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封吼得太大声,嗓子有点儿干,于是顿了一下,那演员以为霍封在等他的回答,于是赶忙点头,“知道。”
“知道个屁!你说你知道什么?!”
知道什么?知道他泼完酒之后有点儿不知所措?霍导要的肯定不是这个答案。那演员不知怎么想的,大概是一时脑抽,居然回答说:“知道……个屁……”
“噗……”因为嗓子干而拿起一边的水杯喝水的霍封噗地一口把嘴里的水全喷了出来,周围屏息等待暴风雨过去的工作人员也都忍不住喷笑。
霍封看着面前这个又羞又窘恨不得把脑袋缩进脖子里去的家伙,知道他恐怕也不是故意耍宝,长叹了口气,说:“因为你这个家伙脑袋有点儿不开窍,死板地恪守礼仪。而泼一个女人是很失礼的行为……”
导演等着演员补完妆,重新布置好场景,重新再拍,又卡了一次之后,这一条终于是过了。
接下来就是陆烨和朱砂的对手戏。
陆烨演的皇帝听说了这件事,来看望桃夭。
年轻的帝王把被称为妖姬的安静的女人搂进怀里,用下巴轻轻蹭着她的脸侧,态度甚是亲昵。
朱砂有点儿不习惯,他想起了以前顾文琦也曾经这样抱着他,蹭着他。他垂下眼去,沉默不语。
年轻的帝王漫不经心地问了白天的事,他问她:“他泼了你,我杀了他好不好?”
陆烨很适合演帝王这样的人,他身上自然地就带着那样令人臣服震慑力,就像他刚才说出的话,虽然温柔,却隐隐地让人心惊胆战。控制声音是作为演员一项极其重要的能力,陆烨对此显然非常娴熟。
桃夭扭头,惊诧地看着王。王从来不过问她的意愿的。
她看见王的眼眸幽深难测。
烛光摇曳,两人在近在咫尺的地方对视着。帝王脸上的微笑温柔眼神却难测,女子面色平静眼神亦波澜不兴。
而后,女子垂下眼帘,她摇了摇头。
王满意地笑了,笑得很温柔,把她拉进怀里吻了下去。
近镜头里,女子闭着双眼,睫毛微微颤抖着,分明是平静的脸,却让人觉得莫名地悲伤。
虞颜过来探班,看到摄影机前那个“女子”的演技也有些惊讶。
比他想象的还要好。
这个孩子,总是能够给他意外。
朱砂这孩子在他的印象中是矜持沉默而内敛的,看起来甚至有些疏傲,说得玄一点,那是一种类似于血统般地高傲,与生俱来,产生于骨髓,流淌于血脉,除非敲碎骨头放尽血液,否则永远不能打碎他的骄傲。
可他又是惶恐自卑的,他小心翼翼地在自己跟其他人之间设定一个必要的距离,为了保护自己,大概……也是为了不让别人了解他自己。为什么?虞颜曾经以为这是他的骄傲,像一个国王划定属于自己的,他人不可侵犯的领地。可是随着相处渐多,他又觉得不是。因为朱砂自卑——接连两次被人抛弃,他大概是以为自己太讨厌了所以才不被人爱。
可能还有一点。朱砂多年不与人交往,面对跟记忆中大不相同的世界,他在害怕,他觉得自己被世界抛弃了,觉得自己太落后。
话说一般人在这种情况下也不见得会自卑罢?虞颜一想朱砂以前的身世,又明白了,他曾经是天子骄子,那样骄傲,自然是不能够接受自己的愚昧无知的。
也许正是因为这样,他才更用自己的疏离掩饰自己内心深处的惶恐自卑。
