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时间要问的问题太多,凯利反倒没再开口,只是爱怜摸着弟弟的发丝。血族人尽管对世事冷漠,家
族中彼此的连系力却强,对亲人的感情更深,以此来弥补子嗣难增的缺憾,他对弟弟的关心,比表现
出来的还多更多。
他想:这弟弟啊,或许是因为体内有人类血液的缘故,从来都对人类少了戒心,所以一而再、再而三
被伤害,让当哥哥的情何以堪?
女仆先端上一盆玫瑰水给两兄弟擦脸洗手,点心盘与冲泡好的大吉岭夏摘茶随即送来,清雅的茶香味
在豪华的装潢中扬起异国情境,两人好久没这样一起喝茶了,就算血族是超脱时空的种族,相坐对望
,竟也恍如隔世。
「根据骑士团内部消息,苍天骑士吉罗德·维因特以剑刺入你的心脏,让你连点灰也不剩!」凯利气
愤难当:「我白哭了,为你!」
麦伦一颤,被哥哥直率的感情表达弄得很不好意思,低下头轻声解释。
「我杀了小镇牧师后,他让我假死,藏在精灵湖中,好瞒过神御骑士团,停止他们天涯海角的追捕。
」
「他为什么要帮你?神御骑士不同于凡人,不会轻易受血族魅惑……」凯利疑问起来:「该不会是他
的诡计?」
「他说他爱我。」麦伦发出嗤的一声:「他是骗子,别信他的话。」
凯利伸手过去托起他的脸,仔细看入他的眼睛、他的内心、发现蓝蓝海水的眼睛里微漾起一丝波澜。
回想苍天骑士这个人,五年前他曾与对方有一面之缘,当时骑士假扮成欧文·席维尔接近麦伦,当时
凯利就相当讨厌他了,却没嗅出那人竟有骑士团的味道。
麦伦死了的消息传开后,凯利忍气吞声,私底下却派人将吉罗德的底细给摸了个清楚。这人不知为何
在五年前离开了骑士团,到遥远的阿索斯山上去过隐居的生活,五年间从没为骑士团效命过。
难道骑士真有被吸血鬼迷惑的一天?
凯利忍不住又盯着弟弟,血族人天生邪魅,怎么伪装都掩盖不了恶气,混了人类血统的弟弟却是异数
,端凝的相貌反倒有天界物种的清丽,若说吉罗德为了他神魂颠倒,并不意外。
麦伦被盯得很不自在,问:「看什么?」
摇摇头,凯利认真地说:「你若非我兄弟,我会要求你以身体去诱惑他,将他拉到我方阵营,或是成
为内应,提供骑士团的消息……但是,不行,那猪猡连替你提鞋都不配,我绝不让他接近你。」
「我也不想再接近他,但是……」说到这里,麦伦恨了:「他拿走我的十字架!」
凯利愕然,他知道弟弟不戴饰品,身上唯一的装饰品是母亲的遗物,从小就挂身上,没一天例外,简
直是爱逾性命。
「猪猡拿十字架做什么?骑士团里那种东西跟垃圾一样多。」
「我不知道……我要讨回来。」
小小的纪念品,是他与母亲的唯一连系,关于母亲,就连族里最长寿的长老都对她没深刻印象,她突
然出现又突然消失,唯一证明她存在过的证据,就是麦伦这个人、跟十字架项链。
凯利吃了一口饼干,突然间笑了,胸有成竹说:「我会帮你把项链拿回来。」
「怎么拿?神御骑士很厉害……」
「吉罗德·维因特在五年前就被骑士团放逐到爱琴海的阿索斯山,这五年,我每隔一段时间就派人去
杀他,为你报仇……」
