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去找王淳的人去的很快,王淳得了急令,来得也很快。只是他现下所住的那座宅院离禁中甚远,一路上又多是商业街,便是心中再急也绝不可能纵马狂奔,这一去一来竟耗了大半个时辰。
四周静悄悄的,承启在书房等得十分不耐,谱子、书文一眼都看不下去,提了笔要画画,又画几笔搁下,想唤人过来询问王淳何时才能到,又觉得心事太过外露不好张嘴,正是一腔怨气连个发泄的出口都没有。
王淳过来的时候正看到这副模样的承启,这还是他大婚后二人头一次见面。不知是不是因为婚姻的缘故,承启看上去竟似变了一个人般,原本沉静内敛的气质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通身上下的犀利与精明……或者犀利精明才是他的本色,内敛不过是掩饰这本色的一层轻薄的假象。
王淳在心里叹了一口气,这样的承启越来越像一名君主,他很难将他与那个杏黄衫子的少年、吃盐渍梅干的少年、在灼灼桃花下粲然一笑的少年等同起来。只不过是十余天不曾相见,何至于好似分别了十余年?
“既然到了,为何不进来?”书房内传出承启的冷哼。他已经等了很久,在这等待的时间里,他那细致的心思已经将二人间的种种重新分析了一遍,王淳的情感、王淳的忠心……在自己大婚后似乎产生了变化,原本牢不可靠的情意开始变得岌岌可危。想及此,承启心中很不愉快。
我不过纳了一名妃子!何至于让你搬出禁中了?
“看来王大人现在真是住的远了,宫里传唤一个时辰后才到。若是有什么事等你来了恐怕早已事成定局。”承启冷笑,“是不是我为着自己身家性命着想,要赐你一所近些的宅子才好?”
他心头一腔怨气,也不管今天这事归根结底是不是王淳的错,非要刻薄他几句才能出了气似的,一堆话说出来倒是顺畅无比。
王淳呆了一呆,难道今日承启的冷不丁唤他过来就是为了再赐他一所宅院?他一头雾水的笑了一下,答道:“就是搬到你上次赐的那宅子里了,好好的又赐什么?”
世上最悲哀的事,莫过于你损他半天,他听不出来。
承启一愣,这时候他才想起上次承康送人过来,他赐王淳宅院的事情,心思电光火石急转而下,那名少年淡淡的眉眼轮廓也一起浮现在脑海中。
抱着试探的想法,他看向王淳的眼睛。
“你自己……住?”
“还有阿九。”王淳答的十分直爽,“我想他老在禁中呆着总不是长久办法,就让他也搬到那里去了。”
“哦……”承启不由冷笑,“你们倒快活。”一想起自己与诸人勾心斗角、耗尽心机的时候,他在那张曾和自己一同睡过的床榻上与另一个人颠鸾倒凤,就像那一夜……承启心头一阵邪火,目光也随着阴沉下去。
王淳被他的眼神吓了一跳,他刚才已经察觉到承启心绪不宁,却不知道是什么事在烦扰着他,待到看到承启眼睛变得如此阴沉,他心里也跟着有些慌,再也顾不得宫中的禁忌礼仪,忍不住便问道:“怎么了?”语气甚是关切。
承启看了王淳一眼。有些话本不该是他这个太子可以说的,那会显得幼稚可笑,但在那双关心的眼睛注视下,话便似顺利成章般从两片薄唇内溜了出来:“我和阿九……谁好?”
