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山路，艳阳隐去热度，穿过林间枯叶，些许的暖意飞在人们欢喜满足的笑脸上。

傍晚，途经老树区，乐天停在一棵粗大的银杏树前。

灰褐色的银杏树皮上布满许多粗糙的小疙瘩，零落着几片枯叶的枝杈，坚挺地冲向云霄，像是书法家随意的泼墨——苍劲、洒脱。

百年银杏的外围是一圈铁链子围成的栅栏，人要伸长手臂，弯着身才能触到他的树干。

文阳不解地望着他的停顿，“怎么了？”

乐天抓着铁链，抬头仰望，“文阳，你看这棵银杏树，是不是和旁边的这一棵很像，它们都是百年老树，都是受保护的树木。”

文阳？他没听错吧？怎么不是阳阳了？文阳拧眉不语。他又发什么神经！

乐天感叹着说：“在它对面，还有两棵槐树，你看，也是百年老树，也同样被围起来。文阳，你知道吗，这四棵树，有一个神奇的传说。”

“传说？”

“嗯！”乐天背对着他，清清邈邈的声音好似来自远方，“传说这四棵树通灵性，凡是有人闭着眼睛，走上一圈，能准确无误的摸到四棵树，就会招来好运。”

文阳默默望一眼四棵参天古树，“这种事，我不太信。”

“我也不信呢！小时候我妈带我上山来玩说起时，我一点都不信。嘿嘿……可是，后来，我想信了，老天爷却生气了，不再给我机会。”

“美莎？”

斜阳悄悄洒在乐天背对他的身影上，半边侧脸渡上一层桔色的光，耀眼非常。

“我爸是在我高中时犯的病，一发现就是晚期了，他没活多长时间，就走了。其实这样也好，没烦没愁的活那么久，知道痛苦时，也就那么几天。医生将病情告诉他时，他还乐呵呵地说他有福气，不用遭多大罪就能去见我爷爷奶奶了。他这人就这样，说这话也不怕我妈伤心。我那个时候太不懂事，成天惹他生气，跟他顶撞。当他病了，才知道后悔，我哭了好几场，我爸就骂我没出息，那么大的人了还流鼻涕。他拉着我的手，跟我说了好多好多。让我以后别老是贪玩，多回家待待，陪陪我妈。从此以后，她就要一个人守着孤零零的房子，年纪大了，人就会寂寞。他还说，让我一定考上大学，这年头，找份工作不容易，没上过大学，只能做些苦工，怎么照顾我妈，将来拿什么结婚。呵呵……你看，他想得多远。他知道自己看不到了，就什么都替我想好。我低着头说他一句‘唠叨’，他都听见了，叹声气，说以后想唠叨都唠叨不上了。妈的，他说那么伤感的话，让我怎么办。呵呵……”

文阳沉默不语，静静凝视着他那张染满夕阳的脸。

沉静，淡然，悄悄地，两行清泪缓缓流淌。

“在我爸去世的前一天晚上，我来这里摸了一夜，我发誓一定要摸完四棵树。一定要让我老爸好起来。我也不知道摔了多少次，脸都碰肿了。可我还是没摸到。我真笨对不对，但我不死心，跌倒了就爬起来，继续摸。后来是摔疼了，我一边哭一边闭着眼睛摸。我想着，再多一次，再多一次我兴许就能摸到了。再多一次，我老爸就有救了。呵呵……我真是傻透了。到了天亮，我也没办到。回到医院时，我老爸就走了。连跟我打声招呼也没有，就走了。我妈说他走的时候是笑着的。笑他的孩子终于长大了，他放心了，就闭上眼睛了。我到现在还很懊悔，我平时要是多练练，那天晚上，我就一定能摸完四棵树了，我老爸也许，也许就不会——”动情处，他哽咽着说不下去。

