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涯客 中——priest
priest  发于:2012年06月1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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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子舒立刻起了一身鸡皮疙瘩,用力抽回自己的手,只觉得那嘴唇的温润触感和那人纠缠不去的目光缠在了一处似的,越发觉得他疯疯癫癫、病得不轻了,便干笑一声道:“温兄胃口实在是太好了。”

温客行厚颜无耻地道:“好说,只是我一见你便胃口大开,你说可怎么办呢?”

随即不待周子舒接口,温客行便继续不着边际地扯道:“还是好多年前,我在路边看见一具死尸,头发都枯死了,散乱着凝成一团,衣服也看不出原先的颜色,顶着一张血肉模糊的面孔,鼻子被削了去,连五官的轮廓都看不出了,身上被一杆枪从前胸穿到后背,自胡蝶骨下过,我多瞧了几眼,一见那对骨,便知道,这生前定是个绝世美人,后来你猜怎么着?”

周子舒深深吸了口气,然而温客行却抢在他开口前说道:“我这一辈子看人骨,还从未走眼过,所以啊,阿絮,你干脆把易容洗了,让我也亲亲抱抱过过瘾。世间美人稀有,可也不算特别难得,我胸怀阅尽天下美人的大志,向来绝不纠缠,说不定见了你本来面貌,天雷勾地火,跟你睡上一宿,也就不惦记了。你这样……我却想跟你过一辈子了。”

周子舒本想说什么,话都到了嘴边,一听到这,立刻忘词了,瞠目结舌地看着他。

温客行就前仰后合地笑起来,指着周子舒道:“吓死你。”

“你娘的。”周子舒简短地点评道,然而却顿了一下之后,又想到了什么,忽然拍拍他的肩膀,说道,“算了吧,你也节哀顺变。”

温客行愣住,讷讷地问道:“什么?”

周子舒却不再和他说话,只是靠在一边闭目养神。

为什么会在好多年后,仍把一个死人的模样特征记得那样清楚,连穿得是什么,头发什么样都复述得分毫毕现呢?必然已是回忆了无数回,已经刻在心里,一回又一回地装作若无其事东拉西扯地样子说出来,唯恐自己忘了他的模样。

周子舒就是莫名地明白那种感受——也许他们偶然于茫茫人海中相逢,不知彼此的底细,可这不妨碍他们生来便是知己。

第二日周子舒便和张成岭离开荒院——当然,还带着一个不请自来的姓温的跟屁虫。周子舒打算再去一趟平安银庄,看看上回嘱托的事他们查得怎么样了,也好多了解一些事,以便在张成岭那空空的脑壳里塞些东西,省得他懵懵懂懂地就知道傻练功夫。

张成岭很快便发现,跟着他这便宜师父学点东西,真是十分痛苦,他只管自己背出一长串的又拗口又不知所云的口诀,也不管别人听得懂听不懂、记得住记不住,这就算是教给你了,美其名曰“师父领进门,修行在个人”。

张成岭只觉得周师父领的这个门槛实在太高了,简直比别人那的半山腰还高,云里雾里的,脑子里更是一坨浆糊了,两眼翻白地背得磕磕巴巴,那傻样子看得周子舒十分不耐烦,便一巴掌扇在了后脑勺上,骂道:“你那是背口诀呢,还是上吊呢?”

张成岭知道自己笨,也不敢回嘴,委委屈屈地看着他,周子舒便道:“干什么?”

张成岭说道:“师父,我不明白。”

周子舒深吸一口气,觉着自己受他一声师父,理当有些耐性,便勉强着按捺下性子,放慢了语速,自觉很有耐心地问道:“是哪里不明白?”

张成岭看了他一眼,默默地低下头去,小声道:“哪里都不明白……”

周子舒默然无声地移开目光看向别处,忍了许久,终于忍不住了,道:“小鬼,你脖子上顶着的那玩意儿究竟是脑袋还是夜壶?!”