问出来便涨红了脸,头也扭了过去,再不肯看另一个当事人一眼。
这怎么比?王淳有些啼笑皆非,他隐隐约约猜到了承启别扭的根由,想说些什么来宽解他的心却又找不到合适的话,屋内随之陷入了一片尴尬的沉默。
就这么难以回答吗?一个如此简单的问题!承启候了片刻也没有听到自己希望的答案,羞恼、气愤以及被欺骗的酸意一起涌上心头,他抬手便要抽王淳一巴掌,却被王淳轻而易举的抓住了手臂。
不顾这个别扭的人野猫一般的挣扎,王淳强行环住他,二人拉拉扯扯,步履蹒跚的走到了画案前。
取过承启刚才画画用的毛笔,蘸了蘸那已经略干的墨汁,平生第一次拿笔的王淳笨拙的在宣纸上画了一个大大的圆。
“这是他们。”一面说,一面在圆外画了一个浓黑的墨点,王淳的声音浑厚而温柔,承启觉得自己似乎又听到了乌德的乐音。
“这个是你。”
很笨拙的画功,很傻的话,却足以吹散承启心中所有戾气。
“其实你真的不好,比不上阿九。”那个人的声音在耳畔响起,不知是谁的发丝搔过承启的脖颈,也掠得他心头一阵痒,“你太过工于心计,眼里也只有你自己。可是……”王淳的手指蘸蘸墨汁,“沾上了就渗进去了,还会越积越多。”
“一派胡言。”承启任王淳揽着自己,整个人放松的靠在他怀里,“我怎么可能会不如一个娈童?再胡说就杀了你。”
“好啊。”王淳笑着用沾了墨汁的手指划过承启的脸,在他脸上画了几道浅浅的猫胡须。“杀”这个字,别人听了或许会立刻吓得跪倒在地,但在他心中却好似是暧昧的、只有两人才懂得的暗语。大婚前的承启又回来了,这令王淳感到由里到外的舒心,这十余天,承启想必过得很累,从他那绷紧的神经和防备的戒心便可深知,难怪这下巴看上去又尖了。
一双唇从上面贴了过来,承启合上眼睛等待着即将开始的温柔。那人却不肯再亲吻下去,带着笑的声音自头上响起。
“什么时候杀我呢?”
“明日吧。”承启眼睛依旧闭着,脸上却浮出笑容,“今日先不杀,让你再多活一天。”
剩下的话就湮没在唇与唇激烈的争辩中。
明日复明日,明日何其多,我生待明日,万事……成蹉跎。
华延殿。
直到了掌灯时分,莞儿也没有等到承启的身影。
派到庆宁宫询问的小太监隔了很久才回来,细声细气的禀道:“回禀邺郡君。殿下说了,国事繁重,今儿晚上就不过来了,请邺郡君早日歇了,明儿一大早再同去娘娘处请安问好。”
莞儿心里奇怪,承启从来不是个言而无信的人,她又细问了几句,小太监只说殿下回了庆宁宫便直接进了书房,中间只有一名班直头侍禁卫进去过,旁人都不敢近前,听说这人是殿下特特召进宫里来的,二人一说事情便是这大半天,到现在连晚膳也没有用。
莞儿这才略略放心,想来真是有要事了。她笑道:“还要劳烦小公公再去走一趟,对殿下讲身子还是首先要紧的事儿,请他自己保重。”小太监答应着去了。
独自用过晚膳,莞儿惦记着承启白天的嘱咐,便提起笔,略想了一想写成一封家书,大意便是请吕宗贤将那名大食女奴送到宫里来。信中只说是自己听闻向皇后雅好音律,想借此女奴以尽孝心,却把这主意是承启的建议略过不提。
吕宗贤接到女儿亲笔信后连连称赞莞儿比在闺阁时更懂为人处世,他也不肯怠慢,命家人速速准备相应的物品四季衣裳,三日后便将这名唤作阿莱的女奴送入宫中去了。
从华延殿被派到庆宁宫的太监来了几拨,都被承启的人不动声色的挡了回去。
这倒不是承启特意吩咐的,只是所有服侍他久了的人心里都清楚,若是事事都等着这位主子吩咐到了再去办,那这份差事也就做不久了。
邺郡君固然最近极受恩宠,但太子殿下既然在庆宁宫里呆着,那就表示殿下现在没心思见她,也不想知道和华延殿有关的事。便有亲信太监自作主张替承启回了,然后跪在书房外将此事一一回禀太子殿下知道。
隔了好久,屋内才传来承启懒洋洋的声音:“知道了,若华延殿再有人来,便跟他们讲国事繁忙,今儿晚上不过去了,让她自己歇了吧。”
他现在连动一下都懒得动,绷了许久的弦好不容易才放松下来。要他今天晚上再去应付吕莞儿?那真是想起来便头痛。
他哪里也不想去,只想和身边这个人呆在一起,起码今夜是这样。
“……大婚还真是麻烦。”将头搁在王淳的肩窝里,满足后的承启心情大佳,“以大家闺秀而论,吕莞儿确实是个教养不错的,只是女人该有的毛病,她也一样不缺。”
“哦。”对这名女子,王淳并未表现出太多的关心,只是无可无不可的应了一句。
承启眼中闪过一抹促狭:“想不想听我讲讲我和她的事?”他心里一直在隐隐约约的醋着阿九,现在既然说到吕莞儿,便立即想到可以利用她来让王淳醋上一醋。
“不想听。”王淳答得果断,停了一下又道:“她不过是个女子,你又何苦为难她?”