文阳一时间有些震惊，他从没见过这种样子的于美莎，那个打扮得像个妖怪的于美莎，那个扭腰摆臀、搔首弄姿的于美莎，那个糗态百出仍不自觉的于美莎，那个刚刚还笑得花枝乱颤的于美莎，这会怎么会……

略施薄粉的脸上静静淌着透时的液体，在晚霞的柔媚里熠熠生光。微微仰头，忧伤的眸里装下回忆的天空。轻颤的唇边开出绚烂的彩霞。

有一份憾动心灵的美丽，文阳凝眉深望，忘了天地。

许久，乐天终是察觉了失态，瞥他一眼，慌忙擦去眼角凉泪。转过头，一个大大的笑容爬上脸庞，“文阳，你要不要试着摸摸看，会有意思吧！”

文阳没说话，陷在他带来的小小情感漩涡里。

乐天没强求，“那我再试试，看看运气如何。”话毕，退出三步远，闭了眼，双手伸开……

迈步走下斜坡，长长石子道，他小心翼翼。

大片火烧云缠绕冬日林间，稍有几朵飞上他的颊边，淡淡的晕开，眩目。

乐天嘴角咧开，左边有颗虎牙调皮地露出来。他兴奋地大喊着，“文阳，我到了吗？”

“没有。”文阳微微牵动嘴角，不自觉露出笑容。

“还差多少？”

“四五步吧！小心点。”

“我到了吗？”

“再往左一点。”

“是这里吗？啊，我摸到了，真赞！”

开心得像个孩子的乐天跳起来欢呼，很快朝下个目标进发。

“要往右边吗？”

“不用，直着往前走，对，就是这样，再朝左一点，不对，多了，过来一点。很好，往前走……”

文阳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跟着这个人一起犯傻气。过往行人的窃笑，他居然没在乎的继续指导着乐天朝槐树进发。

终于完成了三棵树的指标，怀着兴奋、忐忑的心朝第四棵树挺进时，乐天突然说一句，“谢谢。”

文阳愣了神，乐天在终点前绊了一跤，跌坐在地上，痛得他睁开了眼。

前功尽弃。

乐天没有沮丧，反而开怀大笑起来。

那笑容纯净的没有掺杂一丝欲念，仿如柔软的云彩拨出一小块，移到了他唇上，照得白白的牙齿一片红光，温暖人心。

那个人，情绪如此多变的那个人，居然会有美丽到让人心动的一面。

晚风轻起，几片银杏黄叶簌簌飘落。远山深处回荡着寺庙的钟声，悠远声长。

15

所谓好吃的就是指夜市里人声鼎沸的大排档。

文阳一脸平静、不动声色地坐在人来人往的路边，身后不时传来一句，“抱歉，借过”，于是他搬起板凳挪挪屁股，将双腿更加努力塞进遍布菜渍的小圆桌里。

乐天笑得开怀，唤来老板叫了几盘小菜，一瓶温热的白酒。

“阳阳，你还有什么想吃的吗？”

文阳摇摇头，无视街道熙攘的人群，淡淡一句，“你喜欢就好。”

他发誓，这是最后一次见这个叫“于美莎”的女人！！！

很快菜上来了，乐天麻利地倒了两杯酒。“阳阳，你一定很气恼我带你来这种小地方吃饭吧！”

文阳瞥过头，哟，您还知道啊！

“其实阳阳，我们没必要花那个冤枉钱去那种高级餐厅装斯文吧！吃饭嘛，不就是要吃得痛快，吃得舒服。你说是不是？”

文阳难得抬起头，乐天一张笑脸在昏黄的灯光下生出几分亲切。

装的吧！

文阳偏过头，“我没什么意见。”我倒要看看，你还想干什么！

“来，为我们的顺利交往干杯。”乐天高举起杯。

文阳不耐的同举。

一杯下肚，乐天咂咂嘴，“阳阳，这样喝也挺无聊的，不如我们来划拳吧！”