虞颜站在一边,自然有人搬椅子来给他坐下,虞颜点了根烟抽着。他的手很好看,修长笔直,不像辛夷的手那样细腻、线条流畅,他的手骨节的地方微微凸出一些,但并不至于破坏美感,反而显得很有力。尤其香烟夹在指间的时候,有种漫不经心的诱惑感。袅娜的青白色的烟从指间缱绻而起,飘摇,消散,朦胧暧昧。
当一支烟快要抽完的时候,导演宣布休息。辛夷一眼就看见了虞颜,笑着快步走过来。
虞颜掐了烟,看着他穿着一身红色戏服朝自己走过来。
“老师。”他叫。说话时声带振动,颈间丝带上拴着的铃铛发出细微的声响。
“演得不错,感情很到位,隐忍而宽容的感觉表现得很好,朦胧的忧伤也恰到好处。”虞颜夸奖道。说完,果然就见少年露出了雪云散尽放晓晴池院般的笑容。
“不过——”虞颜一个转折,面前的人立刻收敛了笑容毕恭毕敬谨听教诲。
“你已经演得不错了,但演戏是合作而不是抗争,陆烨没有压制你的意思,不要刻意去飚戏。”
辛夷的脸一下子就红了。
虞颜想伸手去揉他的头发,看了看他头上的假发和步摇,改而轻轻捏了捏他的脸颊,“我是你老师所以才看出来了,别人看不出来的。以后放平心态就好。”
辛夷微微地点了点头,正要说什么,突然一声惊叫让在场的人都吓了一跳,辛夷也朝着声源方向转过身去。
“嗷~美人!美人!”
一个类似女人的生物突然冲辛夷这边扑过来,辛夷被那排山倒海的气势吓到,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却忘了身后就是坐在椅子上的虞颜,被虞颜的脚绊了一下的辛夷失去重心就向后倒了下去,虞颜倒是没有躲开,反而朝着向自己倒来的辛夷张开了手臂。
也许是塑料椅子够坚强,也或许是辛夷太轻了,椅子承受了两个男人的重量和一定的冲击居然没有垮掉,避免了当红艺人朱砂和虞大总监摔倒在地的惨剧。
如果倒了……可是没有人敢承受虞大总监的怒火的。
那位给虞总监送上椅子的场务握拳,“Well done!干得漂亮,小椅!”
辛夷这么一倒,那个冲过来的女人却突然停了下来,兴致勃勃地观察着事态发展。
虞颜抱着辛夷,年轻男子的身上有着温暖而干净的身体的气息,说不上是不是香气,却很让人着迷。
辛夷没有想身后的虞颜是什么反应,匆忙地一只手握住椅子扶手一只手撑着身后站起来,正要跟虞颜道歉,导演已经领着那个怪女人走过来了。
“来来来,认识认识,这就是咱们的编剧,方曈,之前在国外所以没出席开机仪式和新闻发布会。方大才女,这就是女主角,你看够不够倾国倾城。”
方曈这人其实是个作家,不过也写剧本,但是从来不卖版权。拍这部电影之前她已经指明了要陆烨来演男主角,至于女主角,在演艺圈里她却每一个看上眼的,坚决要一个倾国倾城的美人。霍封被她折腾得不轻,现在这样介绍也是有意捉弄一下她。
方曈却是见色眼开,直接无视了导演,围着朱砂转起了圈儿来,脸上的笑容越来越大,又作势要扑上去,虞颜拉了辛夷一把,霍封拉了方曈一把,让两个人之间的距离更远了。
方曈一边扑腾一边嚎叫,“居然真的存在!上天!居然真的存在这样的秋水美人!嗷嗷嗷,你叫什么名字?”
