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容的身后,立即闪出琪珏、佩珩,二人都是锦袍绣带长剑系腰的宫廷侍卫装扮。坚毅的五官,立在画舫十分扎眼。
“你二人在船上等候就可以了。不必跟来。”
“是。”
水容牵着我的手往船头走去,早有几个侍女布置好了锦绣云梯,我和水容,便沿着梯子登上了湖心小岛。
这湖心小岛,隐藏在层层莲叶之间,若非近前,断不能发现。岛上临水的沙滩上,三五只雪鹭,正游水嬉戏。绿草茵茵,软如青丝,抬眼望去一片烟岚之中,立着棱角飞檐,一方晚亭。
亭中,一抹粉白的身影临风摇曳,若隐若现。
我忍不住问水容,“王爷,你要我见的是何人?”
水容拉紧了我的手,一脸的神秘莫测,笑道:“难道你不想见见,名震洛阳的莲花公子吗?”
我心中一怔,莲花公子,难道不是水容吗?难道是那小童见水容容貌气质都不凡,误以为他就是莲花公子?
我点点头,任由水容拉着,一路往亭中走去。
走近青石台阶,抬头便可望见匾上双莲亭三字,左右的柱子上书着一副对联。
上联是:芙蓉并蒂一心连。
下联是:合欢桃核两人同。
看来着双莲亭,应该是天水王朝的爱情圣地了吧?不知道有多少青春少年,妙龄少女,渴望着和自己的心上人到此一游呢。
我怔思忖间,亭中已经走出来一个美貌少年。一身粉白的轻衫,青丝用一根白色的发带,松软地挽起,腰间系一条荷色腰带,别着一根通体碧绿的玉笛。
少年容貌秀美,眉宇间一种清韵流淌,那灵秀似乎从骨子里流出,别有一种清致,却又让人觉得亲和可近。
少年正欲开口,不料被水容抢先道:“让莲花公子久等了,小王正巧在路上遇到了流霞,所以来得晚了一些,还请公子见谅。”
我的面巾早已在过来的路上悄悄取下,怎么说人家莲花公子也是洛阳城一大名人,半遮面见人家总是不太礼貌。
莲花公子倩然一笑,不是清水芙蓉,胜似清水芙蓉,“原来是‘占尽人间丽与华’的醉流霞,难怪玉王爷心情如此好。”
“醉流霞”的称呼,实在是给流霞的,以我沾酒就醉的浅量,被他这么称呼,心里一阵发窘。脸上一热,估计流霞那张粉嫩的脸,又涨得绯红了,我暗自庆幸,幸好还没到鼻血直流的程度,不然更丢脸了。
水容脸上的表情,却是好看得不能再好看。跟抓到鱼的小猫一般,兴高采烈地道,“待会儿小王先自罚三杯就是了。”
莲花公子这才道:“酒席早已备下,就等二位了,快上来吧,待会儿玉王爷就该怪画扇怠慢了。”
原来莲花公子的名字叫画扇。我微微一叹,也只有他这样灵秀的人物,堪称这样的名字吧。
水容携我进了双莲亭,亭中一张白石桌,四张同色石凳,桌上陈列这几碟红翻翠霰的小菜,几样玲珑剔透的点心,琥珀盏,流月罍,白螺杯,盛满数种美酒。
临波的清风送来一阵阵荷香,混合着浓酒的脂香,清心复令人沉醉。画扇腰间的玉笛不知何时,已经停在了他漂亮的唇边。
笛声潺潺,自画扇的唇间流出,若疏雨打清荷,琼珠落玉盘,清林映明月,清越中带着清丽,清丽中带着往复缠绵。
一曲毕,水容拍着手赞道:“好一曲《青莲引》,有这曲子伴着赏莲,真是绝妙。”
我叹道:“这真好比汉书下酒,平添多少情致。怕是天下间的横笛,见了莲花公子,都要折腰叹服的。”
水容和画扇听完,相视一笑,各自入坐端起一杯酒喝了,顿添几分豪兴。
我被他二人感染,也不禁动了几分豪兴,端起白螺杯中的绿萍酒,一饮而尽。
一杯酒下肚,我的脸上一阵发烫,水容忙牵了我的手,眉目间尽是关切的神色,“霞弟,你没事吧?”
