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山多锦绣 下——猫图案
猫图案  发于:2012年06月1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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承启沉默良久,才点点头:“知道了。”

那武官见太子殿下并未再细问,心知这里已经没他什么事了,方施礼退下。

那个人呵……想到下午从王淳那里收到的那封复信,承启不由苦笑了一下。王淳什么都好,忠诚、义气、善良,只是也太忠诚太义气太善良了……他轻轻展开手中几乎已经捏的稀烂的字条,白纸黑字,歪歪扭扭却笔笔有力,一看就是那个莽夫的字迹,上面仅仅回了他三个字——木子李。

命他去暗杀萧妃,果然是错误的。

叹了口气,承启披上缞衣,不管如何,有些事今天夜里一定要解决,用王淳做这种事是他这个决策者的失误呵……倒也怪不得那个傻子。

只是这么一试也试出了那个人嘴里曾说过的那些情话,是多么做不得数。

眼里只有我吗?如果只有我,为何不肯乖乖听我的话?

只带了几名侍卫几名太监,承启上了轿子,一行人从庆宁宫朝兰薰阁方向缓缓行去。

远远的便看到王淳的身影,他个子实在太高了,高的即使在这朦胧的月色下承启也能一眼认出他来。承启命人停了轿,招过一名小太监吩咐道:“殿前司卫队也守了六七个时辰了吧?就说我的话,换诸率府守着,让他们歇着去吧,明早还有别的吩咐。”

小太监领命去了,承启没有下轿,远远的看着太监与王淳说了什么,王淳有意无意的往这边望了一眼,承启心里不由一跳,再回过神的时候王淳已经只余下一个背影了。

兰薰阁中,真是冷清呵。

承启亦是第一次踏足这里,周围护卫的侍卫紧张的举着火把,准备应对随时可能会出现的逆贼——太子殿下虽然什么都没说,但小道消息灵通的他们却都听说了殿下这次夜行的原因,先帝在建宁朝百姓心目中有着不错的名声,如今宫中提到萧妃也再不是又畏又惧,新仇旧恨加在一起,几乎已经笃定她就是害先帝驾崩的罪魁祸首了。

萧妃并没有休息,兰薰阁外闪烁的火把光芒让她早就猜到了发生了什么,她一直在等待,等待一个耐不住性子的人,或是那个人派来的刺客。她细心的描了眉,施了粉黛,穿上最正式的宫装——镜中的打扮令她忽然想到那一夜的邺郡君,那个年轻的女子被推下石阶时也是作如此打扮——这是你的复仇吗邺郡君?要我也这副模样,走上和你同样的道路?

萧妃不由冷笑,我萧绰儿又何曾惧过谁来?她仔细的将眉梢眼角又描了一遍。眼波流转之间,更是要做出那百般的风情,只求在奈何桥上较个高下。女人与女人呵……哪怕我们不是为了争夺同一个男人,我们也是天生的敌人,不要忘了我们看中的都是那男人身后的位置。

邺郡君呵,你太年轻了,你不懂,但我懂。萧妃望望自己眼角的皱纹,咯咯咯的笑了起来。她笑得那样开怀,那样爽朗,以至于承启在走近中厅的时候不由整个人都愣住了。

“你来了。”似是知道承启已经到了,萧妃轻轻转过身,笑得仪态万千,“让他们都退下吧,殿下。这许多年来,你我一直不曾好好的聊过。”

承启微一犹豫,点点头:“好。”萧妃却又咯咯笑了起来:“别怕,这里没有刺客。”这话似是在对那些侍卫说,又似在对承启说。

待人都散尽了,萧妃这才坐下:“我以为来的会是别人。”

“我有话要问你。”承启并不肯坐,只淡淡道:“父皇待你不薄,为何要做出这等蠢事。”

“哦?”萧妃眉毛一挑,“难道不是你做的吗?殿下?”

