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涯客 上——priest
priest  发于:2012年06月1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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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晌,周子舒才干咳一声,将温客行的胳膊从自己脖子上扒拉下去,正色道:“曹兄不必多心,我与这位温兄是怎么也成不了眷属的,怨偶倒是有可能。”

曹蔚宁还以为他是强作欢颜,于是皱着眉想了一阵子,沉痛地说道:“周兄这般人品,不该受此苦楚。”

周子舒苦笑道:“多谢曹兄,我一点都不觉得……”

曹蔚宁道:“家师一直和一些江湖中的异人有来往,还有幸识得几位巫医谷的前辈,若周兄不嫌弃,等洞庭一会、咱们解决了邪魔歪道以后,可以和我回去一趟,师父他老人家定会有办法的。”

周子舒简直感动得潸然欲泣了,遂默然不语。

孰料曹蔚宁还是个行动派,立刻对两人抱拳道:“二位请在前面客栈等我,我这就给师叔留记号传信去。”

言罢转身便走,温客行对着他的背影啧啧称奇道:“古道热肠,真乃我辈中人。”

一回头,却见周子舒正若有所思地盯着他看,温客行便顿了片刻,问道:“怎么,是不是方才在下一番肺腑之言,感动了阿絮你的铁石心肠,打算以身相许了?”

周子舒冷笑道:“恕我愚钝,还真觉得……温兄去洞庭的动机,扑朔迷离。”

温客行一本正经地说道:“救人危急,仗义疏财,这些都是小善,你可知大善是什么?”

周子舒眯起眼睛,一言不发地看着他。

温客行自顾自慢慢地说道:“地狱一日不空,我一日不成佛,自古正邪不两立,你说呢?”他说这话的时候,目光平静地望着很远的地方,一张英俊的侧脸,平日里的戏谑玩笑之意倏地无影无踪,真就像是一尊无悲无喜的石佛像。

“这是人间,”他接着说道,“人间,就不该有魑魅魍魉的东西,那位……德高望重的高崇高大侠,也是为民除害,我等若不出手相助,岂非枉读那许多年的圣贤书?听说很多年修行,方可来人世一遭,若不做出些事业来,岂非对不起这几十年?”

周子舒没接话,温客行却回过头来,追问道:“阿絮,你说是么?”

半晌,周子舒才轻笑一声,说道:“这话听起来,就好像温兄是个正人君子一样。”

温客行却忽然驴唇不对马嘴地说道:“这世上有三种人,爱吃肉的,可有可无的,和不爱吃肉的,此皆是生而如此,可有时候爱吃肉的人,偏偏生在穷人家,不爱吃肉的人,偏偏要在山珍海味中长大,岂不是很可笑么?”

周子舒沉默了一会,才极慎重、极缓慢地说道:“温兄说的什么哑谜,我是不明白的,不过倒也听说过一个道理。”

“什么?”

“橘生淮南则为橘,生于淮北则为枳。”

温客行闻言先是怔了片刻,忽然爆发出一阵大笑,简直前仰后合,把眼泪都笑出来了,周子舒在一边面无表情地看着他,那蜡黄的皮肉和扭曲的五官看不出喜悲,眼皮却微微垂下,好像要看进温客行心里似的。

不知过了多久,温客行才上气不接下气地直起身来,伸手抹掉眼角笑出来的一点眼泪,看着周子舒道:“我发现你是我这辈子见过的最对我胃口的人了,阿絮……其实易容之术我也是多少懂些的。”

他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周子舒,看得周子舒的二皮脸都有些不自在了,便顺口道:“是么?”

