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然哥,我……我怎么跟韩哥交代啊?他他得杀了我。”哭嚎声更大了。
“不会,不会,关你屁事儿……那估计以后,我……我就……”有什么东西堵在喉咙里,说出的每个字都像带着锋利的棱角,“没有我,他还有你,有兄弟朋友,你们会帮他的,是吧?”
“是,我们必须帮他,可是……安然哥,他肯定得杀了我……他开始就不让我跟你说这码事儿,都是我嘴贱……”
“别扯淡了……对了,帮我问问他……”
“……什么?”
“算了,没事儿……”
我只是忽然想知道,如果我不那么好好的了,你还一直爱我吗?
后来的日子我的人生完全换了一种模式,绝对的,不自由。
看守所待了一个月,因为案件经过非常清楚,我也没做任何隐瞒,所以,基本就是等着法院判决。拘押期间不许亲人探视,一直有个陈律师来看我。他说他是韩暮雨找来的,问我些问题,教我怎么说。我跟他打听我大概会判多少年,他说如果能把挪用的钱返还回来,应该不会超过十五年。后来,法院判决下来,十年。
十年,说实话,比我想像的还要强点儿,只是,十年啊,还是太长了。我听到这个判决的第一反应,是那句歌词儿,‘十年之后,我们是朋友。’
判决之后,很多人来探视我。
吴越看见我之后那个表情扭曲的,开口却是,“你这发型不错、马甲不错、镯子不错!”我们就是随便的东扯西扯一通,虽然他没想到我捅了这么大一娄子,但也不会蠢到问我为什么要犯罪啊,跟我痛哭流涕啊,交代我好好改造啊什么的,他总是很知道我的脾气,不需要解释。我说,还好咱炒黄金是用的你的账户,不然,非被封了不可。吴越说,赚了钱我不会独吞的。最后吴越犹豫了半天,还是告诉我,曹姐离职了。这个,我能想到,而且绝对不止这个,单位还得有其他的更大变动。都是因为我,所以,我是罪有应得。
见杨晓飞是因为我得打听暮雨的事儿。杨晓飞说那个文件交回去之后调查组磨叽了两天才把暮雨放回来。采购员被抓起来了,不过,揽下了所有的敲诈罪名,完全没提张冰匿藏文件的事。杨晓飞说,她是不敢,因为张冰比高利贷还要狠。我说:“杨晓飞,跟你韩哥说,别再盛安干了,换个干净点儿简单点儿的地方,以他的能力找个差不多工作也不难。”杨晓飞撇撇嘴,“他本来是不打算长期干的,可是,你出了这事儿,他还就不走了。我不知道他怎么想的,反正现在正常的上班儿呢。从他知道你的事儿之后,到现在都不怎么搭理我……”
“这人忒没良心,白瞎你那么费劲地救他。”我笑道。
“是啊,连跟张冰见了面他都能正常说话……那天张冰跑过去跟他哭,说没真想害他,就是吓唬吓唬他,她是打算最后的时候把文件还给韩哥的,那采购员是意外怎么怎么……”
我骂道,“操,什么事儿啊,她闹着玩儿,把我赔进来了。”这女人真能扯!“你韩哥怎么说?”
“他说,‘是我太大意,以后不会了。’”杨晓飞模仿着暮雨那个又平又凉的音调,几分搞笑。
暮雨是给气着了,跟她杠上了。死孩子,我都这样儿了还不让我省心。
“跟你韩哥说,让他别瞎闹了,该走就走吧……你们,多照顾他点儿。”
杨晓飞点头。
“对了,跟你韩哥说,他给我那些钱我都买了黄金,用他名字开的户,账户密码是……”
杨晓飞打断我,“安然哥,你为什么不自己跟他说……他就等在外面……”
我带着手铐的手下意识的往衣服里缩了缩,“不了,你跟他说吧。”
“安然哥,你是在别扭啥?你还不是为了韩哥才搞成这样的,怎么都是他欠你,你有什么不能见他的?”
