并不是疑问的语气。

（十一）

在纪洋的记忆里，那个男人小的时候还是待自己很好的。会时不时地给自己买零食和小玩具，会把自己扛在脖子上去邻居家串门，炫耀似的，会在星期天一家三口出去玩儿的时候，拉着妈妈抱着自己。可那些记忆都仅仅只是停留在七岁之前。之后就像是突然出现的断崖，黑黢黢一片寒冷与空洞。纪洋有时候想到，兴许他也有什么苦衷的，可是每当半夜里听到妈妈在梦里哭着咒骂那男人的时候，心里就恨，什么苦衷不能跟自己的妻子讲而非要走掉呢。恐怕心里有鬼吧。这么一想，纪洋的心不免就冷起来。

纪洋也不知道为什么此时此刻，坐在从F城回来的火车上，看着窗外嗖嗖转换的风景的时候，会突然想到这些。转过头看了眼杜淳皓，他正靠着椅背睡得正香。

林家楷公司的事情一时半会儿是忙不完了，于是纪洋决定不再继续打扰他了，怕他继续睡地板迟早要感冒。

昨晚杜淳皓对着自己说的话糊在脑子里。后来他倒是像个没事人似地回去继续睡觉了，早上起来看到纪洋也没什么不一样。倒是纪洋心里有了个疙瘩。纪洋想说不定是杜淳皓在梦游，要么就是自己做梦。可是，偏偏一切又那么真实，杜淳皓看自己时的黑亮的眼神自己还记得清清楚楚，以及被他扣住的肩膀的温度，他喷在脸上的气息。这一切，都让纪洋的心脏承受着剧烈的负荷。纪洋当然知道自己的行为代表着什么。

他喜欢男人吗？呵，还是应该说，只是刚好那家伙是男的而已。

＊＊＊＊＊＊

杜淳皓睡了一路，下了车，两个人就往家里赶，途中都没有说话。

之后没几天新年就来了，除夕那天，纪洋没什么活动，和妈妈两个人的家就显得有些冷清。纪洋早早地就上床睡觉了。外面都是热热闹闹的鞭炮声，以往这个时候，都是杜淳皓拉着自己在周围瞎晃荡，杜淳皓还抢那些楼下的小不点的炮，自己点着玩，纪洋每次都翻他白眼。纪洋这么想着，下意识地看了看一早就开着的手机，依旧没什么动静。纪洋又等了会儿，还是没有什么惊喜。倒是期间林家楷来了个问候电话，还有几条同学发的短信，包括米沁的。纪洋等着等着就睡着了。醒来的时候已经是早晨了，看看手机屏幕，和睡着之前没什么两样。

之后几天就是走形式的串亲戚，纪洋家亲戚本来就不多，那个男人走后，和那边的亲朋好友也就没什么来往。纪洋也以快高考了为理由，找着机会待在家里做习题。

开学前几天，杜淳皓来电话了。说是趁着开学前好好聚聚，纪洋本来不想去的，找借口推脱了一下，杜淳皓才说是米沁生日，请大家出来玩儿。这么一说，纪洋就不好意思不去了，就答应了下来。杜淳皓说完这事情以后，顿了一下，纪洋以为他还要说什么，就等在那儿，结果他先挂了电话。

纪洋到得时候包厢里人还不多，米沁杜淳皓都在，还有几个似乎是杜淳皓的那票朋友，以前在学校里见过几眼。米沁过来招呼纪洋，纪洋把礼物递给她，两个人说了几句，然后纪洋就找了个角落坐下来。几个人在那吼着歌，声音吵得纪洋头疼。杜淳皓就在纪洋刚刚来的时候朝着纪洋笑了笑算是打过招呼，也没走过来，之后就一直在另一边和几个朋友混在一起骂骂咧咧的。过了会儿，又陆续来了几个人，算是到齐了之后，各自扎了两三个小堆在那聊着。纪洋一个人坐那儿，也没什么事情做，其实自己挺不喜欢这种场合的，几个男生还在抽烟，呛得自己难受。

纪洋就一个人坐在那儿喝水，然后看见王子珊朝着自己走过来。两个人就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期间纪洋猛然想起，杜淳皓好像说过，她对自己有好感什么的，心里突然就觉得有些不自在。

