶尔也需从大商购粮。但眼下云支土木沁停战,是个人都知道下一个目标便是大商了,这军粮无论如何不能从大商运……

风邻雪皱眉思忖,心知这面袋中必有古怪。他听着外面喧哗,似是还在盘查商队,便从面袋中偷偷拖出一个。操匕首一下子划了开来,扒开一看,却见里面用油布细细包着些长条状的物事。他小心地揭开那油布,却见那里面竟是一杆火铳。

他心中一震,方要站起身来,忽觉后颈上一痛,眼前一黑,便即失去知觉。

过了良久,他忽觉头顶一激,一下子便醒了,却见自己面前是个人拎着一个大木桶,自己却是从头到脚湿淋淋的,被牛皮绳索捆在了一个木桩上。

他一时双眼对不上焦,四下看了看,方发现自己是在一个大帐之中,天色已暗,大帐内燃了数点蜡烛,自己对面一个大案,其后坐着一名青年男子。

“……你……你是……”风邻雪看清那人长相,不禁大惊。

“邻雪。”那青年二十出头年纪,身着白色龙鳞甲,披着猩红斗篷,身高八尺有余,腰上挎着一柄长刀,却是面如冠玉,唇红齿白,样貌美得有些不像男子,竟带着一丝冶艳。

他望着风邻雪一笑,说道:“来看你堂兄,又何必这般鬼鬼祟祟?”却原来,此人正是风邻雪的堂兄、风蒙河的长子风鹄起。

风邻雪紧紧咬住了下唇——这风鹄起乃是风蒙河手下第一号的爱子兼爱将,四方征战无往不利,武艺高强智计高妙。虽是云支人,却是从小熟读大商兵书,目指曹阿瞒,端的是心狠手辣。自己落在这人手中,性命便是堪虞。

他见风邻雪不说话,却只笑笑,转过身去。风邻雪不知他要做什么,却见他忽的一回头,风邻雪一怔间胸口大痛,“哇”的一声一大口鲜血吐出,那风鹄起却不撤拳,在他胸口竟出力一挺,暴使内力。风邻雪厉声惨叫,只听得喀喀数声,满口血沫不住涌出,胸口又痛又窒,想是肋骨竟已被打断了几根。

风鹄起这才收拳。他笑吟吟望着风邻雪。眼前堂弟全身不住发抖,低着头,呼吸如扯风箱,血一滴一滴滴在地上。

“在大商这几年,你过得可快活?”风鹄起恍若没看到堂弟所受的伤,用手扯着他头发将他脸抬起来。只见风邻雪脸色惨白,双目大睁,已经失去了焦距,口中咳一声、吐一口血,却是一句话也答不上来。

“问你话呢。”风鹄起拍拍他脸,却又怎能有回音?他皱了皱眉,似是不高兴了,说道:“大商文明之邦,你在那里熏陶了三年,怎的越发不知进退了,堂兄问话连句话都不答?”他说着抬掌,风邻雪只觉头脑剧震,眼前一片金星,一边脸上已被他括得肿起,耳中唇边又流下了鲜血。

风鹄起拎着他头发,将他头左右摇晃,口中笑道:“云支风家竟有这般的软蛋,断两根肋骨、挨一个巴掌都受不住。”说着他抬起风邻雪的头,“嘭”地一声巨响,已按到了身后木桩上。他拿着手中长刀刀柄,轻轻按在风邻雪胸前断了的肋骨上,慢慢下压。

风邻雪一下子全身大颤,本已痛得意识模糊,却被这连绵不绝的剧痛唤醒,一时全身起了一层冷汗,惨叫刚破喉而出,肺中却再不能吸进一丝空气,一下子呛得口中全都是铁腥的味道,血泡不住地从喉管泛起。

22 圣人

(上)

“没劲。”

风鹄起忽的好似玩腻了,狠狠将他头一放,正要转身走,却忽听“呸”的一声。他“哦”了一声,转头一看,却见自己的斗篷上一点血迹,再一抬眼,却正对上风邻雪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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