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爬……
再踹……
爬……
踹……
爬爬爬……
踹踹踹……
然后我捂着我受伤的屁股滚去书房睡了。
第二天早上起来,他……他霸占了厕所……
第五章:黎海唐
上大学的时候,工作的时候,下病房的时候。我经常会很怄气地质问自己到底为什么会做精神科医生这种蛋疼
的工作。容易受伤,总被人误解,薪水微薄。
不过后来想想,我这么个遇事总是翻来覆去地纠结的人,大概是天生适合进精神科的。我是说,进精神科做医
生。我们这样的医生是不能像孟小园那样直白而坦荡地生活着的,那会让病人觉得隔阂疏离。我们必须贴近他
们,理解他们,伪装得好像我们是跟他们相同的,才能得到接近的许可,慢慢把他们从与世界的障壁中拉出来
。但是装着装着,我觉得我好像也在以某种缓慢的速度被那些家伙拉到他们那一边去。有时候我看着病人的眼
睛,会忽然觉得心里悚然。那些或迷茫或蠢钝或阴郁或疯狂的眼睛后面,好像都藏着一种让人惊慌的冷漠与兴
味盎然:看你什么时候到我们这边来,你迟早会到我们这边来。
大概说得有些夸张,我的确是偶尔会忽然感觉到和这个世界的脱节,但是做这一行,我终究精神正常吃嘛嘛香
身体倍儿棒,这也就够了。不过每到这种时候,我就会更清楚地感觉到我和孟小园之间巨大的鸿沟与差异。
跟孟小园在一起两年整的那天他忘记了纪念日,我跟他大闹了一通然后激烈地做爱。醒来的时候是凌晨三点,
他睡得像头猪,我看着他的脸觉得我已经不能再爱他多一点,胸口像有只大手把我的心肺整个攥紧。我极其恐
慌地穿好衣服跑出门,在楼下抽了两盒烟然后回家去,告诉迷迷糊糊问我去了哪儿的他我只是去买箱牛奶。
我们的七年过得很和谐平淡,小吵小闹,柴米油盐。但是跟他在一起的第一天我就明白,他是那样一种人,而
我是这样一种人。他有一个幸福的家值得敬重的爸妈值得宠爱的弟妹,是人缘极好又多金的电台主播,而我跟
家里断绝关系,孤身一人,做着精神科医生这样孤僻而薄薪的职业。他那种人,是会一天天地成熟,独立,事
业有成,一天天地向前走。而我这种人,只会一天天地更加依赖别人,故步自封,一天天地往下沉。我们在一
起,不是我拖住他让他一辈子原地踏步,就是终于有一天他越走越远走到我没办法触及的那一头去。
孟小园从来不知道,从两年纪念日那一次开始,以后我每一次毫无征兆地半夜跑出去再回来,是真的想就这么
走掉不再回来的。我想离开他,我是真的想离开他。
可是我舍不得。如果真的走了,我这辈子也遇不到这样一个对我好的人了。
于是这么好几年来,我总是活在一种死循环的焦虑里:因为我爱孟小园,所以我得离开他,又因为他爱我,所
以我舍不得离开他。那么是不是如果他不再爱我,就解开了这个该死的摩比斯环?事实是如果他移情别恋,我
大概只会干掉他然后再自杀。
屋里黑灯瞎火的,我在床上蜷成一团,心里头难过得要死。其实我很了解孟小园,我知道他那条短信大概只是
不知道还有啥可说的,我也知道他刚才只不过加班完了去吃点夜宵补足体力,不知道那个漂亮得有点该死的男
孩是谁,不过就算隔着一条街,我也有自信说孟小园并没有把那个男孩放在心上。但是我他妈就是该死地难过
得要死,难过得牙龈发苦。
这时候我听见门响。我默默地听着孟小园放下东西,洗澡,换衣服,然后蹑手蹑脚地爬上床来的声音,在他要
爬上来的时候,狠狠一脚踹下去。
滚。
他又爬,我又踹。
滚!
他爬得锲而不舍,我顿时觉得胸口发梗,气得用我平时对病人的力气猛踹下去。
滚滚滚!孟小园孟小园孟小园孟小园!你要是离我远点有多好!要是没有你有多好!
大概是踢得狠了,那厮灰溜溜地滚去了书房。我一直听着他睡下,听着他打起呼噜,忽然觉得熟悉的鼾声有点
太远了,身边的被子也太凉。
黎海唐,你他妈还能再没出息一点么?!
所以谁说的精神科医生都是精神病,那话说得真是不赖。
你看,这是怎样的一种深井冰。
第二天早上我破天荒起得很早,确切地说我是压根就没睡过。我随手拿了一本书走进厕所,锁上门,然后坐在
马桶上慢悠悠地翻起了书。
没过多久,我听见孟小园也起床了。铺床,叠被子,然后拖鞋慢吞吞地朝卫生间趿拉过来。
门被拉了一下,当然没开。
“海唐你在用?”声音迷迷糊糊的,显然还没睡醒。
“嗯。”
“那我先去做早饭,你快点啊。”
“哦。”
十分钟后。
“海唐你还没好?”