温客行跟着在一边拾乐,见状,便上前拉开他们两人,自动把自己想象成跟在严母身边的慈父,一边自得一边臭美,乐滋滋地跟周子舒道:“你差不多行了,会不会教徒弟?多聪明的也让你骂傻了。”

周子舒道:“怎么不会,我师弟就是我一手教出来的。”

温客行微微睁大了眼睛,奇道:“那你师弟背不出口诀、练不会招式的时候,你怎么办?”

这年代有些久远,周子舒皱着眉想了一阵,才说道:“我让他将本门入门的练气口诀抄过三百遍,练不会慢慢练,再不会不给饭吃,还不会……也不用睡了,半夜叫人把他卧房锁上,叫他去雪地里自己领悟。”

张成岭闻言偷偷打了个寒战。温客行愣了半晌,才叹道:“令师弟……真是命大。”

周子舒脚步一顿,忽然道:“他命不大,已经死了。”张成岭和温客行都看着他,他那一张青黄的面孔看不出丝毫端倪,周子舒不甚温柔地拍拍张成岭的头,平铺直叙地道,“好好学吧,你想多活几日,便得有本事。”

然后他将张成岭丢给温客行,留下一句:“我去见一个朋友,你替我看他一会儿。”便运起轻功,头也不回地走了,只留下张成岭和温客行两个面面相觑。

半晌,温客行才深有所感地道:“你师父说得十分有道理,得有本事——算了,他也不在,咱们换换脑子,我接着给你讲上回那个红孩儿的故事的后半段。”

张成岭是个没出息的,便立刻又来了精神,两人一边往最近的一家酒楼走,一边听温客行说道:“那些个妖魔鬼怪可怎么办呢?红孩儿想了很久,试了无数个法子,终于让他想出了一个主意,只需一个法宝——”

他们两人一个顺口胡诌,一个十分捧场,路途中十分愉快,正想走进一家酒楼,忽然,只听身后一个女孩叫道:“主人!主人,可找着你了!”

温客行和张成岭回过头去,见顾湘蹦蹦跳跳地跑过来,奇的是,她身后竟然还跟着个曹蔚宁。温客行想不通这两个货怎么混到一块去了,还没开口问,便听顾湘倒豆子似的噼里啪啦地说道:“昨日不见了你,我便去找,结果听这位曹大哥说你和周絮将那张家的小子给带走了,他便自告奋勇地带我出来寻你们啦!”

曹蔚宁一脸傻笑,连声道:“自当奉陪,自当奉陪。”

顾湘继续道:“主人,曹大哥不但人仗义,还十分有学问呢,我跟你说……”

温客行简直想装成不认识他们两个,拉着张成岭便往酒楼里走。

第三十四章:妖姬

周子舒再次走进银庄的时候,迎出来的便不是掌柜一个人了。

一个身材微胖,满脸福相的男子听闻他来,大步迎了出来,这人细眉细眼肉鼻头,一张脸活像笼屉里蒸出来的白花花的大馒头,看着便十分惹人喜爱。银庄掌柜的微微弓着腰,在这人身后两步的地方跟着,态度十分恭敬。

他一见了周子舒,先是愣了片刻,然后才试探似的问道:“您是……周公子吗?”

周子舒笑道:“怎么,平安认不得了?”

原来这迎出来的男人便是“平安银庄”的宋大当家宋平安,传说此人原先是南宁王爷府上的管家,主人故去了,便自己出来,靠着一点积蓄经商买卖,不几年,便做得家大业大。

全国都有他的产业,一年四处奔波,谁也不知他在哪一处。不少客商都知道这位宋大当家,做起生意买卖来,十分精明,却难得的不奸,竟是个厚道仁义的,一来二去,口碑十分好,连带着路子也宽,宋家也越发兴旺发达起来。

宋平安十分激动,吩咐掌柜的打烊,又遣散了小伙计,清了场,请周子舒坐下,说道:“奴才本来在扬州附近,听见消息,便立刻赶来了,底下人可曾怠慢过公子?我家主子念叨了您好几年啦!”