其实我也不知道。我是如此的想念他,想着他的样子我才能熬过一个又一个晚上。很多犯人都会对自己的过错表示后悔改过,我也认错,只是完全没法后悔。我用一种犯了错就要接受惩罚、接受惩罚就可以抵消错误的想法支撑着自己,去面对对太多人的愧疚和接下来的十年。本来也没经历过什么事儿,还是这么个没出息的个性,我也就只敢见见那些互不亏欠的人,老爸、曹姐……这些瓜葛太深的我不敢见。尤其是暮雨,我已经说不清到底在怕什么,只是无论他怪我还是心疼我、生气还是伤心,说话还是沉默……我如果见到他,只有一个后果,那就是完全崩溃。
我掩饰地伸手抓抓头发,却只摸到光秃秃的脑袋,“什么欠不欠的,我现在这鬼样子,哪能见他啊?”
杨晓飞看着我,眼睛突然泛红,“他知道你出事儿的那天,人都傻了,把自己关在办公室一宿。第二天早上不到五点,他就打电话把我和老郑叫起来。我们进门时满屋的烟味儿,满地烟头儿,我觉得他一定是快撑不住了。结果,他没事儿,脑筋清楚地让我们帮着找律师找钱找关系。那些天要是不提醒他,他就整天整宿的不吃不睡抱着本儿法律书看。银行钱还了,法院礼送了,最后知道判了十年的时候,你猜他说什么?”
“……你能少点废话吗?”我心都揪起来了。
“他说,‘十年太长了,安然不能等这么久’。然后就拉着律师研究什么方法能让刑期再短点儿。”
靠,监狱是他家开得么?我苦笑着说不出话来。
杨晓飞又说了些其他的事,比如他们会照顾老爸,让我别担心;比如翔东案基本落幕,调查结束,盛安还是盛安,根基牢固;比如暮雨他们又接了新项目,能挣多少多少钱,最后他问我,“你真的不见韩哥吗?他那么想你。”
“不见了不见了。”我见不得他伤心。
可是有些事也不是我说了就算的。那天是从看守所往监狱送人的日子,我被荷枪实弹的警察大哥押着从看守所大门出来,监狱的车子已经等在门口。刚下台阶,我就看见一辆帕萨特极快地从路口冲过来,快到近前时,干脆地右转向。右侧车门打开,一个人下车就往我这边跑。反应过来的警察大哥齐刷刷地枪口对外喊着不许靠近,我被往人群后面拽。
虽然是我从没见过的打扮,还是一眼就认出来了。
白衬衫、黑西装,衬得他更加高挑挺拔,加上阳光之下泛着荧蓝的头发,俊朗的脸,整个人都那么干净潇洒,精美无暇。
我使劲喊着别开枪。暮雨在快到近前时被几个警察大哥挡住,被推推搡搡地往后退。他看着我,眼睛一动不动,嘴唇抿成一条线,沉默地与一片呼喝声对峙。
我本能地抬手挡了自己的脸,往人群后面缩。
光头,手铐,肥大到可以装下两个我的衣服,这个造型也忒丑了点儿,我不得不遮起来,还有我的恐惧,我的遗憾,我的茫然,所有那些会让他伤心的东西。
我对自己说,你看,他现在很好,穿着得体的衣服,开着不错的车子,像是这个城市里那些过着舒适生活的白领一样,你还想要什么,这就值了吧!
我被推着往车上走,清楚得感觉到暮雨的视线死死锁在我身上,而他自始至终都没说话,甚至没叫一声‘安然’。
一只脚踩上车子,我想起件重要的事儿,就挣扎着扭过头对暮雨喊道,“你以后开车给我慢点儿!”