“嗯。”
“你大号啊?”
“嗯。”
“你快点啊……”
“哦。”
十五分钟后。
“海唐我到底怎么了……昨天踹我下床今天不让我进厕所……”
“嗯?”
“我错了……”
“哦?”
“我到底做错什么了……我做错什么你也先放我进去再说啊,作为一个有痔青年再不进去我真的会挂的……还
是海唐你真的想再帮我塞栓剂和息肉……”
我听着他的声音就能想象出他那形象生动的表情,不由得一乐,脑袋里画面从他的哭脸转到痔疮上,又不由得
一寒。靠,他还真挺会抓我痛脚的,给他塞栓剂息肉是我最讨厌的事情没有之一……我叹了口气,他其实也真
没做什么,一切都只是我这个深井冰在抽风而已。
站起来打算开门,一不小心把手上的书掉在了地上。我把书拾起来,书刚好翻到最后的封底,上头印着作者简
介和作者照片。我看着那张照片就是一愣,又反复翻了一下书。那是本恐怖小说,名字叫做《红莲百日》,是
前段时间孟小园台里做节目请的一个作家嘉宾的作品,送了孟小园两本,他就拿了本回来给我看。那书听名字
就知道不怎么恐怖,反而有点言情范儿,写的还凑合,不过不是我的茶,没看完就扔在一边了。我又仔细看了
看封底上的照片,不由得冷笑起来,这漂亮的小作家,可不就是昨晚上扒着孟小园讲话那男孩?
“海唐你放我进去啊我真的快不行了……”孟小园还在门口嚎。
“美的你!就算你痔疮出溃疡息肉掉出来又被蚊子盯肿拉出一盆血菊花烂掉,也他妈跟我没关系!”
第六章:孟小园
新的一天从没有厕所上开始。
到台里的时候已经快迟到了,进大楼的时候我远远看到了蔡少田,看他跑得气喘吁吁,我就知道我得抢在他前
面进电梯,否则我肯定迟到。于是我一路狂奔厚着脸皮挤进了电梯,然后听到报警超载的滴滴声。我是最后一
个进去的,于是大家都看着我,看得我就差那么一点点就真的退出去了的时候,一个端着汤面的带着帽子的男
人瞅了我一眼然后退出去,电梯关门,上升,松了一口气。
卡在最后一分钟打卡,然后扑倒在办公桌上,再然后我看到刚才电梯里面端着汤面出去的那个带着帽子的男人
居然进到台里来了???而且他还朝着我走过来了???我顿时就觉得惊悚了,左右看看旁边也没别人,然后
再看那男人,怎么看怎么眼熟,就在我打算开口的时候,那人摘下了帽子:是吴筱山。
他把那碗汤面放我桌上,很熟络地拉了我旁边的椅子坐下了:“孟主播,早啊。”
我很郁闷,本来早上没能畅快地上厕所已经让我很郁闷了,现在看到他我更加郁闷。
他把那碗面朝着我推了推,又说:“还没吃早点吧?”
“吃过了。”我扶额,“谢谢你啊——我还要去做节目不聊了啊。”
“小园,我知道你早上没节目。”他很自然地拉住了我的手。
我下意识甩开他的手,炸毛:“诶我和你又不熟,不要拉拉扯扯的。”
“但是我很想和你熟起来。”他说。
我呆滞地看了他几秒,我在想这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呢,这个到底是什么意思呢?这个熟起来到底是什么层面
上的熟起来呢呢呢?
就在我还在纠结的时候,吴筱山突然凑到我面前来,于是面前一双放大的桃花眼吓得我往后倒在了椅背上,连
说话都结巴了:“这个这个这个,我很胆小的,别吓我。”
“昨天你说电梯里的鬼故事没什么好怕的,我还以为你的胆子很大的,小园。”
又叫我小园,搞得好像我和他很熟一样!而且我这个胆小和那个胆小完全就不是一回事的,不可以混为一谈。
我正想开口时候,他的手伸过来,摸了摸我的头发,又说:“我很喜欢你。我以前就常常听你的节目,上礼拜
做访谈的时候我就在想,这是个很好的认识机会,见到你人以后,我觉得我更喜欢你了。”
“……原来是我的粉丝啊哈哈哈哈。”
“笑得很干巴,看来你明白我的意思。”他挑眉,又揉了揉我的头发,然后端起桌上那碗都快要凉了的汤面起
身,“既然你吃过早点我就不打扰你做事了,哦对了中午我请你吃麦当劳。”说完,他就端着那碗汤面从容淡
定地出去了。
不知道什么时候上来的蔡少田凑到我旁边来鬼鬼祟祟地开口:“啊喂,那是那个小作家,刚才很有范儿啊。”
“……滚边儿去,狗屁范儿。”我暴躁地扒头发,这算个什么事情哟,我这是被人追了吗吗吗吗?为什么被追
了我只觉得很暴躁很讨厌一点都不开心呢?要是这会儿我家黎海唐在就好了,他肯定能三下两下把那什么吴筱
山给解决了。
蔡少田又说:“我就说他对你有意思吧,上次我看你们俩做访谈的时候他看你的眼神就不一样。小园啊,你这
两年眼看着就长成人了啊!”