辛夷看着小猫一样被霍封架起来却不断扑腾的娇小的方曈,微微一笑,像是真正的桃夭那样,抬手从一边的小树上折了一段枯枝,在地上写下两个字:朱砂。
写罢,抬头,微笑。
倾国倾城。
方曈一愣,从霍封的钳制中滑落下来,继而抽风一样地扭动起来,“嗷~朱砂姐姐你就是祸国的妖孽啊!收了我罢收了我罢,小的甘心为朱砂姐姐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
这真的是写出这种悲伤故事来的编剧?在场所有人都一脸“造物神奇”或者“果然上帝给打开一扇才能的窗就给关闭一扇智能的窗”的表情,霍导干脆直接扭过头去,目不忍卒。
朱砂亦微微一愣,接着莞尔一笑,开口,“我是男的。”
方大编辑石化,风中凌乱。
“男……男……男的?!”说完,这个女人伸出两只爪子朝朱砂胸部摸去……
换众人凌乱。
虞颜瞪着这个女人,背后煞气四溢,简直可以实体化成为黑压压一团黑气缭绕四周,可迟钝的编辑似乎完全关闭了接收器,一点儿不在状态。
突然,方编辑“嗷~”的一声作软面条状倒下,“朱砂女王,请务必,收了小的……”
第二十七章:受伤
辛夷第一天拍戏就拍到很晚才回家,是助理送他回来的,送到楼下辛夷就让他回去了。
电梯打开,辛夷惊讶地发现自家门口站了个人。
是顾文琦。
他站在门口,靠着墙,手里把玩着的,是一枚很土气的平安符。
当初辛夷被顾文琦的竞争对手揍了,因为担心顾文琦会有什么不幸而给他求的。顾文琦曾经用十分嫌恶的眼光看着它和他,什么都不用说就明显地表达了拒绝之意,当时的辛夷是多么狼狈,讪讪地收回手,觉得丢脸死了。
可还是不忍心他发生什么意外,小心地拆开了他常穿的一件衣服,把它缝到了夹层里。
被他找出来了么?
看到辛夷回来,顾文琦站直了身子,把平安符收进口袋。“原来你出去了……”
“拍戏。以后回来的时间早晚不一定,甚至会通宵,或者去外地。请不要再来了,顾文琦先生。无论您做什么,都已经没有什么可改变的了。”
顾文琦怔怔地看着他的眼,似乎哽咽了一下,他开口的时候声音有些低沉,“没关系的,就当我……只求个自己的心安罢了。”
求自己的心安就在人家家门口站着?辛夷觉得自己连开门的力气都没有了。
“您这是何苦呢……”
“我以前,做了很多的错事……”
“然后如今良心发现,觉得以前做得太过分了,现在想要补偿我?”辛夷语调平平,像是念书,又像是要睡着了一样的呢喃,就连问句都没有上调的音,“如果是这样的话,我可以接受你的补偿,不过我不接受你这样的补偿方式。顾先生,两个人在一起,需要的是爱情和包容,而不是愧疚。良心不是爱情。”
“我没有良心,我有爱情。”
叹息。
顾文琦站在那里,活脱脱一悲情深情痴情的回头浪子式男主角,“我以前做错了很多事情,其实,以前我就喜欢上你了,可我总自以为是地认为自己不可以喜欢上你,对于在乎你喜欢你的自己很恼火,所以……我错了。我找连宇,其实只不过是想要替代你,我太笨了。我以为找另外一个人就能够取代你在我心中的地位,可是我错了。我……放不下你。你知道么?我去医院的时候听说……你死了。当时我觉得天都塌了。我不敢相信。我害怕得几乎……都哭了。辛夷,我不能没有你……”
“没有谁离不了谁的。顾文琦,你只是习惯了我,我突然消失你觉得不习惯而已。”
“不是习惯。你离开我已经快一年了,再深的习惯也改过来了。我是爱你,不是习惯。”
“好罢,不是习惯。但你怎么就能断定它就是爱呢?以前都没有爱……”
看着顾文琦皱眉,辛夷妥协地改口,“好罢,爱过。但是,以前的爱都没能够打败你不愿意承认的心情,现在为什么能了呢?只不过是不甘心罢了。其实我没有变,还是那个无趣乏味的辛夷,现在你觉得我稀罕了,只不过是因为我们之间有距离了而已。但凡有点儿教养的人,谁会在陌生人面前擤鼻涕挖鼻孔掏耳屎?在陌生人面前大家都是会伪装的,你喜欢我的也不过是我那层伪装,我不反对你的喜欢,我的fans也喜欢这样的我,你愿意欣赏就随你,何必把两人凑一块儿呢?除去了陌生人的伪装,你喜欢的东西就不复存在了,懂么?就算残存这一点半点,也抵不过近距离观察所发现的缺点。到时候两个人都尴尬,你说这是何必?就这样不好么?贪心不足不好。”
说了这么一大段话,辛夷觉得有些累。可顾文琦一句话就给他否定了,“你这是对未来没有信心。”
辛夷苦笑,“我为什么要有那种毫无根据的乐观猜测?”