某警察大哥推了我一把,“瞎嚷什么!”所以我没听清暮雨是不是‘恩’了一声。
监狱生活。
很规律,很单调。早上六点起床,吃饭,干活,中午十二点下班儿,吃饭,干活,下午六点下班儿,吃饭,继续干活,直到睡觉。
一宿舍八个人,上下铺,都是经济犯。有证券公司的,有保险公司的,还有其他银行的。我原来对监狱的认识来自香港警匪片儿,后来发现没那么夸张。欺负人的所谓狱霸不是没有,不过不像电影里那么残暴。
监狱跟外面的厂家合作,我们给人家代加工各种金属配件,螺丝螺母啥的。因为我曾经报过自己有心脏病,所以给我安排在了比较轻松点儿的岗位,就是拿个钢锉,将已经成型的零件边缘打磨光滑了。计件工资,一个一分钱。所有人都很卖力,因为只有干得多才能加分,只有分数高才能减刑,这是监狱的政策,而减刑名额太少,所以竞争非常激烈。
有时候我想我确实有双灵活的巧手。因为很快我就成为同岗位干活最快的一个。
我说不出这日子是怎样的,反正就是数着日历过。没有自由,没有娱乐,每天都是机械地做工。没朋友,我们都是为了争夺减刑名额而相互敌视的对手。
不能打架,因为打架会扣分儿,所以平时我被对床的抢个饭、抢个活儿也都忍了。
也不是都能忍。那次他把一手机油抹在我床单上,我当时就揍得他鼻子淌血。他那会儿是懵了,不知道为么之前更过分的事儿我都能忍,怎么这么件小事我就蹿了。后来被狱警拉吧开,关禁闭,写检查,开会时当着大家伙儿的面儿念,罚工资,扣分儿。事情完了,监狱给我换了一新床单,三天之后我又哭着喊着求人家把我原来的换回来了,因为铺着花花绿绿的新床单我会整夜的失眠。我把旧床单轻轻铺回床上,脏了的地方塞到床边下面,然后舒服地大字型趴上去。
睁眼看看,是蓝白相间的方格子,拿脸蹭蹭,是棉布洗过很多次之后才有的那种柔韧。就像我的灵魂曾经栖息过的地方。
犯人在监狱都有户头儿,家里人可以打钱过来。监狱里面的东西死贵,十几块钱的方便面还他妈的是山寨版的,饮料完全不能喝。所以我很少去买东西,偶尔买烟,还得偷偷找一个叫九叔的。谁也不知道他是干嘛的,只知道他不是狱警,大概就是工作人员吧。他那儿的烟保真,就是贵,一根儿就得几十,可是别人弄不来啊!我都是成包的买,有次他问我,“安然,你怎么那么有钱?”我笑着回答,“我对象能挣。”后来连监狱里的领导都知道,我家富裕,我的账上一直没下十几万。不过如果我买烟买得太频繁了,他就会不卖给我,理由都懒得跟我讲。
每个月会有探视,监狱里比看守所管得严,得直系亲属啥的。可是杨晓飞每次都来,后来吴越也经常过来,当着狱警的面儿我又不能问。出去之后他们告诉我,给开个证明了就行了,简单。
开始两次只要一听说探视的有韩暮雨,我干脆都不出去。后来暮雨也就不来了。一直是杨晓飞往这儿跑,给我带衣服、鞋子和监狱里买不到的日用品什么的。老爸偶尔也过来,可是,据杨晓飞说老爸看过我回去就得生场病,也就尽量少让他来了。
杨晓飞会为我带来各种消息,主要也就是他韩哥的,事无巨细,从见面一直说满二十分钟。我跟他最常用的口头禅就是,“跟你韩哥说……”告诉他别太拼了,别太累了,别又被人害了……杨晓飞老问我,你怎么不自己跟他说?我说,我不敢呗。杨晓飞就无语了。吴越有时候跟杨晓飞一块来,他主要是告诉原来单位的情况,据说事情发生后,银监局和人行都下达了处分,支行行长降级,总行行长检查,全行三年内不发奖金,所有员工当年工资下调百分之三十,我们支行的下调百分之五十……真是作孽,所以,坐牢真是便宜我了,要是不坐牢,出去会被同事打死吧!
