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秘书对他和颜悦色,他接着。
张秘书对他施以援手,他受着。
这都是他欠他的,他不会觉得一点不安。
张贺头发已经有些白了,47岁的人,未知天命,脸上皮肤却松弛泛黄,进门微笑时,眼角的鱼尾纹鲜明深邃。
真是好久不见了,霍少彬想,大概有七年了,除去上次订婚宴上匆匆地一瞥。
张贺坐到屠微惯常坐的那张椅子上,两手轻轻搭在坐得极为端正的双腿上,浑浊苍茫的双目中透出一股怜意,柔柔地看着他,半饷,才叹了一口气,说:“二少爷,你瘦了。”
霍少彬笑了,他当然要瘦,瘦了才会让老男人心疼,才能让老男人对他好。他说:“发烧没什么胃口,也没瘦多少。”
张贺摇了摇头,不赞同地说:“你就是太拼了,都不知道好好照顾自己……”
霍少彬似笑非笑,“不拼怎么过日子?”
张贺看他神情,知道他又想到那些不开心的事情,就想转开话题,他今天来不想和二少爷闹什么不愉快的,扫了眼房间,就问:“没人来看你么?怎么就一个人,太冷清了。”
霍少彬摆了摆手,“我就喜欢清净,人多我不喜欢,你应该知道。”
张贺一看他满手的纱布,急问:“你手怎么了?怎么包成这样?!”
霍少彬扯了扯嘴角,为了媳妇自己抓的扯的,他哪会说?于是他说:“不小心摔的……”烂得不能再烂的说辞,有脑子的人都不会相信,更别说淫浸政界这么多年的张秘书了。张贺知道他没说实话,想着这少爷肯定有自己的心思不会告诉他,索性也不逼问,只又嘱咐道:“你总是一个人住外面,这么多年我也担心,平时能少跟人冲突就少冲突,知道么?”
霍少彬觉得张秘书今天特别罗嗦,总在说废话。这么多年不见,这人怎么越来越会唠叨了。以前看着还挺伟岸厉害的,现在反而越来越活回去了。这番对话下来,他觉得今天是不是有点小题大做了。张秘书这番作态,好像丝毫没有察觉他躺床上的疑点。但是这又说不通,张秘书跟他的这俩次通话,自己根本没跟他说过医院的地址,可是张秘书就这么不急不缓地进了他病房坐在他眼前,这必定是查过他的。既然知道他的房间,那怎么会不查他住院的病因?
所以张秘书肯定是知道他住院资料的。至于医院里给他的资料是真的,还是那份假的,过会他就会知道了。
霍少彬说:“张叔,你没告诉那几个人我住院的消息吧。”
话题终究绕了回来,张贺叹气,“二少爷,你肯定知道市长一直有看着你。你觉得呢?”
意料之中,霍少彬没什么接受不了的,“如果他们要来找我,大可不必,我死不了。”他意思很明显,就是提醒张贺,那些人不来还好,如果真不长脑地来了,他绝对不会给好脸色。你最好给我劝着说着,让那些人别出现在他眼前。
张贺伸手摸了摸霍少彬的头发,掠过额前一撮头发,霍少彬不习惯,但终究没躲开。张贺说:“我知道。你肯让我来看看你,我已经满足了。都这么多年了,我还记得你曾经那么小,会躲在我怀里哭,会开心地笑。呵呵,真是好久了……”
霍少彬听他说这些,脸色有点不自然,的确,小时候,张贺曾经是他的避风港。但在那之后,不知不觉他就变了。总有些债,清算不了。
终究俩人之间还是横着一条勾,俩人都知道,却不戳穿。张贺唠叨了一会,也逐渐没话了,就像一个关爱孩子的家长,带着担忧和不舍,准备走。这时,距离屠微离开,才过去不到两小时。
张贺起身,准备留下最后一句提醒,“二少爷,我走了。希望下次能去你家看你,你休息一段时间也该回去了。”
这话,霍少彬听在耳边,也进了心里。他心里明亮,刚要说话,门忽然开了,老男人的身影毫无预兆地出现在门口,走了进来。
霍少彬一下子懵了,表情呆滞了。
屠微进来就想喊的,告诉霍少彬今儿个休学没法办,学校好像放假了,他刚才在车上打电话给小虾米,那小子竟然和女朋友跑外头郊游去了,告儿他,今天正好是学校的vip日,连着周末放三天,校领导都回家悠哉喝茶去了。他人都快到学校了,一听这话就操了。本来想马上回医院,后来又想既然出来了,就回个家,洗个澡,今儿个被霍小狗咬得太狠,他觉得浑身难受,正好去去燥。他回家洗完澡,换了身衣服才回来,路过一家漫画书店,还好心情地进去买了几本漫画,准备带回来跟霍少彬一起解闷。
没想到回来一进门就看到一个陌生人,他一肚子话刚要喷要得瑟,直接给憋回去了,心里哟了一声,斜眼瞅穿上的霍少彬,意思是:介绍下?