“划拳？”文阳挑挑眉，那是什么东东？

乐天很满意他的反应，心里窃笑，面上无波，点点头，“你不会吗？我来教你吧！”

乐天两手摆在身体两侧，做出两个胜利的手势，很快转变成飞啊飞的样子……“两只小蜜蜂呀，飞到花丛中呀，嘿！石头，剪刀、布！”

文阳头顶滑下一坨巨汗。

“阳阳，很简单吧！来，阳阳，我们一起做。跟我学，两只小蜜蜂呀，飞到花丛中呀，嘿！石头，剪刀、布。”

“我……我不要。”

“阳阳，你不爱我！！！”

“是，我不爱你。”士可杀不可辱，打死他也不要做出这么滑稽、丢人的事。

“啊……”瞬间杀猪般的嚎哭声响彻云霄。

两分钟后……

“两只小蜜蜂呀，飞到花丛中呀，嘿！石头，剪刀、布，阳阳，你输了。啪、啪！”乐天对着文阳做出扇耳光的动作，闭着眼的文阳配合的左右摇摆头颅，最后喝下一杯温酒。

“两只小蜜蜂呀，飞到花丛中呀，嘿！石头，剪刀、布，哎呀，我们猜和了。来，阳阳，啵……”乐天对着文阳做出亲嘴的动作，忍着泪的文阳配合得凑上前，还发出类似悲呜的“啵……”

他到底为什么要留在这里做这种蠢到极点的事！！！

二十八年的完美形象，插着天使的翅膀越来越远。

“阳阳，很好玩吧！”乐天笑得一脸奸诈。

“好玩，好玩极了！！！”文阳恨得一脸阴险。

“两只小蜜蜂呀，飞到花丛中呀，嘿！石头，剪刀、布，哼哼，美莎，你输了。啪、啪！”文阳“打”得凶狠，叫得响亮，一杯酒不忘递在于美莎面前。

“两只小蜜蜂呀，飞到花丛中呀，嘿！石头，剪刀、布，哼哼，美莎，你又输了……”

喝到第五杯时，乐天摇摇头，红着眼说：“阳阳，我们换一个。”

文阳端起茶杯，轻轻吹开上面茶叶，浅啜一口，老神在在地说：“敬请赐教。”

五分钟后……

“一只青蛙一张嘴，两只眼睛四条腿，扑通一声跳下水；”

“两只青蛙两张嘴，四只眼睛八条腿，扑通，扑通，跳下水；”

……

“七只青蛙七张嘴，十四只眼睛二十八条腿，扑通，扑通，跳下水；”

“八只青蛙八张嘴，十六只眼睛三十二条腿，扑通，扑通，跳下水；”

“九只青蛙九张嘴，十八只眼睛三十二条腿，扑通，扑通，跳下水；”

“美莎，你错了，来，乖，再喝一杯吧！”文阳“好心”递上白瓷杯，无限“温柔”地望着他……

喝到第七杯时，乐天手撑着头，龇牙咧嘴地说：“再换！”

“人在江湖飘啊谁能不挨刀啊，我三刀砍死你呀！”

“人在江湖飘啊谁能不挨刀啊，我四刀砍死你呀！美莎，这酒都让你喝了，你好歹给我留点啊！”文阳斜斜勾起唇角，不无惋惜地说。

喝到第八杯时，乐天趴在桌上，结结巴巴地说：“我……我们……换……换下一个……”

“哥俩好啊，五魁首啊，八匹马啊，美莎——”

“我知道了！”乐天夺过他假惺惺递上来的酒，一口灌下肚。

呜呜……他的命怎么那么苦啊，预谋着要灌醉的那个人只在刚学一种玩法时喝上一杯，接下来就全都是他在喝。

呜呜……

文阳整整衣领，偷眼瞄他几眼，哼，想我这商界奇才，小小的行酒令又怎能难倒我。掌握好他出拳的规律，自然稳撑胜券。

“美莎，还玩吗？”