承启苦笑着摇摇头:“不是。”

萧妃玩味的看着他的表情,轻笑道:“我不信。我与你是一类人。”她缓缓直起身子,“我们这样斗了十几年,李承启,我了解你甚至胜过了解我自己。”她自嘲的笑了一下,“你的种种手段,你下一步要做什么,我必须要想到。可惜我千算万算,也没算到你居然这样狠。……我输的倒是心服口服呢。”

承启叹了一口气。

“我说了不是我。”他亦笑了,“你既然了解我,便该知道我从不打诳语。”略顿了一顿,承启又道,“我亦猜到不是你,只是这罪过却不得不你来背。”

“刺杀我的事情我既往不咎,你放心,我也不会对承煦如何,他会安安稳稳的继续做他的礼国公,只是他不能再留在京师。杭州……赣南……涿郡……或者是别的什么地方,他的孩子会承袭他的爵位,只是三代后再无恩荫。”承启语气平和淡漠,仿佛在讲述一个没有什么波澜的故事,“我只有一个条件。”

“你说吧。”萧妃抬起眼看着他,该来的总会来,李承启作出的决定哪一次没有权衡过种种利益?

“你是先帝的宠妃,先帝大行,你心中怕也已悲伤至极。……你身后亦将哀荣备至,以后妃之最高礼仪葬至先帝陪陵……最近几日发生的这桩公案亦不会再有谁提起。萧绰儿、萧家甚至是杜家都不会受此事的牵连。”承启看着这个一袭宫装的女子,他十几年来一直费尽心力去应付的对手,他的对手是如此好强,不肯露出一丝疲态。就好像下一局棋,收官了,胜负已分却感觉不到丝毫胜者的喜悦。

“一开始直说便是,何必兜那么一个大圈子?”萧妃的眼神是破天荒的温和,那是堪破生死后的平静。“我知道你要什么,亦知道你为了什么。是我害了邺郡君,一命偿一命。”

“只是这毒酒,我要自己喝。”不屑的看了承启一眼,萧妃笑得灿烂,就像十几年前承启第一次见到她时那般青春妩媚、万种风情。“我萧绰儿便是落难,也是九天凤凰。”

42.永平迷案(一)

“……癸丑晨,帝崩于京郊御苑,年四十又六。谥曰体元显道法古英武圣文神德皇帝。永平兴国初年四月乙卯,葬永安陵……妃萧氏从死者,谥曰钦成贤妃……”

——《文宗本纪》

“梆、梆、梆。”

三更时分,梆子鼓清脆的声音再一次回荡在寂静的深宫中,福宁殿值夜的小太监正困的一下一下鸡啄米般不住的点头,被这梆子声一惊,手一松,手中的照明灯笼扑的一下掉到白玉石台阶上,烛光在里面晃了晃,到底灭了。

额头上立刻挨了毫不客气的一榧子,小太监有点委屈的抬起头,正对上黄门院班值守公公挂着怒气的脸。

“小东西!贪睡不说还弄掉东西,若是惊扰了官家看卷宗,你摸摸你自己有几个脑袋!”骂完了,负责福宁殿值夜的张公公看看自己这个小属下实在是困的撑不住了,叹口气,“你下去睡吧,下次记得勤谨些!要是倒个茶水、换个蜡什么的都让官家自己动手,要你们何用?”

他口中的“官家”便是建宁朝的太子殿下李承启,如今永平朝的在位皇帝。

小太监扁扁嘴爬下去了,张公公拣起灭了的灯笼重新点燃蜡烛,看看福宁殿书房中透出的烛光,心里悄悄摇摇头。

早就知道这一位是个胸中有大抱负的明君,只是……也太勤勉了。

奏折卷宗那是要一份份细看的,份份还都要朱笔批阅;三更睡五更醒更是家常便饭,早朝、殿上议事自登基来没有哪一天漏了的,无分寒暑;就是下了朝也要在御书房里将那些元老重臣们留下再仔细商议……一日一日连轴般的不得休息。张公公在旁边冷眼旁观着,只觉得官家的身子似乎又清瘦了,两颊也凹下去不少,这副样子若是让太后见到,八成又要说官家身边伺候的人不尽心,但若是当真去劝,官家又总是左耳进右耳出,哪里肯把这些话听进去?下人难做哟!