切过蛋糕之后，一群人唱歌得唱累了，玩牌的也觉得无趣，有的喝的不少的干脆在沙发上睡觉。有个男生喊了句“你俩怎么说也得亲一个吧？！！”一群人顿时又沸腾起来，掌声叫好声口哨声同时响起。杜淳皓往那男生头上就是一掌，还骂了句三字经。不想大家就更来劲了，吵着要看。米沁被推搡着，倒在杜淳皓胸前。两个人都挺不好意思的。米沁更是一直低着头。

“靠，不会还没吻过吧。”

“去你的！”杜淳皓有些窘，要去踹那男生，那男生慌忙逃窜，跑到另一边，才又嚷嚷：“不然干嘛不肯啊，还玩保守派呐！”

大家也跟着起哄，杜淳皓的嚷嚷被淹没在一片嘘声中。

这个时候，米沁抬起了头，扯了扯杜淳皓的衣角，看了眼杜淳皓，然后低下了头。脸上一片红晕。

“人家都催了，你还装个屁啊，早就想了吧你！”

“去去去去！”杜淳皓看了看身边的米沁，抓着脑袋，米沁靠着杜淳皓的耳朵说了句什么，然后杜淳皓的表情有些僵硬。人群起哄得更厉害了。

杜淳皓慌乱中扫了一眼纪洋，发现纪洋低着头喝水。

其实杜淳皓压根没去想，为什么当时就把很自然地，把目光往纪洋那边投了。杜淳皓向来神经粗。

两个人又忸怩了一会，杜淳皓本想拖着时间挨过去，谁知道一票人谁都不死心，米沁又红着脸在他耳边说了句“就听他们的吧我没什么关系”，没办法最后杜淳皓就象征性地在米沁嘴上啄了一下。本来还有人不乐意，吵着要看湿的，看见杜淳皓脸色不大好，也没坚持下去。杜淳皓心里没来由的烦躁，因为看见纪洋一直在顾自喝水，要么就是转过头和边上的王子珊说着什么。

纪洋也不知道看到这场面心里是怎么个感觉。其实早就知道对于杜淳皓，自己心里是有鬼的吧。

纪洋就是个习惯了冷眼旁观的人，对所有的一切都采取淡淡的态度，好像都无所谓。可是，要是对象变成杜淳皓，就都变了样。

小的时候怕他作业完成不好连累到自己，杜妈妈交代过好好看着他，所以玩的时候，会时不时看他一眼，到后来在学校碰见他朝自己打招呼，就很自然地回应，一起回家，定期去他家吃饭，听他说他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情，被他一直以兄弟的名义扣着。有些东西是什么时候慢慢地变起质来的，连纪洋自己都不知道。可是等到有一天惊觉，才发现进退两难。

纪洋被包厢里的灯光闪得难受，酒气让自己头晕，还有那折磨人的烟味。纪洋欠身出了房间，一出来就感觉空气清爽了不少。去洗手间洗了把脸，待了会正准备回去，却正好碰上进来的杜淳皓，他正靠在墙上，直直地盯着自己。纪洋一愣，眼神飘了两下，想到这未免会让杜淳皓看出自己的心虚，就又回看过去。

洗手间没其他人，两人就那么站着对看了一会，纪洋觉得很傻，决定先结束这无聊的举动，于是往门口走。然而刚走到杜淳皓身边就被一把拉住了。还没等纪洋反应过来，就被整个压在了墙上。

“你干嘛！”纪洋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一下子就觉得很火，话一出口这气势汹汹的语气连自己都没有预料到。

杜淳皓还是没说话。

“你他妈到底要干嘛！”纪洋忍不住暴了粗口，然后用力去推杜淳皓。

杜淳皓也使了力，纪洋的反抗没起到实质性的效果。

“纪洋……你说我们是不是，再也做不回从前的好兄弟了，嗯？”

纪洋的心咯噔猛跳了一下，没去看杜淳皓的表情，只是继续推压在自己身上的身体，用上了全部的力气。杜淳皓松了手，放开了纪洋。

纪洋匆匆回到了包厢坐了下来，可心脏却还是狂跳不停。连一旁的王子珊都注意到了纪洋脸色有些不对。纪洋一边说着没事，一边还在想杜淳皓刚才的话的意思。

又一想，也好，其实自己不就想和他划清界限的吗，再这样下去，只怕有一天终究压制不住内心深处的情感，到时候就不仅仅是不做兄弟那么简单了吧，只怕他会觉得自己恶心。这么一想，纪洋竟有些想笑，原来自己是自私的，设想过好多次，绝交之类的话都是由自己来说，然后那家伙会是很郁闷的表情，结果今天从他口中说出来，心竟然会跳到失去了节奏。

