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涯客 上——priest
priest  发于:2012年06月1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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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子舒靠着一棵树,一屁股坐下,真弄不清该拿这小东西怎么办才好,也不知道是不是张玉森张大侠命里没女儿,打小把这儿子当姑娘养,就养出这么个东西来。于是假意不耐烦,皱起眉低喝一声:“你站直了,抬起头来!”

张成岭一激灵,就站直了,抬起头来,这么一抬头不要紧,眼眶里晃呀晃的泪珠就扑簌簌地掉下来了,把周子舒看得糟心不已,不自觉地稍微放柔了一点声音,说道:“你把脸擦干净了,还是不是男人了?什么大不了的事儿,至于就哭么?”

张成岭用力抹了一把脸,没抹干净,反而更委屈了,眼泪越擦越多,最后他终于忍不住了,带着哭腔断断续续地哽咽道:“师父……师……我也没、没老哭,我、我……我就是看见你,看见你才委屈……我、我……我……”

周子舒一个头变成了两个大,不愿再和他对视,勉强维持着漠然的神色,移开了视线。

这时温客行抱着一堆生火的东西回来了,一看这阵仗,先怔了一下。

天已经完全暗下来了,地平线上的光正慢慢湮灭,西方一片惨淡的灰白,昏星从树梢上吊了上去,夜风起来,凉意慢慢渗了出来。

温客行也没说什么,削了几根木头,升起了火,将周子舒处理好的兔子架了上去,耐心地烤着,嘴里没影没调地哼着一首小曲,听起来有点像十八摸,十分符合他的一贯风格。周子舒默然不语地坐在一边,一条腿蜷起来,胳膊搭在膝盖上,张成岭在一边拼命地压抑着哽咽。

半晌,肉的香味飘出来了,张成岭的肚子被勾得叫了一声,少年一张小花脸红了,温客行这才笑着瞥了他一眼:“还得再等等,没烤透呢。”

张成岭乖巧地点点头,温客行觉得他简直比小兔子还乖,便转头对周子舒道:“哎,我说,他愿意跟着你,你就让他跟着呗,你若是不待见他,又几次三番的救他做什么?”

周子舒慢吞吞地站起来,凑过来,将双手放在火堆上烤着,胸口的几处穴位微微地疼起来,这使得他有些畏寒。

温客行便拿鞋尖踢了他一下:“问你呢。”

周子舒仍旧慢吞吞地说道:“我乐意。”

张成岭却突然说话了,他声音里还带着点嘶哑,有点颤抖,低声道:“师父还是别带着我了,我是个麻烦,好多人想杀我,我……我功夫也不行,还连累师父受伤……”

温客行安慰道:“没事,他皮糙肉厚——你瞪我做什么,别人都一张皮,你成天把自己包得粽子一样,一层不够还又糊一层。”

见张成岭一愣一愣的,温客行还很耐心地解释道:“你瞧他那胳膊,手腕以下和手腕以上是两个颜色吧,你这师父顶藏头露尾了,到如今也不愿意跟我坦诚相见。”

周子舒懒得理会他,自己动手从那正烤着的兔子腿上撕下一块肉,放进嘴里慢慢嚼着。

再要去撕,却被温客行躲开了,后者嫌弃地道:“你饿死鬼投胎么,油还没完全烤出来呢。”

周子舒不紧不慢地把兔肉咽下去,才看着他道:“你娘们儿投胎么,身上一股子脂粉味、随身带着帕子也就算了,嘴还那么碎,哪来那么多废话?”

温客行就闭嘴了。

片刻后,兔子烤好了,皮肉都金灿灿的,外酥里嫩,周子舒便把张成岭也叫过来,两个男人一个孩子,谁也没客气,都饿了一天了,相对无言地一通狼吞虎咽,没过多久,那几只肥肥大大的野兔,便成了一堆干干净净的骨头。

吃饱喝足了,三个人在火堆旁烤了一会火,周子舒便自行靠在一边闭目养神去了,温客行这才对张成岭说道:“你功夫怎么不行?你爹没教过你么?”