烛光下,承启正皱着眉,细细看一份两浙路递上的关于兴农田水利的折子。

兴农田水利本是好事,涝时储雨旱时救灾,若是得力黄河流域的洪灾将被很好控制,下游地区也不用再担心旱季无雨。承启曾同三司使杜醒仔细商讨过在两浙路试行农田水利法的方案,也曾拟出一套临时的法规,但法令未行反对的折子就递上来了,看两浙路总督宋韦乔的意思这农田水利在两浙路竟是兴不得的。

这折子上的话句句有理,说新的措施仅在北方试行过,南方气候、水土与北方不同,种种利弊也不相同……承启不由皱起眉,这折子上的话究竟是实话,还是为了保护旧党利益而写成的表面文章?

若是有人能替我去看一看这民间真实情况,那该有多么好?

就这么一出神,倦意便趁机袭了过来。承启扔下折子,将身子靠在荷叶交椅的椅背上慢慢合上眼睛,头又开始痛了……就休息一会吧……朦胧中似乎有一双带着粗茧的手正小心翼翼的帮他揉着太阳穴位,舒服且贴心。承启心中一惊忽然睁眼,蜡烛已燃掉了三分之一,书房里空落落的哪有第二个人在?

那个家伙!

赌气似的拿起奏折,扫了一眼,承启将它放到了右手的金黄匣子中,留待明日与杜醒、吕宗贤等人商议好了,或是问问两浙路的其它官员再做决定罢!宋韦乔是先帝钦点的状元,极有才学,他的意见是值得仔细考虑的。

批完最后一道折子,承启直起身来略略活动了下微酸的脖颈。这个动作好似一个暗号,服侍他惯了的张公公立刻知道,官家这是要沐浴了。

打庆宁宫就开始伺候承启的他熟知这位官家沐浴的习惯,也不待吩咐便自作主张的吩咐小太监将大桶的热水、花露沤子送了进来。看着热腾腾的清水被倒入木质浴池中,张公公心中一阵轻松,若不是还有这么个大体力活儿等着,外面伺候的人其实都可以去睡了。

官家沐浴时,是从不爱有人伺候的。

悄悄掩上门,张公公对门外眼巴巴候着的小太监们努努嘴:“无干的人都睡去吧!记得待会收拾手脚轻省些,莫要惊扰了官家。”

小太监们答应着下去了,张公公最后看了一眼掩着的殿门,确定今夜如往常一样官家不会再有什么吩咐后,也自行下去休息了。

听着门外的脚步声渐渐远去,承启才终于放松下来。他慢慢缩入温热的清水中,任它们将他环绕包裹着,……很累,虽然每日处理的政务与登基前大同小异,却不知为何一天比一天更觉疲惫,若不是那个从幼年起便坚定的决心像黑暗中的一抹微光一直引着他向前走,这种日子还不知能撑多久。

躺在渐渐变凉的水中,承启看着自己的黑发像鱼儿一般在水中游动,泛起一圈圈的波纹,似乎要为他沉闷的生活带来一点童趣一点生机。承启将它们沿着耳鬓捋顺,只有在这种不被政务烦扰的时候,他才能分出一点心神,去想一想那个曾为他的生活带起波澜的人。

四个多月了。

登基以后诸事繁忙,忙了个天昏地暗,却有一半是刻意,与那个人不知不觉竟有这许多时间未曾见过了。

他的诸率府侍禁卫,他的殿前司翊卫郎。

水,开始凉了。

承启从水中站起,取过旁边叠放整齐的松江棉布慢慢拭净了身子,换上一件白绸罩衣,嘴角抽动了一下,笑容里带着几分寂寞。

不就是……一名侍寝吗?!努力将王淳的温柔抛到脑后,他走向那张独属于他的床榻。绣工精美、布料柔软的被褥正安静的躺在那里等着服侍这位年轻皇帝入梦,温柔恭谨却冷冰冰的没有丝毫人气。

缩在被子里,承启咬着牙根想着心事。现在已是夏末,万籁俱寂的夜里,连吹过纱窗的风也带着沁人心脾的花香与凉意,但他却感到浑身烦躁,头很倦身子也很累,却就是睡不着!