“我呸,你这话说的好像我以前没长成人似的。”我继续扒头发,继续暴躁,“不行,我中午不要留在台里,
我要出去跑节目跑节目跑节目跑节目!!!!!!”一边说着我三下两下收拾了包就往外走。
出了台里,开着车在街上转悠,我忽然有点明白为什么我碰到吴筱山会那么暴躁,因为我怕我会真的觉得吴筱
山很好,那么,我家黎海唐怎么办呢?我很爱黎海唐,我不想因为一个外人伤了我和他的感情——虽然我隐隐
约约觉得我和他之间的感情已经出现了问题,当然我绝对不会承认真的有问题。
我知道黎海唐和我不一样,他心里藏了太多事情,又有足够的忍耐什么都不说。是的,他什么都不说,要是不
到最后一刻,他什么都不会说,要是当年不是我逼着他他或者就那么过去了,根本不会选择和我在一起。现在
是一样,若是有什么事情,他还是会选择沉默,一直沉默到他无法忍耐的程度,然后鱼死网破一样来个不死不
休的结局。
无论是什么结局我都不怕,只是,如果最后又只剩下了他一个人,他会怎么办呢,要是他一个人谁来陪他呢,
他心里事情那么多,谁来纾解呢?
想到这里,我忽然伤感了,停了车,趴在方向盘上,掏出烟来点燃,沉沉叹了口气。
这时,有人敲我窗户,我侧头一看,居然是常辞,他正趴在窗户外面对着我扮鬼脸。倾过身子去打开门,他很
大方地坐进来,很大方地拿了我的烟,很大方地点燃了,喷了我一脸烟,然后嘿嘿一笑:“我说你怎么到这里
来了?”
我左右看看,这附近也没有他的连锁店啊,于是我问:“我还没问你呢,你怎么会在这里没看店子?”
“嗨别说了,真是倒霉催的。”一边说着,他从口袋里面掏出个药瓶吃了一颗看上去和维生素长得有点相似的
药,“昨儿有个人打电话我要买东西,说送这儿来,我一看他买的挺多,我想送就送呗,结果早上我家助理出
去办事了然后我就来亲自送呗,送就送了,那人,那人,那人!!他居然摸我腰!!!!”
看着他一脸义愤填膺的样子,我笑喷了:“老常你果然是很受人亲睐的嘛!”
“去去去,你和小唐一样没个正经的,我这是在向你倾诉呢!”常辞狠狠吸了一口烟。
我说:“哎哟反正做生意啦,有钱就行呗,你被摸一下又不会少块肉。”
常辞撇嘴:“我心灵受到了伤害。”
“……”我无语。
常辞忽然又说:“哦对,你和小唐是不是有什么矛盾啊,昨儿他和我一起喝酒时候那个状态很像心里憋着事情
啊你可别是欺负我家小唐了吧??”
“那是我家的小唐我家的!!”
“好好你家的你家的,小唐没啥事吧昨儿回去?”
“没事,还踹我那么多次,我屁股都青了!”
“……”
第七章:黎海唐
后来我硬是一早上都没让孟小园进厕所。我听见他带着东西哐当哐当地跑出去了,我猜他不是去了肯德基解决
问题,就是去了麦当劳。
这丫一直对垃圾食品有特殊癖好,我知道。
我听见孟小园出门了,这才慢悠悠站起来,脚有点麻。左右瞅瞅洗手台的柜脚有点歪,我蹲下去把柜子抬起来
,用那本《红莲百日》垫了柜脚。嗯,不高不矮,刚刚好。
洗漱收拾穿衣服,一个人的早上感觉有点宁静。也许是太宁静了点。搞定以后看了看表,不出门的话又会死在
李姐手中,于是坦然地把桌上还热着的阳春面倒掉了,碗扔进水池里。平时连个吐司都懒得煎,今天倒想起来
做面。刚才在厕所门口还跟我说“我到底错在哪了”装傻?怂样。
孟小园开车去上班,我骑自行车,有时挤公交。他的房和车都是爹妈给付的首付,还贷还得自己来。刚住在一
起时试过几天他早上送我去上班再开去电台,无奈四院在东头,电台在西头,刚同居又夜夜不得消停,开了一
周不到就要了他老命。过了几年孟小园在电台越混越好,房贷车贷已经不成压力,就揣摩着给我也弄辆小排量
的车代步,被我拒绝了。我说我支持节能减排,我说这么多年骑单车习惯了,我说作为一个医生我厌恶亚健康
生活走路比开车好一百倍。他知道我有轻微的洁癖,于是只好作罢。但我其实是骗他的。
我们虽然在一起很久,也没有刻意隐瞒朋友。但是彼此都是在正规单位上班的人,低调自然是作为一个同志必
须遵守的处事法则。我只是偶尔办事路过过他们台,他来过我单位的有限几次也就刚同居那两天把我送到四院
对面的街口。所以他大概从来猜不到,同是一个城市,东边和西边的交通路况会有多大的差别。西边是闹市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