张成岭低声道:“教过,只是我资质愚钝,又不愿意用功,大多都不记得了。”

温客行想了想,摇头道:“小时候我爹教我功夫的时候,我也不愿意用功,跟你差不多,不过我资质不大愚钝……”

一边周子舒没睁眼,闻言却忍不住嗤笑了一声。

温客行没理他,只上下打量了张成岭一番,随口问道:“你愿不愿意学功夫?”

张成岭猛地抬起头来,目光灼灼地看着他。

那目光热烈得简直叫温客行一怔,他好像有很久很久,没有看见过这样执着、这样坦白、这样不顾一切的渴望的目光了,忍不住道:“你这……你这小东西,怎么一听说这个就跟饿狼似的?”

张成岭忽然跪了下来:“前辈!我求求你指点我,让我干什么都行!”

温客行摸摸鼻子,干咳一声道:“瞧你这话说得,我对你这么嫩的没什么兴趣……咳!”

火光映红了少年的面庞,他那还略带稚气的脸上拢上了一层说不出的坚毅之色,却又带着孩子气的脆弱和恳求。

温客行被他盯了片刻,竟和周子舒反应十分一致,不自在地移开了目光。犹豫了一下,他叹了口气,站起来,拍打了一下身上沾的土,又捡起一根一尺长的木棍,嘴里说道:“行啊,我就教你几招,看仔细了,没第二回。”

言罢,还真就一招一式一板一眼地慢慢演示起来,张成岭眼睛都不舍得眨一下,从头看到了尾,便也爬起来,自己跟着练。这确实不是个聪明孩子,温客行虽说了就教一遍,却到底还是忍不住一边纠正,一边细细地给他讲,张成岭眼睛亮晶晶地望着他,激动得话音都颤起来了,一迭声地道:“多谢前辈,多谢前辈!”

温客行显然也没受过别人这样热情的感激,竟难得地显出几分拘谨来。

几乎就这么过了大半夜,张成岭仍一点也不累似的,兀自在一边比划着。温客行沉默地坐在一边,脸上没了笑容,好像若有所思着什么似的。

忽听一边早睡着了一般的周子舒轻轻地问道:“你姓温……当年的‘圣手’温如玉是你什么人?”

温客行整个人好像都震了一下,半晌,才低低地道:“家父。”

周子舒睁开眼睛,盯着他的侧影看了一会,再开口,语气已而郑重了不少:“久闻温如玉温前辈圣手仁心,早年持‘秋明剑’与其妻神医谷妙妙行走江湖之时,救人无数,后来一同归隐,再没人知道其去向,竟是令尊,失敬。”

第二十三章:故事

温客行好像笑了笑,又好像身上带了一点说不出的悲意:“如今竟还有人认得他的剑法么?”

周子舒沉默了片刻,即使是天窗,也不可能全无漏洞,不然他也不能逃出来,秋明剑退隐,大概还是二十多年前的事情,到现在,也没人知道那对夫妇后来去了哪里,又是怎么样了。

他默不作声地打量着温客行——温客行坐在火堆旁边,肩背微微弓,眼神悠远而安静地看着张成岭笨手笨脚地练着他父亲当年教过他的剑法,竟显出几分说不出的平和恬淡来,真的就如同和那周子舒想象中温如玉应该有的样子,重合到了一起。

只听温客行忽然开口唱道:“彼黍离离,彼稷之苗。行迈靡靡,中心摇摇。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悠悠苍天!此何人哉?彼黍离离,彼稷之穗……”