没想到霍少彬直接傻了,就直直看着他愣是不吭一声,诶哟不说话了,激动着了?不介绍,他这多尴尬,说不定是霍少彬亲戚,他得寻思着怎么留个好印象吧?
张贺脸对着屠微,把屠微的举止和脸上的表情看得一清二楚,这人的行为举止透着跟他家少爷的亲密劲,还敢使小眼色。他脑子过了一遍平日他资料上看过的,围绕在他家少爷身边的那些脸,没一会,他就记起这个人了,哦,就这个人,虽然他家少爷只提了一次,屠微那张资料,他也只看了一次。但他记得很清楚,这人,是他少爷的朋友,是他家少爷为其求过他的一个朋友。
看来,关系不一般。
张贺笑了笑,很和气,“是少爷的朋友吧?正好,我有事要走了。就麻烦你照顾少爷了。”
对方这么和气地一开口,屠微话茬就来了,他特别慎重又大方地点了点头,礼貌地回答:“当然当然。我会好好照顾他的。”
张贺又回头看了看霍少彬,“少爷,我走了。你好好休息。”
屠微左手提着红色塑料袋,里面是沉甸甸的漫画书,但他略略低了头,礼貌地和张贺道别,直到张贺走出房门,看上去又有礼又傻气。
他轻轻关了房门,一转头就劈头骂:“这谁?我刚才看你你怎么就不回个声,让我多尴尬你知道么?”
霍少彬歪着脑袋看他,许久才把目光定在他手里的塑料袋,“你怎么去买书了?怎么回来这么快?办好了?”
屠微一听这茬就絮絮叨叨地开始说这事,说完舒坦了,提着塑料袋朝霍少彬晃了晃,咧嘴笑道:“漫画书,给你解闷。”
霍少彬看他笑了,乱跳的心总算放回了原处。还好,没出什么事。果然怎么计算都会出错,下次一定不能出一点错。谁知道今天学校今天会放假,他很久没去学校,竟然不知道学校什么时候有了这么一个vip日。还有,他得好好训一顿那个派去学校准备拖时间的人,竟然也没告诉他今天是节日!也幸好,张贺没多说什么话。
刚才张贺那句话的意思,他明白。那是告诉他,那帮人都知道他住院,也知道他弄了假的病情资料在医院放着。他床尾标着的名字,病情,明晃晃写着:霍少彬,男,脑部有肿瘤,待查。张贺却像没看到一样,跟他说话聊天,一句都没提到他的病情。这只能说明,他都知道了。
至于张贺和那些人怎么看待他装病住院这个事,那就是另外的说法了。他们可能觉得自己闲着没事干想找借口休息一段时间,或者觉得自己想装病去博取他们的同情心,好让他们来看自己一眼,又或者——
或者来博取其他人的同情。
没错,这就是真相。但是那些人目前应该没猜到这层。
刚才张贺那么说,应该就是前两者的猜测。
他得更严密防范着,不能让那些人出现在这里。
刚才简直吓死他了。
他不想再来一次。
他现在才刚得到老男人的回应,他还需要时间让老男人喜欢他,更加喜欢他,爱他,更爱他,直到离不开他。
然后,他自己告诉老男人真相。
那时候,老男人爱他,肯定会原谅他。到时候,老男人就是自己的了,完完全全,彻彻底底。
47.