“这酒怎么这么烈?”我的酒量虽浅,几杯的量倒也是有的,这杯酒既醉,倒还是第一次。
画扇叹道:“这绿萍酒确实烈,几乎是洛阳城最烈的酒了。说起来,这其间还有个故事呢?”
心中暗叹倒霉,怎么一端就端了杯最烈的酒来喝。不过我向来最喜欢听故事了,忙问画扇:“是个什么故事?”
18.梦莲池上吹横笛(三)
水容疼惜地看着我,画扇清丽的眼中,闪着淡淡的哀伤,轻声道:“这绿萍酒,还有个别名,叫做荷叶杯。”
“荷叶杯,好美的名字,可是荷叶多么清香,为什么这酒却这么烈呢?”
画扇似有所痴,“烈的,不是酒,是酒中的情。数年前,有两个少年,他们都是酿酒世家的传人,两个少年都热爱酿酒,在对酿酒技艺的热爱中,他们不打不相识,相识后再相恋。”
我有一种不好的预感,这故事,必然是一个悲剧,便问道,“然后呢?”
画扇顿了顿,继续讲故事:“他们的名字,一个叫绿萍,一个叫荷叶,这绿萍酒,就是他们一起酿出来的,他们热烈的爱情的浸润下,酿出了这人间第一烈的荷叶杯。”
我不禁啧啧称叹,在古代的酿酒技术下,能酿出如此高浓度的酒,这两个少年,真是不世出的天才加酿酒狂热分子。
水容似乎被触及到自身的身世之感,估计是想到了和流霞之间的种种,若有所思的问道:“那他们后来怎么样了?”
画扇轻叹,“在天水王朝,男风的盛行,也只是数十年的事情,在他们那个年代,男人之间的恋爱,本身就是不可触碰的禁忌,被发现的话,是要被处以极刑的。何况他们两家人在生意上多年竞争,本来就势不两立,为了家族的利益,也不可能同意他们在一起。”
看画扇的表情,我几乎猜到了故事的结局,而身边的水容,似乎特别的激动:“那他们最后有没有在一起?”
画扇摇了摇头,“没有,在舆论和家庭的压力下,他们最终选择了自沉。”
水容怔怔地,“自沉?!为什么不逃走,逃到一个没有人知道的地方。”
我拍拍水容的肩,示意他别太沉浸其中,这毕竟只是个故事,我要点醒他,“没有用的,当一种爱不容于世间,对于他们而言,死,或者是一种解脱,一种永远相爱相依的方式。”
水容犹自在沉思之中,画扇眼睛一亮,似有所悟地看着我,“流霞公子所言极是,这鸳鸯浦正是绿萍和荷叶投湖之地,而这周围的并蒂莲花,也是在他二人死后才在这里出现。想必,这一池的并蒂莲花,就是他二人英魂所化,这样看来,他们倒是永生永世也不用分开了。”
在画扇的尾音中,我倚阑望着一池莲塘,又想到双莲亭上的那两句对联:芙蓉并蒂一心连,合欢桃核两同心。原来其中,有这样一个凄美的爱情故事。
想到此间,我不禁轻轻吟唱那首《摸鱼儿》:
问莲根、有丝多少,莲心知为谁苦。双花脉脉娇相向,只是旧家儿女。天已许。甚不教、白头生死鸳鸯浦。
画扇不知何时,已经吹笛为我伴奏,而也不知何时,水容已经走到我身边,紧紧地握着我的手,附在我耳边,像在许下某个誓言,“霞弟,我知道,你在琼珠楼过得不开心,相信我,总有一天,会将你带出琼珠楼的,带你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我听得浑身一震,惊道:“水容,不可以。”
“霞弟,你叫我的名字了。你叫我的名字了。”
水容黑白分明的眼睛里,满载着兴奋,好像我一声“水容”,叫得他心花都开了一样。
我一阵头疼,为了他的安全,本来想疏远他,与他保持距离,结果倒让他产生了和我之间的距离拉近的错觉。事情,似乎变得越来越糟糕。