散场回家。

因为地点就选在米沁家附近，杜淳皓也就没送。安排好了几个家住的远一点的女生，大伙就各走各的了。有一个女生和纪洋杜淳皓同了一段路，于是三个人就一起走。杜淳皓和那女生也不熟，但是为了不让人家觉得尴尬，还是胡乱扯着话题。送那女生到了家楼下，杜淳皓快走了几步，追上从刚才起就一直走在前面的纪洋。

“你等等。”

纪洋也不知道为什么，听见了这句话可就是没停住脚步。

“说了让你等等！”

杜淳皓又提了速，总算追上了纪洋，一把抓住他的手腕。可是又一下子不知道说什么好，两个人之间一阵沉默。杜淳皓看着纪洋，说：“有话要跟我说吗？”

纪洋没反应。

“没有是吧，你没有我有！纪洋我告诉你，我们俩十几年的革命友谊，就在今天，现在，彻底玩完！。”

“刚才在卫生间的时候，我发现我该死的想吻你！”

还没等纪洋缓过神来，杜淳皓的嘴就压了上来。纪洋只觉得头脑中被按了颗炸弹，并且引爆了，自己的四肢也已经不得动弹，脑袋被杜淳皓的手固定住，微微上仰，面对着他的脸，杜淳皓的眼睛闭着，吸了一会儿纪洋的嘴唇，然后舌头也溜了进来，掠夺着整个口腔，纪洋口中满是杜淳皓的气味，混合着浓烈的酒气，叫人晕眩。

（十二）

寒假过得匆忙。

等到高三第二个学期开学的时候，气氛明显起了变化。原本就卯着劲道在学的尖子生们更是进入到了冲刺的阶段，脸上沉郁一片，而本来懒散或者一直都抱着无所谓态度的几个也开始就着书啃起来，不管看不看得懂。

当然也有个别，彻底地放弃掉了，整天懒懒散散无所事事，日子过得前所未有的悠闲，他们大多都有着殷实的家底，后路被铺平整了不必忧心。可这部分人毕竟是少数，一个班也就那么一两个，其他人都还是在煎熬着挣扎着，教室里的气氛剑拔弩张。纪洋有时候在外面看，觉得整幢高三的教学楼明显暗过其他楼，而且很空乏。

倒是杜淳皓竟然不是那些个别中的一个。说竟然是因为，杜淳皓有个非常有钱的叔叔，从小就对他特别好，现在待在国外，一直说等杜淳皓这边一毕业就接过去。这件事纪洋是知道的，以前虽然拐弯抹角地问过杜淳皓的看法，杜淳皓说没那个打算，可是杜家人是一直想让他去他叔叔那里的，毕竟这关系到杜淳皓的前途问题。

纪洋记得以前有一回，夜里做梦就梦见杜淳皓出国了，连招呼都没跟自己打一声，后来杜淳皓来电话，纪洋很生气可还是立马就接了，结果杜淳皓说电话费太贵没说几句就给挂了。纪洋又急又恼地惊醒，一摸脑门上全是冷汗，想到要是杜淳皓真出国，两人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见上一面，心里就堵得慌。

然而，杜淳皓从开学之后，也开始收了心在学习上了。这消息是纪洋从杜妈妈口中听到的，拿杜淳皓妈妈的原话来说是祖宗开眼。纪洋也觉得奇怪，可转念一想，大概也是被班里的气氛无形中给影响的吧，不管怎样都是件好事。

那天之后，纪洋和杜淳皓还没见过面，纪洋实在想不出要以怎样的态度面对杜淳皓，心里隐藏多年的秘密被一下子毫不留情地挖掘出来曝露出来，让纪洋觉得手足无措也很难堪很羞恼。可那个主动的人是杜淳皓。纪洋不知道他心里是怎么想的。所幸那天之后杜淳皓没联系过自己，也省去了纪洋不知道怎样面对的烦恼，可是心里不免又很低落，又想到，那天他似乎喝了很多酒，并不清醒。