乐天摆摆手，勉强撑起昏沉沉的头，“不……不玩了……嘿嘿……不玩了。”

文阳满意地点点头，“那，我送你回去吧！”

乐天傻傻一笑，“阳阳，今天，你开心吗？”

文阳挑眉愣道，“什么？”

“今天……我很开心……阳阳……我能找到……找到你这样的男朋友……实在……实在太开心了……呵呵……”

文阳冷眼瞅着他那酷似痴呆的笑容，“我们，可以走了吗？”

乐天的笑容慢慢扩大，眼睛微眯，猛地站起身，长臂一挥，“我今天很开心……所以……今天……我请客……大家的酒钱……我全包了！”

顺势跌坐在椅子上时，只听耳旁欢呼声高昂，所有人都拿崇拜英雄的眼神望着他。

呵呵……

乐天笑得得意，文阳不慌不忙地道一句，“你有钱吗？”

“呵呵……”那笑容还是如此灿烂，灿烂，再灿烂，最后滚到一盆香菇青菜上面开出灿烂的大头花。

乐天趴在桌子上，不省人事。

文阳恨恨地擦擦嘴角，一副“我就知道”的表情。

狠毒的女人，临死也不忘宰他一次。

狡猾的女人，到底谁才是那个被耍得团团转的笨蛋。

16

文阳扶着醉醺醺的乐天走到路边，“喂，你怎么样啊，喂，醒醒！”

乐天一只胳膊架在文阳肩上，呜呜不清地说着什么，文阳听不懂也不想听懂，将他扶坐在花坛边，“你在这等着，我去开车。”

乐天晃晃身子，文阳不放心的一步三回头。

“吱——”的一声，一辆公车停在路边，上面下来几个行人吵醒昏昏欲睡的乐天。他抬起头，车头上亮闪闪的11似在向他招手。

11路？

乐天像突然回过神一般，摇摇头，起身上了车。

文阳再次回头时就看到了这一幕，“喂！”

哪容他多想，眼看车子就要启动关车门，文阳在最后一秒冲上公车。

车门在他身后关上，差点夹到他帅气的西装，文阳“呼”一口气，眼瞅到坐在后排的乐天，心里暗咒一句，刚想走上前。

司机机械而冷淡的声音传来，“买票。”

文阳稍愣一下才反应过来，“噢。”掏出钱包，晕了，面值一百的倒有几张。再翻翻再翻翻，一无所获。

难道坐公车也要被宰？？？

文阳无奈地叹口气，掏出一百块。刚要投进去，只听司机喝斥一句，“你傻啊！不会找人换零钱啊！”

文阳尴尬地点点头，拜于美莎所赐，他今天一天挨训的次数多过他这二十几年的总和。

可恶！

换了钱，投了币，他咬着牙挤到乐天身边。

刚一坐稳，乐天头一歪便靠在了他肩上。

公车缓缓启动，窗外城市的繁华夜景尽收眼底，可惜他半点欣赏的兴致也没有。

推推男人的头，斜眼没好气地唤道，“喂，醒一醒啊！你上车干什么？回家吗？你记得回家的路？你确定是坐这班车？你到底醉没醉？喂！喂！于、美、莎！”

有人戳戳他肩膀，文阳横眉怒目回过头——是刚才好心给他换零钱的大婶。

“哎，我说小伙子啊，你女朋友醉成那样，就别对她那么凶了。有什么错，你们回家再说，先让她好好睡一觉，明天再慢慢谈，有什么解不了的烦恼呢！唉，女人为什么要喝酒，你们这些当男朋友的就不知道检讨检讨自己，还一个劲的怪她。要多从自身找问题，别总是做一些惹人家伤心的事，你对她那么凶，难怪她要喝成这样。唉！还是年轻啊！还有，你刚才一个劲地戳她的头，你不知道喝过酒的人最是头痛了吗！一点也不体贴，小心早晚被别人拐跑了，我看你到时候就回家哭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