温客行十分认真地说道:“所以我也勉强可以把自己变成阿湘那副模样。”

周子舒呆了一呆,见温客行正上三路下三路一脸猥琐地打量着自己,立刻反应过来,二话不说,转头往客栈的方向走去。

温客行看着他颀长清瘦的背影,目光凝在他透出衣服若隐若现的一对肩胛骨上,就觉得即使那人破衣烂衫、落魄潦倒,身上也有那么一种难以言喻的东西,好像那个阳光遍落的下午,他眯着眼靠在墙角,大喇喇地坐在大街上,分明一副叫花子样,却比谁都悠闲,比谁都从容。

温客行就知道,那人其实只是在晒太阳。

有这样一个背影的人,怎么可能会不是美人呢?温客行洋洋自得地想,自己这双眼,在世将近三十年,可未曾看漏过一个呢。

眼看着周子舒已经走出去很远了,温客行这才抬起腿溜溜达达地跟上,嘴里低声自语道:“那橘子树又没长腿,怎么知道自己是要变成橘还是要变成枳呢?再说无论是爱吃肉还是不爱吃肉的人,若是有一天不小心掉进一个人迹罕至的地方,整天茹毛饮血过活,可不也很痛苦么?”

傍晚的时候,曹蔚宁赶了上来,便直觉两人之间的气氛不大对头,于是小心翼翼地问道:“周兄和温兄……是闹别扭了么?”

“曹兄多心。”又是异口同声。

温客行眯起眼睛扫了周子舒一眼,眼神跟带钩子似的,十足的调戏之意,周子舒只当没看见,兀自不动如山。

曹蔚宁抓抓头,说道:“其实……这事我也不知怎么说,说实话,以前也听说过,不过长这么大,还是第一回遇见男子……”

温客行就抬起眼,安安静静地看着他,曹蔚宁忙道:“温兄千万别误会,我没有什么别的意思,虽然觉得有些难以接受,可二位都是侠义之人……虽然还是有点奇怪,不过……咳咳,千万别往心里去,咱们行得正站得直……”

周子舒不紧不慢地给自己倒了杯酒,砸吧砸吧地喝下去,心想,这傻小子已经语无伦次了。

曹蔚宁于是低下头,半晌,才重新抬起来,红着脸小声问道:“那……二位晚上住店,你们是要一间房还是两间房?”

周子舒一口酒便呛了出来。

连温客行都直直地望着曹蔚宁,心道,原来竟捡了个奇葩回来。

三个人之间的空气都诡异地静止住了,就在谁都没来得及说话,只听见周子舒在那气不接下气的咳嗽的时候,忽然,楼上传来一声极惨烈的尖叫,底下不多的客人都抬起头,只见店小二连滚带爬地从楼上下来,活像见了鬼,颤声道:“杀……杀……杀人了!”

曹蔚宁脸色一肃,抓起佩剑便一马当先地蹿了上去,几乎是同时,旁边桌子上一对像是兄妹模样、短打扮的男女也各自拿了兵刃,冲了上去——总有人争先恐后着管闲事。温客行用脚尖踢踢周子舒道:“阿絮,你不去看看?”

周子舒站起来,微一欠身:“你先请。”

温客行站起来,往楼上走去,从周子舒身边路过的时候,脚步忽然顿了一下,凑近了他,压低了声音道:“你今晚若是肯和我一个房间,我就给你易容成阿湘的样子。”

周子舒道:“承蒙厚爱,在下宁可去睡马房。”

温客行“啧”一声,斜了他一眼:“不解风情。”便也上楼去了,周子舒紧随其后。

一上楼,一股子血腥味便扑面而来,天字号房门大开着,曹蔚宁面色凝重地站在门口,回头见了他们二人,招手道:“二位快过来看看这个人。”

周子舒走过去,打眼一瞧,只见一个人背靠床柱而立,衣冠不整,露出一片胸口,胸口上有个乌黑的掌印,双手被砍去,掉在角落里,血洒了一地。那人的头歪在一边,目光涣散,脸色铁青,竟已是死去多时了。

温客行“咦”了一声:“这人怎么像是……那日街上撞进我怀里的那位梁上君子?”

曹蔚宁也“啊”了一声,凑过去对着那死人脸仔细一看,面色古怪地说道:“他……他好像也撞过我!”