他的声音放得极低,微微有些嘶哑,听起来闷闷的,还带着吐字不清的混沌,那一字一句,好像是从胸口发出来的,萦绕在他的喉咙里,缠缠绵绵地不肯出来。

烈火烧着柴禾,“噼啪”作响,张成岭有一招想不明白,本想过来问,却在不远不近的地方听见这歌声,不知为什么,忽然便顿住了脚步。

当年平王播迁,家室飘荡之时,传说周大夫行役路过宗周镐京,看见了那旧时宗庙宫室都已经破败如斯,朱颜落寞,而荒草漫漫、黍稷郁郁,触景伤情而生了这一首悲歌。

伤怀于盛世已死的一场繁芜,伤怀于那不可或留的前生昨日。

闻歌而心意活动的张成岭又是在想什么呢?他还只是个孩子,可他恐怕这一辈子,都再没勇气回去看那江南张家一眼,那曾经承载了他太多幸福童年时光的地方,如今,也不知剩得几片破瓦片、烂红泥,须得他用一辈子来背负。

周子舒眯起眼睛,伸手将腰间酒壶摸下来,仰头灌了一口,辣味冲头,几乎呛得他落下泪来。

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

温客行似乎带了那么一点微妙的自嘲一般,反复哼唱着这两句,眼角慢慢地弯了起来,就像是露出了一点笑意一样。

他求的又是什么呢?

不知过了多久,谁也没再说话,温客行的哼唱渐渐轻下去了,张成岭抱着那随手折的树枝,像是抱着一把绝世好剑那样小心翼翼,已经歪在一边,睡着了,不知梦到了什么,嘴角微微往上翘着,眉头却死死地纠结在一起,不肯打开。

周子舒就爬起来,将外袍脱下来,轻轻地盖在他身上,然后低低地叹了口气,说道:“令尊的秋明十八式,据说横行武林,你只教了他三招,我瞧着,没有一招是那十八式里的,可细想,那秋明十八式千变万化,却又都全出自这三招其中。温兄……真是青出于蓝。”

温客行同样压低了声音,坦然道:“他剑法肯定远不如我,不过他的医术,我也一窍不通,也就会包扎个伤口、知道伤风了要捂出一身汗来罢了。”

然后他转过头来看着周子舒:“他老人家的剑法你竟这样清楚,还知道些什么?”

周子舒和他一起围坐在火堆旁,将领子拢起来,半只手缩进袖子里,指尖烤着火,慢慢地说道:“江湖中有医毒不分、神秘莫测的巫医谷,也有救死扶伤、悬壶济世的神医谷。听闻神医谷并不以武功见长,却没人轻易招惹他们,令慈谷女侠乃是神医谷谷主的关门弟子,年轻的时候,据说是蜀中第一美人,后来忽然传出消息说嫁人,也不知伤了多少人的心。”

温客行闻言轻轻地笑起来,调侃道:“你一个大老爷们儿,怎么什么鸡毛蒜皮的破事都知道?一天到晚没事干,竟打听这种事了吧?”

周子舒也笑道:“可不是么,就这点能耐了。”

两人又沉默了片刻,温客行才低声说了一句:“都是好多年前的事了……”

许是因为他们身上有某种说不清明的相似,周子舒一听见他的歌声和叹息,就好像能明白些什么似的,便忍不住带着些安慰他的意思,轻声说了一句:“令尊令慈,都是极少见的好人,神仙眷侣,游弋江湖,随后又相携隐居,若是我能有这样的日子,真是明天就死了,也愿意了。”

温客行极轻极轻地笑了一下:“好人?”

不知是不是因为夜晚太过宁静,他的神色有些迷茫,低声地道:“想不到过了这么多年,还有人记得他们,还有人说他们一声好。你说……什么才算好人呢?人又为什么要做好人呢?”

周子舒才要说话,忽然听见张成岭那边有了一点动静,少年的呼吸一滞,随后频率就变了。周子舒没回头,也知道他又是做了噩梦,一时惊醒了。

张成岭也没言声,只是默默地窝在那里,抱着周子舒的外袍和那一棵破树枝,听着。

这么一来,周子舒本来到了嘴边的话,便咽了回去,慎重地想了好一会,才不轻不重地说道:“这世上并不是所有人都是好人,然而大多数人也都是愿意当好人的,哪怕就真的不是好人,也会尽可能地装成好人的样子。”