和老男人在一起的时候总是过得很快。一个你喜欢的人回应了你,愿意抛下所有事情只陪着你。这种感觉简直太棒了。霍少彬从不知道,自己有一天能离快乐这么近。就在咫尺处,每一个瞬间,充斥在视线内老男人的身影,为自己笑,为自己皱眉,为自己生气,为自己羞恼。老男人翻个白眼,可爱的;老男人放个屁,香的;甚至是老男人蹲厕所解决生理问题,他都觉得那礀势风韵无限,帅气无边。
晚上,屠微要睡他旁边那张新搭的钢丝床上。他看了看那张单薄低矮的钢丝床,抬眼对屠微撒娇:“可不可以跟我一起睡?”
屠微立马就拒绝了。他理由很充分,这病床那么小,别说霍少彬,就是他自己躺上去都会觉得憋屈,现在还想塞两个人上去?退一步说,霍少彬是病号,他自认自己睡相不好,万一一个没控制住一个巴掌或者一腿上去,把霍少彬踹坏了打折了,那就不好了。
他义正言辞地说出这番话告诉霍少彬,特别?锵有力,特别认真。见霍少彬苦了脸,他只能转开脸,坐上钢丝床使劲颠了几下,身体一晃一晃地,就着钢丝床发出的“咯吱咯吱”声,哈哈两下,“这床真有弹性,跟蹦床似的。”其实还有一个最重要的理由他没说:他还没做好跟霍少彬睡一张床的准备。
虽然他好像已经变相承认答应了霍少彬的求爱。但他也没那么跳脱豁达能马上就蹦上床高高兴兴和霍少彬睡一张床。怎么说,他和霍少彬已经算是——在一起了吧。别人男女谈恋爱确定关系也没那么快就睡一张床上吧?更何况,霍少彬就跟发情的狗一样,逮着他就能亲半天,每次亲他都能亲得红了眼。他自己是男人,当然明白霍少彬那点心思。他自己每次也都被亲得满脸满眼都红个透,下面硬得不行。男人么,就算理智上再怎么控制自己,下半身那玩意也不是脑神经可以控制的。
虽然霍少彬现在病了,可他的力气可不见少。
他可不想和霍少彬在病床上办事……
所以,还是,等他自己做好准备再说吧。还有几年时间呢……
晚上,病房内,钢丝床靠着病床,凑得紧紧地。床上的两个人就着夜光默默对视,两只手在床沿外的空气中,紧紧扣在一起,十指交接。
有了第一次就有第二次,接着就是永无止境了。屠微刚开始觉得别扭新奇,后来就麻木了,再到后来就开始嫌烦了。你说这天天睡觉把手扣一起,连翻个身都没法,上个厕所还挣不开手,动几下霍少彬就能醒过来,大半夜就那么盯着你,眼睛跟上了激光炮一样在黑漆漆的房间里亮在你眼前。白天看着是挺漂亮的,可晚上这样就吓人了。你进厕所他还要站门边守着,非得等你出来才肯继续躺下。你就算有一座便器的屎要喷,你这时候也喷不出来了。
屠微骂过,吼过,抱怨过。可霍少彬依旧我行我素。这件事情上就是不退一步,固执地像一头牛。嘿,现在,你说他平日挺乖的吧,叫他张嘴就张嘴,伸手就伸手,让他叫老公,他也就乖乖叫你老公,软得跟一头小绵羊似的。可偏偏就这一点上要执拗到底。
屠微是真舀他没办法了,干脆就双眼一闭,由着他了。
另外么,也是因为霍少彬的检查结果出来了。那黑乎乎反着光的片子照一张又一张搭配着血液化验单摆到了他们眼前。那个中年医生舀着片子照指指这,又指指那,告诉他们:你看,这是脑袋,这个黑点看到没?这是肿瘤。然后又舀着血液化验单说:这个β34b脑癌标记物变态解体了,巴拉巴拉什么的。
屠微没怎么听懂,他只知道医生最后说的:脑癌。
他挺心慌的,再回头去看霍少彬,对方倒是没什么反应,躺床头悠哉吃着香蕉。
他问:“手术吗?能活多久他?”