“霞少爷。”
正在我为水容的事焦头烂额之际,红儿清脆的声音传来,我循声望去,见一红一紫两个娇笑盈盈的少女站在浅滩之上,于绿草间一边招手一边小跑着向我走来。
“霞少爷,总算找到你了。”
红儿跑得气喘吁吁,一张又圆又粉的小脸涨得通红。紫儿的鹅蛋脸上,也渗出微微的薄汗,不过她向来谦谨自持,只是笑盈盈地站在红儿旁边。
我扶着阑干喊道:“红儿紫儿,快进亭子里来吧,外面太阳烈着呢。”
两个丫头相携着沿着青石台阶步入亭中,红儿一见水容和画扇,乌溜溜的黑眼睛瞪得大大的,痴了半晌。
“奴婢见过玉王爷。”紫儿忙拉了红儿向水容盈盈拜倒。
水容含笑道:“起来吧,你们都是霞弟的贴身侍女,以后见了本王,不必如此拘泥,就跟和霞弟在一起一样。”
我心中一怔,他这是在收买我的丫鬟吗?头疼。
忽然想到画扇还被凉在一边,我赶紧道:“红儿紫儿,这位就是莲花公子画扇。”
紫儿打量画扇片刻,向画扇微施一礼道:“梦莲池上三春雨,醉拈横笛吹紫云。紫儿早闻莲花公子盛名,今日能一睹公子真容,何其有幸。”
红儿俏脸微红,满脸花痴地盯着画扇,兴奋地叫道,“是啊,是啊,紫儿姐姐常常跟我提起洛阳有个莲花公子,笛声妙绝天下呢。”
画扇轻轻一笑,神貌俱美,温柔敦厚,看得人一阵迷醉。
这样的眼神,这样的气质,我竟然觉得似曾相识,却是怎么也想不起来到底是在哪里见过。
画扇瞅着紫儿道:“看来醉流霞的身边,果然没有凡俗之辈。”
紫儿微窘,面带羞涩,“公子过奖了,紫儿不过是服侍少爷的一个丫头,俗得不能再俗的。”
红儿嘻嘻笑道:“紫儿姐姐,你就别谦虚了,谁不知道我的紫儿姐姐是博学多才的扫眉才子,玉王爷都说了让我们不要太拘谨,就跟和霞少爷在一起一样嘛。”
红儿一派天真的可爱表情,逗得众人为之一笑,气氛一下轻松了不少。
画扇又让都入座饮酒,反正又不是在琼珠楼,我示意紫儿和红儿坐下,她二人也不再推辞地坐了下来。红儿靠近我的左侧,紫儿挨着红儿坐了,靠近画扇。
顿时杯盏相传,且尽一时之欢,轮到我喝酒,水容却是不忍心让我再喝。
红儿却拍拍胸脯自信满满地道,“玉王爷别担心,今天的酒,红儿替霞少爷喝了。”
说着,已经端过白螺杯,满杯的绿萍酒一饮而尽。圆圆的俏脸上,满是惬意极了的表情。
一席下来,红儿至少喝了十多杯天下第一烈的绿萍酒荷叶杯,她竟然只是小脸微红,杏眼雪亮,看起来,一点醉意也没有。
我顿时愕住,这看起来不谙世事,一派自然天真的红儿,竟然有千杯不醉的酒量?!
此刻,画扇与水容的眼睛,也正滴溜溜地围着红儿转,两张绝美的脸上,也是满脸的不可思议的表情。
水容附在我耳边,低声问道:“霞弟,你那个叫红儿的丫头,怎么这么能喝?”
我尴尬一笑,求助的目光探向紫儿,渴望着我全知全能的侍女飘个答案过来。
紫儿收到我求助的眼光,抿唇轻笑道:“玉王爷,画扇公子,不必好奇,红儿向来是拿酒当水喝的,她这体质,是从娘胎里带来的,天然生成。”
水容不愧是王爷,政府要员的眼光就是不一样,只见他以打量国宝的眼光打量着红儿,似乎是在考虑要不要把她送入天水王朝异种人类研究院。
压低着声音向我道:“霞弟,你这个侍女,可以转赠给我吗?”
我一怔,他果然在打红儿的主意,“你要红儿干嘛?”他不会真的要把红儿送入天水王朝异种人类研究院吧?