随后平安压低了声音:“当年多谢周公子,把我家主子离京的消息瞒了下来,才有这几年太平日子。”

周子舒啜了口茶水,笑道:“举手之劳罢了,七爷他一向可好?”

心里却想着,你家主子早点滚蛋才叫消停,大家也就都能过上太平日子了。

平安笑道:“好得很,好得很,烦劳公子惦记着,小人接到消息便传信回去了,昨日才收到主子回信,说正和大巫往这边来呢,十天半月的,估计也就能到了……”

周子舒闻言,平静的脸上立刻抽搐了一下,心道这中原武林已经够乱乎的了,那祸害竟然还要来掺和一脚,真是流年不利,天灾人祸赶齐全了,嘴上却还客气道:“怎么好劳动七爷和大巫呢?”

平安道:“那有什么的,我家主子久居南疆,也闲得十分没事做,正好出来活动活动身子骨,主子说了,当年还曾与公子约定,将来定要替公子说个腰细貌美的南疆妹子当媳妇呢。”

周子舒大汗,忙道:“戏言,戏言罢了……”

他心里却莫名其妙地想起了前一日那荒院里,温客行一本正经地,说出“我却想跟你过一辈子了”的模样,便觉得坐在屁股底下的椅子上像是长了钉子,怎么都不舒服,浑身不对劲。

平安与他寒暄了几句,便说了正题,道:“公子来问过琉璃甲的事,奴才叫底下人留心了,这些日子知道点东西——公子可知,昨日一位名叫做沈慎的男子随着少林方丈出现在了洞庭,还带来了一块琉璃甲的事?”

周子舒一怔:“蜀中沈家的家主沈慎?”

平安点头道:“是,此人不问世事已久,此番竟忽然出现,显然是听到张家遇害的消息,也待不住了。”

周子舒心下急转,即刻反应过来,说道:“是了,当初太行陆家并未曾留下子嗣,只有几个不成器的小徒弟,都交给了泰山掌门华房龄,再算上张家……难不成,传说中的五块琉璃甲,竟在当年的五大家族手上?”

平安道:“周公子果然闻一知十,那沈慎一现身,高崇便也承认了琉璃甲,在高家庄也有一块,终于说出了此物的来龙去脉,您可曾听说过‘阴阳册’‘封山剑’和‘六合神功’?”

周子舒微微皱眉,点头道:“阴阳册我只听说过一点,不知真假,据说是神医谷的圣物,可生死肉骨,号称无病不可医——封山剑则是三十年前堕入魔道的绝世高手容炫自创,下半部是剑招,而上半部心法,便是他自‘六合神功’中领悟而出的,那‘六合神功’自上古传下,缺损不少,十分晦涩难懂,极易走火入魔,然而也威力极大,天下莫能有与之争者……高崇的意思难不成是说,琉璃甲里的秘密,便是容炫留下的两部武学经典?”

平安点头道:“正是,据高大侠说,容炫当年走火入魔,一方面是丧妻之痛,然而之后魔性大发,却也是因为练功不当。容炫身死后,他们几人便找到了琉璃甲,见两大奇功和那神医谷圣物‘阴阳册’都蕴含其中,但凡是练功夫的,没有能不为其倾倒的。他们当时只觉这东西太过危险,便将琉璃甲摔碎,约定五大家族各保存一片,再不叫魔功现身江湖。”

周子舒听后皱起眉,半晌,才极缓慢地点点头,说道:“高崇是这样说的……”

平安面有愧色地道:“奴才实在能力有限。”

周子舒笑着摇摇头,说道:“天窗和四季庄,关于三十年前的惨案内幕尚且不能知之甚详,何况你一个生意人呢?已经帮了大忙了——不过话说回来,五大家族各持一片琉璃甲的碎片,赵家的呢?赵敬没给个说法?”