两个眼下都靠周子舒救济的难兄难弟对视一眼,顿时生出一种同是天涯沦落人的感觉。

只听一边的女人说道:“我知道这个人,这是九爪灵狐方不知!”

第十七章:琉璃

曹蔚宁呆了呆,问道:“他……他就是那贼祖宗方不知?”

年轻女人点点头,指着尸体的左手道:“你瞧,传说中方不知便是个三十来岁的男子,左手畸形,若是不确定,其实他还……”

她脸红了红,说不下去了。

周子舒端详着那尸体光洁的脸和下巴,在一边接道:“还有,传说方不知身有残疾,那位姑娘若不适可以先出去,或者背过身去,你们脱了他的裤子,就知道他是不是真的神偷了。”

女人尴尬地瞥了一眼和她同行的青年,青年轻咳了一声道:“小怜,你先出去吧。”

年轻女子转身出去,等在门口,背过身。

她一转身,温客行便上手三下五除二地剥下了死者的裤子,看着尸体断了一截的特殊部位,他还若有所思地摸摸下巴,感慨道:“还真是他,难怪从我身上摸去东西,我竟一点都没察觉。”

随后干脆一不做二不休,把方不知全身都扒得光溜溜的,十分不客气地四处乱翻,在一大堆零零碎碎的东西里找到了自己的荷包,翻开点了点,惊喜地发现没少什么钱,于是十分心满意足地塞进了自己的怀里,还不忘顺口客气道:“曹兄,你来看看,你的东西还在不在?”

曹蔚宁和一边的青年目瞪口呆地望着这人。

周子舒凉凉地提醒道:“温善人,死者为大。”随后不管那陌生青年投过来的颇为赞同的目光,顿了顿,又补充了一句道,“你欠我的三两银子这回能还了不?”

温客行一脸伤心:“我人都是你的了,你居然还和我计较三两银子?”

那陌生青年的脸色于是更好看了,周子舒伸手揪住温客行的领子,把这碍事的东西扒拉到一边去,蹲下身,从头到脚将那尸体摸了一遍,皱眉得出个结论,道:“一招毙命,掌印从前胸穿到后心,应该是罗刹掌。”

陌生青年“啊”了一声,失声道:“你是说,喜丧鬼的罗刹掌?”

“恐怕是的。”周子舒点头道,言罢将尸体盖上,又对门外的年轻女人道,“那位姑娘可以进来了。”

陌生青年打量了他们三人一番,抱拳道:“在下邓宽,家师高崇,这位是我师妹高小怜,我二人原本出门历练,前些日子收到家师传信,才赶着在洞庭大会之前赶回来,不知几位如何称呼?”

曹蔚宁忙道:“哦,失敬失敬,久闻邓少侠大名,还有这位姑娘,是高崇高大侠的女儿吧?在下清风剑派曹蔚宁,奉掌门之令参加洞庭大会,师叔他老人家应该不日便到,路上被这位……这位神偷摸去了盘缠,多亏了那位周兄和温兄仗义相助。”

邓宽道:“不知这二位英雄是……”

周子舒仍保持着蹲在地上的动作,闻言回头对他笑了笑,道:“哪算什么英雄?我叫周絮,不过是个走哪算哪、无门无派的浪子游侠,那位……”

他指着温客行,话音微妙地顿了顿,接道:“那位温客行温兄,虽然装得一副正人君子样,其实是个经验老道的混混流氓……”

温客行淡定地道:“阿絮,我只流氓你一个。”

周子舒轻声慢语地道:“你实在太抬举在下了。”

显然高小怜的注意力已经完全不在尸体身上了,邓宽倒是镇定,闻言宽厚地笑笑,态度也不卑也不亢,倒真有些名门正派、洞庭之主的派头,对他们二人抱拳道:“二位真是风趣,既然二位随曹兄来我洞庭,想来也是我道中人——周兄说这位神偷,也是死于喜丧鬼的罗刹掌?”