纪洋也管不了那么多，接下来的几个月需要自己集中所有的精力去应对，自己都努力这么久了，是绝对不能前功尽弃的，而其他的事，纪洋决定暂时先放下。杜淳皓隔几天放学之后来找过纪洋一次，倒也没什么不一样的神色，就是脸上的痞样减少了很多，竟然还戴了副眼镜。纪洋心想果然那天他是喝多了，发生什么也记不清了吧，这样也好。纪洋问他怎么近视了，那家伙一脸正经地说是平光的，这样看上去比较像个学生，纪洋忍不住翻白眼。

杜淳皓才问起纪洋怎么住校了。

纪洋家离学校不远，不过路上的时间纪洋觉得还是可以节省下来的，况且家里一直没人做饭，住校倒是可以吃食堂，也方便。总之也是为了做最后的冲刺。纪洋就这样跟杜淳皓说了。杜淳皓知道纪洋想考的是F大，虽然纪洋成绩一直都名列前茅，可也并不能保证，所以还是不能松懈。杜淳皓听了也没说什么，淡淡地噢了一声。两个人又说了些最近怎么怎么样之类的无关痛痒的话。说了几句两个人就又没话了。纪洋就干脆顾自做起手中的试卷，心里却像塞了团棉花一样难受，也不知道怎么回事。纪洋低头胡乱地写着，只有自己知道根本就连题目都看不进眼。杜淳皓就靠在纪洋旁边的桌子上，也不说话。好在没过多久，杜淳皓起身打了声招呼就走了。纪洋望着他的背影，又想起来那一天酒后的那个吻，当时杜淳皓嘴里的味道都还记得清清楚楚。纪洋脸上一阵发烫。

寄宿之后，两个人见面的机会就更少了。纪洋的适应能力很强，住了一个月左右就已经差不多能习惯了。住了校外加有事冲刺的阶段，一个月才回一次家。纪洋到也不太介意。有了更多学习的时间，纪洋的成绩也有小小的提升。一模的时候冲到了年级前五十。家长会上老师也说，照这个趋势进重点本科没什么大问题，于是纪妈妈也算是松了口气。

这天纪洋回家，刚好赶上纪妈妈上夜班。杜爸爸杜妈妈就把纪洋叫到家里吃饭。杜家两老有些日子没见纪洋了，看见纪洋又消瘦了些，杜妈妈也很心疼，问了一大堆住得还习不习惯之类的问题。

纪洋去的时候，杜淳皓正在择菜，刚出来打了声招呼，纪洋就被杜妈妈拉到一边问这问那的了，杜淳皓也就没说什么，看了眼纪洋，就又回厨房了。

晚饭很丰盛，杜妈妈一直在给纪洋夹菜，纪洋的碗堆了座山，杜淳皓实在看不下去了：“妈你让纪洋自己夹，红烧肉太肥他消化不了的。”

杜妈妈继续给纪洋夹着菜：“你就见不得我对纪洋好是吧。从小看着长大，我还不知道我们洋洋吃什么不吃什么来洋洋，多吃点啊。”

“那是他不好意思跟你说，他一直不吃肥肉的，一点不沾。”

“……洋洋，真的？”

“……也不是……”纪洋看着杜妈妈一脸尴尬的表情，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心里有点怨杜淳皓怎么突然把这个给说出来了。

就在纪洋支支吾吾的时候，杜淳皓已经把纪洋碗里一大块肉夹到了自己的碗里吃起来：“给我了啊，反正你又吃不了。”

杜妈妈一掌已经送了过去。之后饭桌上就又和平常一个样子，吵吵嚷嚷的。纪洋扒着碗里的饭，若有所思。

吃过饭又吃了水果聊了会天，杜妈妈说让杜淳皓送送纪洋，纪洋刚想说不用了，杜淳皓就抢了话。

“不用了。……我有些题要问纪洋，估计会到很晚。你……今晚就住这里吧。”

“……我明天再……”纪洋刚想说明天再教你好了，结果看见杜妈妈一脸欣慰笑得很灿烂：“你总算知道还有学习这么一回事了。洋洋啊，我们淳皓基础差是差点，不过他也不笨，就是以前不上心，你看还能补救的就尽量帮帮他啊。会不会影响到你啊？”

“不会不会的啊，阿姨。”纪洋只能这么说了。

杜阿姨笑开了花，于是把两人赶进了房间。

空间里只有两个人了，纪洋开口：“干嘛非得现在，我明天也可以教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