承启眉毛一挑:“哦?你连听都不听便知道我为难她了?”
这个问题王淳甚至懒得回答,还用听了才知道吗?光从那漫不经心的口气和眼里算计的光芒就知道吕莞儿嫁给他这一生都很难获得幸福。他更不愿意在背后去议论一名弱女子的种种,便以沉默来终止这个话题。
见王淳不答,承启笑得清爽:“我与她是夫妻,又怎么会故意为难?”他的手抚上王淳的脸,“你呢?为何从未听你提过娶亲的事?”
“娶亲?”王淳怔了一怔,随后几乎是本能的摇摇头,“我不会娶。”
承启的手慢慢放下了。
“为何不娶?”他的目光细细打量着王淳的五官,这张脸并不白皙秀气,丝毫也谈不上文雅,却会让人在一见之下产生好感。承启相信,若是王淳有心,娶一个女人回家并不是难事,为何却要说不娶?还说得竟是如此正大光明。
“我不想自欺欺人。”王淳的目光执着而坚定。有时候他也会想,若是当初没有在那一片宫墙之中遇到承启,他会不会也和大多数人一样,到了适婚的年纪便经过媒妁之言,娶一名温柔贤淑的女子——就像顾老兵和侯录事当初所取笑的那样——生几个孩子,叫他们上学堂念书;或者如果和承启没有走到今天这一步,他的情感依旧深埋在心中,阿九,会不会就此成为他后半生的精神寄托?王淳想不明白这许多种可能,他只知道在那一个晚上,他抱定必死的决心带着承启走向床榻。还有今时今日……他爱着他,哪怕他无法确定这位太子殿下对自己的感情。
既然开始了,就要负起全部责任,否则又何必开始?
承启躺在他的身旁默然良久,突然笑了起来。“我说不过你。”他的手拂过王淳的发,这个男人连头发都是乌黑粗硬,武夫呵,倒真像他。
“王淳,以后你会助我吗?”细长的手指在王淳的发旋里划着圈,承启的口气十分认真,“去看兵书,学兵法,学带兵打仗、或是训练军队的事情……以后,建宁朝的军队,交给你我才不会有后顾之忧,才能分出更多精力去开始我的改革。”
王淳抬起头,承启的眼睛十分明亮,里面闪耀着势在必得的决心,黑曜石般的眸子正定定凝视着自己。这就是未来建宁朝的君主,聪明、自律、有满腔的政治抱负,却少了佛家所提倡的仁爱之心。
他在心里叹了一口气,却还是坚定的点了点头。“好。”
这些天来,文宗心中甚是愉悦。
将政务交给承启实在是个最英明不过的决定,文宗一面欣赏着这个儿子一面暗自称赞自己的眼光。他毕生所追求的不过是音乐、绘画、诗词、书法以及美丽的女子,对政务并不十分热衷,碍于史官之笔以及祖宗制度种种才不得不勉力为之。执政以来,文宗最怀念的时光莫过于登基之前的那段日子,现下承启的勤政已经将他从繁忙的政务中解脱出来,他有了大笔的时间可以去享受艺术所带来的各种美妙。如果可能,文宗很愿意在此时禅位,然后安安稳稳的去做一名不问世事的太上皇。
还有后宫中那些女子们,向皇后自不用说,还有三夫人、九嫔二十七命妇……文宗边想边放下画笔,忽然觉得自己这些年受政务所累,多少有些冷落了她们,心血来潮之下,便命人抬了轿子,先到向皇后寝宫去走上一圈。
刚走到兴德宫门口,文宗便听得一阵乐音飘过,音色竟十分陌生。他侧耳细听了一阵,直到乐音渐渐消去也没听出演奏的是什么曲子,心中不由大奇,连忙吩咐人不得惊扰,自己悄悄走了进去。
向皇后正坐在榻上,听着阿莱的演奏。看得出来,她很喜欢乌德琴淳厚的乐音,眉宇间的神情随着曲韵的变化而变化,嘴角间却含着笑意。
“好会享受!朕来着了!”突然响起的笑声令诸人都大吃一惊,向皇后连忙起身,整整衣容倒身便拜:“妾身……”
一语未尽已被文宗扶起:“是朕来得冒失。”又笑道:“刚才所奏的是何曲目?怕不是我中土乐器吧?”