「他死了?」麦伦听到这里心一缩,连呼吸都停止。
凯利那随时都展现出讥诮情绪的眉头一挑,问:「你担心他?」
「不……」麦伦眼珠游移:「那人不值得我给予一丝一毫的关心。」
「是吗?」凯利恨恨将手中的高级瓷杯用力敲上桌,差一点儿没把杯子给打破,又骂:「他比想像中
刁钻,我前前后后派了十几个人去,没一次得手!」
麦伦暗里吁了口气,却还是规劝:「别这么做,要让骑士团知道你想杀人,又不知道会找何种麻烦。
」
「我用高价收买人类顶尖杀手,就算他们失手被抓,也供不出我来……」舔舔嘴,残忍的笑浮起:「
多的是要钱不要命的人呢……」
「低调点!」麦伦忍不住又劝了:「莫忘了血族六诫第一条,族人必须避世潜藏,以免引起人类恐慌
……」
凯利对这条目颇有微言:「哼,让华丽的血族学老鼠躲在黑暗里,有违我等天性。不过,形势比人强
,我会以我的方式收敛,你放心好了。」
「既然知道他在爱琴海,我亲自走一趟……」
凯利抓紧弟弟肩头,黑天鹅绒的纯浓墨黑从眼中扩散出来,那是吸血鬼发自内心的愤怒情绪征兆。
「你不能去!再让那猪猡见到你,危险!」
「可是……」
「没可是!」凯利吼出声。
麦伦垂眼,表面上看似听服了,但体内有一半为魔鬼所盘据,叛逆是常态。
凯利怎会不了解这弟弟?放松攫抓的手,改而轻柔按抚,说:「你刚回来,好好休息几天,我要忙着
欢迎新人加入血族的典礼……」
「新人?谁?」
「当然是你。骑士团认为麦伦·特伦森已死,族里也将你划入死籍……趁这几天,我给你安排个新身
分。对,就说你是瓦尔克叔叔的儿子,刚从罗马尼亚过来,正式进入本宗室核心。」
「嗯。」
因为青春不老,血族已经制定一套在人世间长处的规则,每隔几十年就会假造自己的死亡证明,离开
个一、二十年之后,回来以子嗣之名来承袭之前的财产与身分,相同的容貌也很容易就以血缘之名蒙
混过去。
「不过……」凯利还是顾虑:「麦伦·特伦森才死亡五年,要是让猪猡们看见你的容貌,怕假死的事
情会闹开……没关系,典礼以化装舞会的方式进行,典礼一结束,你就跟布雷克往印度去待个五年、
十年,等事过境迁……」
「好。」
想是怒气已经平息,凯利被黑色渲染的眼又逐渐淡去,绿色瞳孔重新浮现,温柔笑意涌上。
「你一定要乖乖的听话,好好保护自己,别再惹那些凡人跟猪猡。我们失去父亲有一百年了,不想再
失去你一个。如果布雷克跟莱恩在这里,他们也会对你说同样的话。」
「我懂。」点头,麦伦回答:「我懂。」
然事态的发展却不由人。
第二章
二〇一〇年,深秋。
位于北希腊半岛顶端,高六千尺的阿索斯山三面环爱琴海,另一面是无尽绵延的森林,虽与陆地相连
,来往却只能靠渡船,隶属于神权自治共和国,几百名修士是此山唯有的居民。
大部分修士都居住在紧靠悬岩的修道院中,受处分反省的吉罗德却不该住在舒适的地方,山中一栋破
旧的小木屋才是他的归所。
独居久了,他连外表都懒得整理,端正俊朗的容貌如今是一脸胡渣,身上的黑色袍服早已褪成了灰浊
色,布边的绽线连补都懒得补,这男人全身上下比流浪汉还糟糕他也不在乎,弄好了给谁看呢?