水容继续低声道,“你也知道啊,宫廷里那么多大大小小需要应酬的酒宴,有这么个千杯不醉的侍女陪在身边代饮,是一件多么美妙的事情啊。”
我绝倒,敢情他是想让红儿做他的代酒秘书,我心中一叹,原来在哪个朝代公费吃喝,喝酒应酬都是人生一大磨难。幸好这个时代没有那个什么啤酒的,不然这些花容玉貌的美少年,个个都要变成大腹便便的酒肚男。
我轻叹,眼底浮现一丝哀伤,“王爷,红儿的去留,不是我能决定的。”
就好比我的去留,一切的生死大权,都被羽觞紧紧的攒在手中。
水容见触及到我的心事,赶紧的移开话题,转到别的事情上去了。
这确实是一个令人沉醉的下午,散席之后,一行人又上了水容的画舫,早有侍女摆上新鲜的瓜果,舱内铺了软凉的玉簟,我们几人临窗而坐,一路载酒载歌,欣赏着梦莲池的山光水色,十里荷花。
风林无泪依旧站在船尾,烈烈的毒日,似乎对他毫无影响,只是让他清瘦背影上的青铜大刀,光泽更加幽咽了。
直到日暮时分,方上了岸,水容恋恋不舍地看着我,紫儿也幽幽地打量着画扇,唯独红儿笑得跟梦莲池中的红莲一般,一脸尽兴而归的天真灿烂。
“流霞少爷,请上轿。”
风林无泪漠然的声音传来,那顶软蓝的轿子,已经停在我面前。
“王爷,流霞先告辞了。”
我走向轿子走去。
“霞弟,”身后传来水容温柔的呼唤,蓝帘落下的瞬间,我的右耳处的红莲耳钉,竟然微微泛疼。
19.蝴蝶泉中宿鸳鸯(一)
玉壶买春,赏雨茅屋。
窗外,细雨如丝,氤氲着满院花树,青苔碧草。几只乳燕在微风中斜飞而过,徘徊檐间,正衔泥筑巢。
竹案上,新墨初研,纤毫搁架,一册展开的书卷,被风翻过数页。
卷边铺开的白色宣纸上,墨渖淋漓,字体风劲,一笔好草书。
黄鹤楼中吹玉笛,江城五月落梅花。
落下最后一个“花”字,绿衣男子收起狼毫,静默地望着远处青山翠郭,乡间炊爨的袅袅轻烟。
“师父,我回来了。”
青竹帘被掀开,跃出少年娇红的身影,雨珠欢快地雀跃在他的眉间,染着红晕的青丝,被细雨微微地润湿,柔顺地垂在肩上。
“霞儿,过来。”
绿衣男子轻声道。
流霞走到他身边,像是做错事情的孩子一般,一双又黑又亮的大眼睛充满乞求地望着绿衣男子。
突然,绿衣男子将流霞打横抱起,将他脚上一双沾满泥土的红色凤头靴脱了,扔在竹门边。
“霞儿,你太顽皮了,师父要好好教训教训你。”
绿衣男子说着,转身抱着流霞往书房后面的内室走去。
他抱着流霞,美到令人窒息的侧脸贴在流霞的发间,轻轻的嗅着,仿佛那里混合着泥土与青草的清香,属于少年的独特幽香。
“师父”。
流霞的心中似乎揣起一份不安,语音轻颤。
“嗯?”
绿衣男子的清澈的声音,带着一丝低哑。
“师父在生徒儿的气吗?”
“你觉得呢?”
“我觉得师父在生气。”
“那你就乖乖听话,师父就不气了。”
“好,霞儿一定乖乖听师父的话。”
绿衣男子轻轻一笑,将流霞的身体,放在青竹簟上。轻轻地脱去他有些湿润的外衫。
白色的绸袜也被褪下,露出流霞雪白纤细的脚踝,绿衣男子浅绿的眸中,忽然闪起灼灼的光芒。
“师父。”
流霞在他灼热的视线下,竟然有些怯怯的。
“霞儿。”
一声低唤,深长而缠绵的吻,已经落在流霞唇上。
流霞似乎已经习惯了这样的吻,在绿衣男子的热吻中,脸上细白的皮肤,渐渐抹上一层淡淡的胭脂,黑宝石一般的大眼睛里,已经有几分迷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