平安点头道:“赵家家主宣称赵家的琉璃甲被盗了,不知所踪,此言一出,当时在场的众人几乎要闹起事来,华山掌门像是有了确凿的证据,说就是那赵敬私吞了张家的琉璃甲似的,昨日奴才派去的人说,华山掌门差点和赵大侠动起了手。”

周子舒便想起那日在地穴见着的那片琉璃甲,多半便是赵家遗失的,偷东西的必定是当晚死了的于天杰和穆云歌两个中的一个,可惜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又被一个鬼谷的小鬼得了便宜,之后那片琉璃甲鬼使神差地落到了温客行手上,叫方不知盗走,可如今方不知也死了,并且疑似死在了喜丧鬼手下……

周子舒只觉得心里像是堵了一块大石头一般难受,一个劲地往上反苦水,心道这件事还能再复杂一点么?

他心事重重的别过了平安,一路回去找张成岭,高崇说的话,周子舒并不全信——他以前要处理大量的真假消息,报给皇上的,必须得是去伪存真的,要查清楚一件事,往往前因后果要查证许多,全都没有破绽了,才敢上呈,所以无论听见什么,都习惯将信将疑,随时准备推翻以前所知道的。

进了酒楼,他一抬头便瞧见了温客行张成岭并曹蔚宁和顾湘四个人,周子舒还心道,怎么这四个人竟走到一起去了。随后他发现张成岭和温客行两个人各自占着桌子一角,表情都十分凝重,便有些不明所以,抬腿上楼,才要打招呼,便听见曹蔚宁在那里大发感慨。

“……其实我最担心的,还是正派中人后院着火,大家为了这琉璃甲伤了和气,岂不闻二‘李’杀三士的故事么?只怕一场武林浩劫因此而起,到时候便是‘逝者如斯夫’的情景了……”

顾湘很傻很天真地问道:“逝者什么?”

曹蔚宁耐心地扯道:“‘子在河边曰,逝者如斯夫’,说的是老子他老人家,有一日睡梦中神游,竟如同到了河边一样,往下一看,死人同流水一起顺流而下,十分悲怆,有感而发……”

顾湘瞪大了眼睛道:“主人,曹大哥知道得真多,还会掉书袋哪!”

周子舒就知道为什么张成岭和温客行表情那么凝重了,当下表面上若无其事一般,脚底下打了个旋,转身便往外走去。

谁知竟被温客行这眼尖嘴贱的给瞧见了,此人是典型的死也要拖个垫背的,立刻激动地叫道:“阿絮,怎么往外走?等你半天啦,快过来!”

……周子舒心道,这遭瘟的鬼谷谷主真他奶奶的缺了八辈子大德了。

温客行喜滋滋地拉开一把椅子,叫周子舒坐下,又亲自给他倒了酒,无比殷勤地说道:“快来,尝尝这店家的好酒,滋味正经不错。”

周子舒面无表情地企图用目光表达对他的声讨,温客行和他对视了半晌,忽然扭捏地小声道:“这还是光天化日之下哪……”

顾湘见了,一边用手遮了张成岭的眼,一边苦着脸道:“狗眼都瞎了。”

曹蔚宁红着一张脸,又变得结结巴巴地说道:“顾、顾、顾姑娘,其、其实不用羡慕周兄和温兄情深如许,姑娘如花美眷,定也会……也会有良人暗中倾慕不已的……”

顾湘眨巴着一双无知的大眼睛看向他,问道:“啊?是么?在哪呢?”

曹蔚宁就呆呆地望着她,半晌,才答非所问地说道:“顾姑娘,我、我、我也能叫你阿湘么?”

周子舒专心致志地低头喝酒,告诫自己非礼勿视非礼勿听,简直如坐针毡,只觉得呕得他舌头都麻了,有生以来第一回没喝出杯中之物的滋味来。

然而正当这时候,门口忽然进来一个人,一见此人,喧闹不堪的酒楼忽然一瞬间静谧了下来——这是个女人,目不斜视地走进来,见那端着盘子的店小二呆若木鸡地看着她,便轻轻一笑,已经化身呆头鹅的店小二手里的盘子立刻掉在地上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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