不过,即便被打死,我还是想早点出去。听说写文章也能加分儿,我没事儿就去监狱一个阅览室看书,后来还真憋出来几篇文章。不过,倒霉的事儿也有。那天我翻着一本诗词集,正看到王勃的《滕王阁诗》:“滕王高阁临江渚,佩玉鸣鸾罢歌舞。画栋朝飞南浦云,珠帘暮卷西山雨。闲云潭影日悠悠,物换星移几度秋。阁中帝子今何在?槛外长江空自流。”其中“珠帘暮卷西山雨一句”让我无法淡定了,原来是出自这里。这么漂亮的句子,也就那样的一个人才配得上。当时做了件傻事,我把那页纸撕下来了,结果‘呲啦’的声音太响,被别的犯人听见了,举报了,于是,我辛苦写文章得的分又被扣光。
男人们在一块儿难免有些暴力摩擦,还有些更那啥的。一天晚上睡觉,我就觉得脸上湿湿的,睁开眼一看,发现有个家伙居然在我脸上乱啃。他看我醒了,一下堵住我的嘴,舌头伸进来,我愣了一下儿,脑袋嗡得炸开,我推了几下推不动,最后屈膝撞在他小肚子上,把他踹倒。那人居然是平时跟我关系还算不错的一个室友,他后来求了我半天,给我认错,说他不是同性恋,就是一时糊涂,因为我长得太好看了……别人或者木然或者冷笑地看着。嘴里残留的味道让我一阵阵恶心,没等他说完就跑去厕所吐了天昏地暗。
我发现我是如此想念某人的味道,清冽到微苦的、带着雨后凉意的味道,每个细胞都在叫嚣,无数片段在脑子里回闪,每一次,每一次,温柔深刻的缱绻。那天是我狱中唯一一次用到口袋里的药瓶。
吃了药恢复的差不多,我看见那个室友就在厕所门口站着愣,愣地看着我,挺可怜的。想想算了,撂下狠话:以后在他妈碰我老子揍死你,也就没打报告。
结果之后他就特别照顾我,吃饭有好点的菜也分给我,我要是加班赶工他也帮我。我开始还冷着脸不领情,后来时间长了也觉得不大好意思。以为他是赔罪,也不在意了,直到有天丫的居然跟我说想抱抱我,我瞬间翻脸,对他就是一顿拳打脚踢,结果他也没还手。次日还是那个样子,帮我这个帮我那个,同寝室的人开始指桑骂槐。我要求换宿舍,结果狱警们根本不理睬。
那个月见杨晓飞的时候,他特高兴的跟我说,他们发现了一件事,我们监狱长原来是我们银行同事的亲戚,而且这个银行同事韩哥还认得,叫余书晨。因为室友的事情,我不怎么精神的,听他说话也有一搭没一搭。结果胖子小眼睛还挺厉害的,先是发现了我的不对劲儿,后来发现了我脖子上那晚打斗留下的抓痕。他问我怎么回事,我随口说自己挠的。总不能说被人性骚扰吧,这要让暮雨知道了……
想不到的是,不到一周,我居然调宿舍了,而且是换到了一个只有四个人的宿舍。不在一个宿舍跟那室友见面的机会就不多了,省去很多尴尬。不仅如此,从那时开始,我觉得一切都变得不一样了,我的工作极少被挑剔,我的考核分总是很高,我写得东西都会被采用,我犯点小错即便被抓了也不会扣分儿,连平时对我们冷冰冰的狱警都对我有了好脸色。
年底时,全辖总共四个改造积极分子的名额居然也有我一个。成功减刑两年半。
这一切,我想都不是平白无故的。那个人在为我做什么,抛开常规意义上的是非好坏,他在切实地为我做着什么。
生活仍然单调,但是似乎比去年好过了许多。
杨晓飞和吴越来看我时,监视的狱警会稍微退远。他们跟我说话很随便,我也不用再担心自己说错了什么回去扣分儿之类的。有些原来不让带进来的东西,现在狱警随便看两眼也就不管了。有次居然拿来一笼屉蒸饺,杨晓飞笑着说,这是他韩哥做的。原来是不可能拿进来的,结果这次狱警大姐居然找个了塑料袋给装起来,后来给我时都是热好的。那天韭菜虾仁的蒸饺只咬了一口,眼泪便控制不住的滚下来,这是入狱之后我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哭,边哭边吃边抱怨,“这么多年了,手艺还是这么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