他停顿了片刻,又接着道:“至于为什么……我想可能是因为只有你对别人好,打心眼里不愿意害人,做好事,别人才会对你好。只有做一个好人,你才会有朋友,有亲人,有爱人,才会有很多人愿意跟你在一起,愿意对你好。你想,若是一个人一辈子只有自己,随时随地总防备着除了自己以外的所有人,跟谁也不亲,跟谁也没感情,只能自己疼自己,那岂不是也太可怜了些?当坏人,太苦了。”

温客行听得几乎呆住了,半晌,他才笑了笑,摇摇头。

周子舒没言声,只是往火堆里添着柴禾。温客行低下头,注视着一跳一跳的火苗,又摇了摇头,可是动作却越来越慢。

终于他双手交叉,放在脑后,仰面躺了下去,面对着星辰灿烂的夜空,长长地吁出一口气,几不可闻地说道:“你说得有理……阿絮,你说得很有道理。”

周子舒笑笑。

温客行又自语一般地问道:“可恨之人……是必有可怜之处么?”

周子舒道:“不错。”

温客行也不管他看得见看不见,径自点点头,随后一本正经地点评道:“阿絮,我发现,就算你不是个美人,也越来越对我胃口啦。”

周子舒就知道他这是正经了没片刻光景,又要故态重萌,于是嘴角抽了一下,没理会他。

温客行便撑起一边的胳膊肘,笑盈盈地抬起脸看着周子舒,说道:“我看你也不用羡慕那一对老头子和老太婆了,以后就跟着我吧,也能游弋江湖,相携隐居,还不用明天就死,我不介意跟你凑合凑合,你说呢?”

周子舒面无表情地道:“对不住,我介意,温兄你实在太高看我了。”

温客行就笑起来,然后在“美人你何苦遮着脸,哥哥我心焦意难掩”的猥琐小调里,欣赏着周子舒气得撅断了手上拨拉柴禾的木棍,还发作不得,只得装聋作哑的模样。缺德地将自己的快乐毫无负罪感地压在别人的愤怒之上,只觉心情畅快极了。

第二日一早,张成岭抱着周子舒的袍子过来,递给他,小声说道:“谢谢师父。”

周子舒接过来披上,看了他一眼,道:“走吧,回高家庄。”

张成岭脚步一顿,仍是默不作声地跟过来,活像个受气的童养媳。

温客行冷眼旁观,便安慰道:“你师父已经决心要和天下英雄一路混在一起,沆瀣一气蛇鼠一窝了,眼下就住在高家庄里头,你不如就跟在赵大侠身边,随时可以去找他。”

然后他又飞快地补充道:“当然你也可以随时去找我。”

周子舒走在前头,闻言回头道:“我几时说过要留下和这群人混在一起的?”

温客行伸手蹭着自己的下巴,笑眯眯地问道:“你不留?”

周子舒皱眉道:“不留。”

温客行看了张成岭一眼,又问道:“真不留?”

“不……”

周子舒下意识地随着他看了一眼张成岭,只见那小少年一双眼睛正眨也不眨地盯着他,眼神活像个战战兢兢的小兔子,一脸期冀,又不敢太明显,一见周子舒看过来,忙抿抿嘴,做出一脸坚毅状,周子舒下面的话便自动没了音,哼了一声,转身大步往前走去。

温客行唯恐天下不乱地拍拍张成岭的头,感慨道:“阿絮,你觉得我们像一家三口么?”

周子舒于是走得更快了。

温客行便真把自己当爹了似的,一脸慈祥状对张成岭道:“左右没事,路还长,我给你讲个故事吧?”

张成岭乖乖地点点头,便听温客行得意洋洋地鬼扯道:“话说那五行山下,有个妖孩,名叫红孩儿,与一帮子妖魔鬼怪住在一起,当然,他其实心里十分看不上这群东西,只觉他们一天到晚无事生非十分讨人嫌……”

他竟似对此道颇为精通,周子舒在前边走着,听见温客行抑扬顿挫、娓娓道来,竟哄得张成岭那傻小子也跟着一惊一乍的。发现这姓温的混账还有点说书先生一张嘴皮子走四方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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