向皇后笑道:“皇上好耳力。是邺郡君家里的一名歌伎所奏。”一面说,一面转过身朝阿莱招招手,温声道:“你过来,给皇上说一下方才奏的曲子是何名字。”
阿莱听到吩咐,忙缓步上前。她身形原本高挑,现在又穿了建宁朝的服饰,那不似汉人的面容便透出另一番风韵来。但见她莲步轻移,抱着乌德琴走到文宗面前袅袅婷婷的拜了下去,一双藏在长长睫毛下的眼睛虽不敢抬眼正视,却好似会说话般将文宗轻轻溜了一眼,姿容十分妩媚动人。
她用不大标准的汉话轻声道:“回禀皇上、娘娘,方才弹的是民女家乡的曲子,唤作阿玛丽莉。”
“阿玛丽莉?”拗口的词汇让文宗忍不住又重复了一遍,“什么意思?”
阿莱抬起双眸,娇羞的瞥了这位建宁朝如今最尊贵的人一眼,抿唇笑道:“译过来就是‘乞君怜我’的意思。”
文宗将这四字念了几遍,笑道:“这名字有趣,你且从新弹一遍,朕倒要仔细听一听。”
阿莱领了圣旨,也不退后,就在原地盘起双腿,将乌德放在腿上,一双素手翻转,拨动羽管,悦耳的乐声便从她的指尖流淌出来。
向皇后看文宗形容心里便明白了八九分。她与文宗结发夫妻二十余年,对这些男女情爱早看得淡了,饶是一贯咄咄逼人的萧妃,她碍于后宫体面也不便和她认真。现下虽见文宗对这名叫阿莱的大食女奴充满兴趣,她也并没有不悦的感觉。来一个能压压那狐狸气焰的也好,她瞥了一眼阿莱黝黑的肤色,这女奴不是我中土之人,最多给她个红霞帔的名号,料想也不至于生出什么乱子来。
25.树欲静而风不止
宫里原本就没有什么秘密可言。
文宗新近恩宠一名大食女奴的事情虽说荒唐,却也很符合这位皇帝风流不羁的性子,只是……涂了蔻丹的指甲不动声色的敲了敲精巧的白窑茶盏,萧妃轻轻柔柔的将御赐龙凤团茶送入口中。只是不知此事纯粹是偶然,还是有人在背后布下了什么局……
“你说,”将茶盏递到太监手中,化了浅妆的凤目瞥了一眼在向皇后身边伺候的孙姓尚宫一眼,萧妃似笑非笑的问道:“那女奴原是邺郡君家中一名歌伎?”
“回淑妃娘娘,正是。”孙尚宫脸上满是忧色,“这是奴婢听得娘娘与官家议论才知道的。便是这名歌伎,听说……”她说到这里,偷眼看了下萧妃脸色,却不再说下去了。
“听说什么?你直说便是。”萧妃温和的笑了笑,“你是知道我的,平素就是个爽快性子,最见不得这些藏着掖着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