“不是‘毫无根据的乐观猜测’,你不觉得你的想法太悲观了?”他像是在跟一个小孩子说话,因为是哄孩子,连伪装认真都不必要,“连试都不试一下就断定没有好的结果,你不觉得这让的人生太无趣?”
“我试过很多次了,无一例外地失败。”
“很多次”这个词触动了顾文琦的神经,他的脸色黑了一下,但很快又恢复了那副温柔耐心的样子,“很多次是多少次?”
辛夷没有回答他,而是摇了摇头。
“算了,换个说法。你是个商人,投资的时候首先考虑的无非利益和风险。而对我而言,跟某个人在一起生活的诱惑还不足以让我去承担被背叛的风险。”
“你也承认诱惑了。其实你也还是希望两个人的不是么?辛夷乖,不要再闹了。我保证,以后再也不会让你伤心了。”
辛夷突然力竭。
说了这么多,他竟然还是以为他在闹。
辛夷觉得苦口婆心在这里讲道理的自己简直就像个白痴。
看到他脸色微变,顾文琦紧张地拉住了他的手,“辛夷,我喜欢你,我爱你。”
辛夷侧着脸,浅笑盈盈,“你喜欢谁,与我何干?”
“我喜欢你。”顾文琦着重咬住了“你”这个字。
辛夷低头笑了一下,又重复了一遍:“你喜欢谁,与我何干?”
这回顾文琦听懂了,这个“谁”原来也是包括他自己的,就算喜欢的是他自己,也跟他没有关系,只因为那句话的主语是他,顾文琦。
他,顾文琦,跟辛夷已经完全没有关系了,所以他喜欢谁都跟他没有关系。
“请回罢,顾先生,晚安。”辛夷开门,进门,关门。连回头都没有。
顾文琦站在门外,一只手贴在门上,仿佛能够隔着冰冷的门板触摸到里面的那个人一样温柔而忧伤。
许是白天拍戏太累了,辛夷一夜无梦。
早上由夏岚来接辛夷去片场,今天拍一场桃夭被打的戏。
秋雨潇潇,有人送了一对美丽的姐妹入宫。王甚宠幸。不久,就传说那对姐妹双双有孕。
桃夭却只是在自己的宫殿里,一如既往地闲散慵懒。不过宫人的态度却有了微妙的改变。
天气很合适,下了点儿雨。这个时节的法桐很漂亮,不过片场还是选了更传统的枫树。枫树正处于变色的时候,被雨水洗过颜色越发鲜亮,欲滴的青翠,灼灼的火红和鲜嫩的黄色,一叶叶,一片片。
桃夭的殿里,一只黄铜火盆摆在那里,里面却只有几块木炭。
桃夭立于案前,抬起双手轻轻地呵了几下,淡淡的白色雾气团团盈于一双苍白的手中。近镜头里的红衣女子眼帘低垂,面上却无丝毫不满。
她拉起衣袖,慢条斯理地研磨,铺纸,而后从架上取了一只毛笔,润了,提笔落墨。镜头里,女子的字儒雅俊秀,含蓄而舒展,总有几分捉摸不定之感,端得是仿佛兮若轻云之蔽月,飘摇兮若流风之回雪。
屏幕后的霍导摸着下巴很是满意。
现在毛笔字写得好的年轻人可是不多了,遑论能够把字写得符合女主性格。最初霍封并没有对朱砂会写毛笔字作任何希望,对于这个画面也很是惆怅。因为如果演员不能写,那就只能画面剪切,拍摄了演员的手再另拍写字者的笔和字。可他其实是属意拍摄一个连贯的画面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