他与高小怜对视一眼,周子舒和温客行佯作不知,一脸茫然。曹蔚宁便问了出来:“也?我听说赵家庄外好像有鬼谷的人作乱,难道是……”

高小怜道:“曹少侠有所不知,前一阵子太湖赵家庄传来消息,说是那在赵家庄做客的断剑山庄穆云歌,便是死在这罗刹掌之下,这鬼谷的恶鬼众,果然作恶多端,还如此嚣张。”

这里离洞庭已经不远,多说也就是一天的路程,隔日便能到,已经可以说是那位高大侠的地盘了,不知这姑娘是真在为了正义义愤填膺,还是因为有人闯了她爹的地盘而不快。

反正邓宽和曹蔚宁是下意识地点头赞同道:“不错。”“正是。”

当年武林大结盟的时候,一共有三块“山河令”,德高望重者持有之,凡有大灾大难方可动用,三块“山河令”凑在一起,便可以召开英雄大会,广招天下豪杰,共同图之。如今这三块“山河令”,一块在“铁判官”高崇手里,一块在少林寺,还有一块,据说在已经多年不问世事的长明山古僧手里。

没想到这回这场所有目标都指向鬼谷的动乱,竟能连那传说中修仙问道不问凡间事的古僧都惊动了。

邓宽和曹蔚宁商量了一下,又征询了其他几人的意见,决定雇一辆马车,要连夜将方不知的尸体送往高崇那里,以防夜长梦多。

曹蔚宁和邓宽颇有缘分,几乎一见如故似的,周子舒冷眼旁观着,觉得那高崇人品如何不说,便是教育徒弟和女儿的功夫,便不错,那高小怜跟在一边,偶尔插言,年纪轻轻的那么个女孩子,言谈举止竟也十分得体,她和顾湘差不多的年纪,可却丝毫不聒噪,也不娇纵,有礼有节。

温客行忽然叹了口气,感慨道:“我家阿湘要是也能有高小姐这样的人品,我便是死也瞑目了。”

高小怜回过头来温文尔雅地对他一笑,说道:“温大哥过奖了。”

周子舒嗤笑一声,低声道:“高小姐是高大侠的女儿么,顾湘……其实也是个好孩子,只是上梁不正下梁歪罢了。”

温客行正色道:“阿絮,高小姐是好,我说句实话而已,不过你也并不要嫉妒吃醋……”

高小怜立刻十分尴尬地看了他们两人一眼,忙紧走几步,追上了邓宽和曹蔚宁,周子舒和温客行便落在了后边。

周子舒轻笑一声,压低声音道:“温兄,在下有一事不明——你说我们进去的时候,为什么那方不知的尸体是衣衫不整的呢?据我所知,那位方兄可不是个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人。”

温客行伸手托起下巴,思量了片刻,问道:“你的意思是,喜丧鬼看上了那方不知,欲与他行那不轨之事,遭到拼死抵抗,不遂,于是怒而杀人?”

言罢他还摇头晃脑地叹气道:“真是自古美人多薄命。”

周子舒面无表情地说道:“温兄真是太有见地了,在下还以为是那凶手是为了方不知身上的什么东西,才杀人搜身的。”

温客行呛了片刻,装模作样地点点头:“也有些道理。”

一偏头,见周子舒正意味深长地看着他。只听周子舒问道:“温兄身上,那日除了少了个荷包,可还少了什么别的东西?”

温客行直视着他的眼睛,坦白地说道:“有,荷包里银钱都在,琉璃甲却不见了。”

周子舒脸上渐渐没了笑容,那双眼睛像是冰水洗过一样,黑沉沉的冷,温客行却好似浑然不觉,依然言笑晏晏。

半晌,周子舒才低声道:“温善人,你不杀伯仁,伯仁却因你而死,这可该怎么说?”

温客行默然,正这当,前边曹蔚宁和邓宽提到了周子舒似乎身体抱恙的事,邓宽才要回头问问他,深夜赶路吃不吃得消,用不用再雇一辆马车,一眼望去,却见这两人之间的气氛有些异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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