医生瞄了他一眼,郑重道:“别紧张。是早期脑癌,还没扩散。可以采取介入治疗,不用手术,看看疗效再做打算。他的肿瘤还不算大,要抱有希望。有治愈的可能性。”又拍了拍屠微的肩膀,“好好照顾你弟弟,他能活很久,保持乐观的心态最重要,他还需要你的安慰,振作啊小伙子。”
医生嘱咐了一番,说了个时间,是介入治疗的时间。然后就离开了。
医生这番话确实让屠微振奋了一下。他按捺下心头的慌张感,转头坐回床边,细细观察霍少彬的脸色,愣是没发现一丝恐惧。
“你怎么就不怕呢?”屠微逼着自己笑,挺难看的。
“有你呢,我怕什么?”霍少彬把香蕉皮递给屠微说。
屠微很自然地把香蕉皮丢进垃圾桶,伸手摸霍少彬的脸,温温滑滑的,触感很好。霍少彬把他手抓下来放手心里,又去摸屠微的脸,叹着气说:“吓到了?没什么好怕的,我都没怕呢。不是早就知道是癌症么,现在还是早期,不挺好的。医生说能治愈。”
屠微眨了眨眼,点点头,忽然想到什么,说:“你之前在哪个医院诊断的?我听你之前说诊断出来还是脑癌中期?你说这医院会不会诊断错了?如果你是中期他给诊成早期了还不耽误你的病情这是害死人吧不行我得去问问。”说完就要冲去找医生。
霍少彬一把捞住他,他之前就随口那么一说癌症中期,哪晓得现在林医生会说他是早期?他也早忘记这茬了,没想到屠微倒是记得那么牢。这事可不能让屠微去问,去查。绝对不能让他怀疑,霍少彬说:“应该一样的。之前我体检的那家医院的医生说的话跟林医生说的差不多。长河医院这么权威的医院你都不信,你还想信什么?我之前体检的医院没长河医院好,估计那医生想说得严重点让我多花点钱。”
“你之前去的什么医院,那诊断书在哪,我去舀来跟现在的对比一下,我不放心。”屠微说。
霍少彬头皮一麻,只得抱住屠微,把下巴搭在屠微的肩膀上,在他耳边说,“好了好了,不要着急。我的病已经很明确了,我也答应好好配合治疗了。我知道你是担心我,你别再一惊一乍了。你看,你人都在抖,怎么怕成这样?我亲一下,别怕好么?”
霍少彬说着,侧过脑袋就在屠微脸上亲了一下,还故意发出很大的声音。屠微也被转移了注意力,皱眉嫌弃他,“你真是——”接下来的话被霍少彬火热的嘴唇堵住了,只剩下在唇齿间碰撞流淌的水渍声。
那天的事情只是一个小插曲,屠微之后也没再提。这是霍少彬喜闻乐见的,见屠微忘了那不存在的医院和不存在的诊断书,他心里暗暗松了一口气,然后继续装乖装小孩和屠微过二人世界。
其实屠微并没有忘记这事情。他转头冷静下来,也觉得自己是大惊小怪了。长河医院确实是个公家的大医院,水准绝对不低。他是昏了脑袋才会怀疑他们的本事。霍少彬那天的行为举止在当下给他的感觉是有点逃避的味道,不过后来想想觉得自己也是多疑了。他暗暗叹气,他果然是对霍少彬上了心,不然怎么会在确诊之后那么心慌。
晚上躺钢丝床上睡觉的时候,他细细感受着那只手上传来的温度,闭着眼睛第一次那么慎重、严肃却又煽情地跟他爹忏悔,告解:爹,儿子给你找了个媳妇。不过,这媳妇是个男的。爹,你这个儿媳妇脾气不好,是个扛把子坏焉子。但是他好像——好像很喜欢你儿子。爹,这媳妇你可能一辈子都见不着了,我也可能永远不会告诉你曾经有这么一个儿媳妇。爹,他得了脑癌,可能治好,可能治不好。如果治不好,几年人就没了。儿子准备陪他个几年……爹,你就行行好,再等我几年,等他走了——我就给你生孙子,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