山中岁月无趣,他每日除了意思意思抄写羊皮经书、练练剑,有时还无聊到把剑当人,对之唠唠叨叨
几句来消磨时光。
但他最常做的一件事,还是思念那个人。
没有电力的山中生活,总让他早早上床安眠,今天他睡到一半醒来,先起身将枕头塞在被子里,假装
有人睡着,抓了床边的剑,悄无声息躲到门边。
从不上锁的房门轻轻被打开了一条缝,穿一身黑、戴红外线夜视镜的男人看准了床的位置,迅速以装
置消音器的手枪开枪,噗噗噗几声,弹无虚发,每颗子弹都正中棉被中央突起处。
门接着敞开到可容一人通过,男人小心翼翼进来,要确认吉罗德的生死,进入时枪口仍对准着床,就
怕对方反击。
刚越过门槛就被痛击,手枪被打落地上的同时,侵入者也被制伏在地上,头上夜视镜被剥下、靴子里
藏着的短刀、腋下藏着的另一把手枪也被搜出丢到一旁。
「唉,今年第七次了,希望下回的杀手能想个更有趣的点子来暗杀我。」吉罗德憾恨地说。
杀手惊恐地扭颈回望。他在暗杀这行算是数一数二,根据雇主的资料,吉罗德也是个身经百战的雇佣
兵,所以他不敢大意,在一星期前就已经潜入山区,整整观察了标的物有七天之久,最后才决定在凌
晨动手,却没想到失手了。
「谁派你来的?」吉罗德好整以暇地问。
杀手不答,这是他最起码的职业道德。
「应该又是透过中间人连络上你的吧?那个雇主不愿意透露姓名、给钱却很大方,还要求杀手要是失
风被捕,一律把罪名推给意大利黑手党、或是美国亚利安兄弟会?」
都说对了,杀手还是紧抿着嘴,不答话。
「不说没关系,我大概知道雇凶杀人的幕后者是谁。我不会太为难他,他们兄弟情深,想杀了害死弟
弟的人也是情有可原。」
之所以知道杀手谁派来的,是因为时间点太巧合。爱屋及乌吧,他也不想给爱人的哥哥难看,所以每
次把暗杀者擒了之后,不是把人当成沙包练拳脚,要不就是欺负一番放走,从来也没真正取人家性命
。
抓起杀手的衣领拖出门外,趁对方没站稳,又一脚往他身上踹,他脚劲大,这一踢起码把人的肋骨给
踢断三根,害杀手当场咳出一大口鲜血。
「快走吧,赶达夫尼港最早一班船回希腊去治伤。」想了想又说:「你的枪跟小刀我就没收了,打猎
时好用。」
杀手踉跄逃下山,庆幸留着一条命,为此他在胸口画上十字,虔诚感谢上帝。
******
鲜嫩绿叶逐渐被枯干的老爪侵凌,悬垂的红色莓果摇晃于冷湿风里,季节萧瑟了,吉罗德抛下他刚从
密林里捡拾来的枯枝,坐在破旧小木屋外,远望。
位在半山腰上的木屋虽然老旧,视野却好,正好面对优美爱琴海、一条小山路蜿蜒而下,若有任何人
来造访,屋主能一目了然。
蛰伏的骑士通常不太有客人,他也不希望人来吵扰,从口袋掏出附近修士送来的自制雪莉酒喝一口,
感觉到林里鸟类的吵嚷声逐渐零落。
「冬天要来了。」他自言自语:「等史都华送补给品来的时候,提醒他再帮我多带几本书,下雪天才
不会无聊……」
史都华是居住在本区首府卡里埃的居民,神御骑士团每隔一段时间会透过他送必需品给吉罗德。如果
吉罗德想要些世俗之物,比如说杂志小说什么的,也会请史都华想办法从外地买来。
这里的生存条件严苛,无趣、日复一日单调的生活,对他的身体及心灵都是严格的考验,除了拥有坚
强信仰的修士们,普通人难以挨过这日子。
他不是修士,但是他同样拥有信仰,伴着他度过了五回春夏秋冬,从没有动摇过,他有殉教徒的义无
反顾,这让他喜悦的牺牲自己,只为传达自己的信心坚贞。
他信仰着一朵蓝玫瑰,没人知道他的信念有多深,深到就算放弃性命也无悔。
掏出怀表,被他三不五时以手指摩挲的缘故,曾经灿烂的表面都变暗沉了,弹开表盖,里头照片又重
见天日。