难道是太久没有性事了?毕竟是正值青春年少的身子,积蓄了精力也是正常……要召人侍寝吗?出上一身热汗,然后摸着那些丝滑柔软的身体沉沉睡去?然而刚刚沐浴完……一想到那些黏腻的汗水带来的不洁感,承启不由皱起好看的眉毛。算了……侍寝的事明天再说罢!出一身热汗后再清洗干净恐怕就要四更天了,明日还有早朝……

然而还是睡不着!

这一整夜,承启就在各种各样的想法中摇摆着,犹豫着,白天的政务也趁机过来凑热闹,原本逐渐理清的思绪又被绕了乱七八糟。他迷迷糊糊的睡着,醒着,偶尔还做一两个不明所以的梦,梦到幼年,梦到学琴,梦到下棋,梦到莞儿和文宗……那似乎是一个阳光明媚的春日,满园子的鲜花盛开着,碧蓝澄澈的天空中有大大小小的风筝飞舞,那些熟悉的人在他的身边笑着跑着满脸愉悦,而他只在一旁静静的看着他们快乐。莞儿,似乎是莞儿,将风筝的线轴递到他的手中,似乎是要他将那风筝放得更高,他抬起腿想要奔跑,却发现自己的腿沉重的好似灌了铅,连胳膊也抬不起来,低下头一看,才发现自己的身上正穿着金黄色的龙袍……

承启猛的惊醒,天已微明,梦始终还是梦。身上却出了一身黏稠的汗,似乎他方才曾真的奔跑过。全身依旧乏力,完全没有睡醒后该有的轻松,他艰难的翻了个身,继续合上了沉重的眼皮。

*******

王淳嘴里叼着一根狗尾巴草,躺在院子里芭蕉下的躺椅上,望着满眼的繁星正在出神。

“虽是夏日,但夜里还是凉的,何况露水沉重,一夜睡下来定会伤了身子。”伴着含着笑意的话语,一袭麻布做成的薄被轻轻披在了他的身上,王淳抬眼看去,阿九正立在他的身边含笑望着他。

“哪里就热到如此了?一夜一夜只图舒服,睡在外面难道就不怕蚊虫叮咬?”阿九无奈摇头,像在笑一个任性的孩子。他还真是搞不懂王淳的想法,若说仅仅是因为不愿和他瓜田李下才睡到外面,可他最近确实不曾缠过他……

“哦,是你。”吐掉了嘴里的狗尾巴草,王淳从木躺椅上坐起来伸了个懒腰,“也是,天气凉了,今天就回屋里睡。”

一面说一面将躺椅收了起来,仔细的靠在屋檐下,扭头看看阿九还在原地站着看他,王淳笑了。

“还有事?”

“是有事要对大哥商量。”阿九笑笑,语气温和。“我也想过了,在京中住着总不是个长远的事情,近来靠卖字画赚了些盘缠,想回苏州老家去……这些日子,谢谢大哥的照顾了。”

“哦。”王淳不甚在意的点点头,猛的才回味过来阿九话里的意思,这才惊讶的看向他,“你说回苏州去?!”

“嗯……虎丘那边还有一些族人在,多少能有个照应。”阿九的话音淡淡的,望着王淳的眼神却透出不寻常的热切。

“哦……”王淳抓抓头发,“也好,定了什么日子启程了吗?”

“正是要与大哥商议的。”脸上还在笑着,笑容却变得勉强。阿九看着面前这个高大的男人,明明知道他在想什么,也知道他喜欢的人是谁,却还是想再试探一下,哪怕这试探的结果除了失望还是失望。

“我最近不忙,你定下日子,我送你出京。”王淳抬起手,像哄小孩子一样拍拍阿九的头,“只是我不能送你到苏州……买个仆人随你一起去吧,路上也好有个照应,到了苏州记得写信报个平安。”他顿了顿,又有些犹豫的开了口,“要是……要是在苏州生活不习惯,你就还回这儿来,有大哥罩着,京师没人敢欺负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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