虽然黑白照片看不出眼珠的色彩,悬崖外的海与天却可供比对,他爱人眼里的是一种天青蓝,这样的
蓝萃取于海那边的青金石,是永不褪色的蓝,而蓝色,本就是属于神的颜色。
朝思暮想着那片蓝,恋着、爱着,没有一刻改变过,这神秘的恋情除了当事者之外无他人知晓,关系
着他与他在精神层面上的天荒地老。
「好想你啊,三天真的不够。」觉得自己有些吃亏的骑士敲敲照片,自嘲:「你要当心,别在我有生
之年抓到你,否则……」
否则他会再一次的大口汲饮玫瑰的芬郁,一时一刻都舍不得放。
「因为我爱你。」他小声说,轻吻照片里的人。
他爱着麦伦,他愿意牺牲曾经对神御骑士团宣誓的忠诚、愿意牺牲自己的自由、只为了延续蓝玫瑰的
生命。
旷世难逢的玫瑰,就该绽放于阳光之下,让世人瞻仰那绝世的美感。
就在骑士怀想爱人的蔷薇颊容时,山径底端突然间出现了一小点黑影,这让他迅速收回怀表,知道这
人不可能是史都华,因为还不到送补给品来的日子。
「离上回还不到一星期,爱护兄弟的哥哥又派人类杀手来了……呵呵,他真是好人,知道我无聊,总
派些小老鼠来打发时间……」低笑。
看了一会儿觉得不对劲,人类杀手很少在白天靠近,大部分选择黄昏或黑夜遮掩身形,可是这人却堂
而皇之顺着山路来,走路的姿态沉稳有力,很像某个人。
吉罗德知道这下是谁了,却低头装没看到,直到一双黑色皮靴在他面前站定。
「要不是相处久了,我真认不出眼前这颓废人渣就是我的爱徒。」那人说。
吉罗德抬头,老师维多·塞尔斯一身寻常的观光客打扮,除了左手提着的篮子突兀外,背后的长型旅
行袋里,想必放着他惯用的武器破浪剑。
「闪烁的不一定是金子,但只要是金子,总有一天会发光。」对他的老师回答。
「很好,说话的依旧是吉罗德·维因特,神御骑士团的苍天骑士。」维多往另一边的石块坐下,把手
中的提篮递过去:「这给你。」
「把我当白雪公主了?」吉罗德夸张笑起来:「继母啊,接下来你是不是该骗我吃下有毒的那一半,
陷我于永不醒来的死亡国度里?」
难怪他这么说,因为提篮里满满的苹果,红色外皮鲜艳,熟成芳香袭人。
「苹果不是我的主意,而是玛蒂娜,她一直惦记着你,可惜阿索斯山严禁女性进入,以免修道士受到
性与魔鬼的诱惑……」
「是啊,此地除了捕鼠的猫、以及能生蛋的母鸡之外,其它雌性动物都在拒绝范围之内,想看女性,
唯有瞻仰本山的神迹圣母像。」吉罗德轻佻地笑了。
「的确适合禁欲的修士居住,当然,也适合接受惩处的骑士,可以专心反省自己的罪过。」
「我知道我有罪,从一开始就知道了。」
迷恋着某人,是滔天骇地的大罪,他犯错犯得高兴,服刑服得情愿。
接过提篮,抓了一颗苹果出来先丢给维多,又拿一颗往衣服上随意擦擦就啃了起来,又发现苹果篮里
压着几本惊悚小说。
「这女人!」赞美,玛蒂娜果然记得自己喜欢什么。
维多笑骂:「别顾着吃。看到美女托人捎来的苹果,没让你有其它联想?」
「怎么?这苹果真下了毒?」
「有名的苹果不只白雪公主那一颗。比如说,引起特洛伊战争的那个。」
维多指的是希腊神话中,不和女神抛下一颗写了「献给最美丽女神」的金苹果,引起了战神雅典娜、
爱神阿芙罗狄忒、天后赫拉的争夺,最后担任裁判的帕里斯王子为了得到最美的女人为妻,将苹果给
了爱神,特洛伊战争由此而起。
吉罗德听出言下之意,笑了笑说:「除了一场爱情引发长达十年的战争,就连伊甸园里让人堕落的禁
果恶名都赖在它头上,苹果真的很无辜。」
「不,苹果本身就是罪恶的存在,红色的果皮是第一轮的诱惑,以美女艳红的唇色吸取注意,诱引进
入爱情的陷阱,然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