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又是那个梦，被白色羽翼怀拥的那个梦。他小小的脸贴着某人悬垂于胸前的十字架边，同样小小的手

把玩着上头那颗蓝色的宝石。仰头看，对上那人跟蓝宝石同样璀璨的眼，几绺金色的头发垂下，搔着

自己的鼻子想打喷嚏。

咯咯笑，笑音童稚，原来自己还是个孩童，无忧无虑。

然后，那人又轻哼起摇篮曲来，纯净的嗓音仿佛来自天上，让他全身像被一团甜甜棉花糖烘托着，舒

服又柔软。

他永远不要醒来……

＊＊＊＊＊＊

麦伦醒来了，这次却非被玫瑰香味催醒，而是浓浓的消毒水味，让人联想起医院。

身为血族的他除非到了伤重致死的地步，否则肉体的恢复力是很强的，这天生的特质本该让他跟医院

绝缘，但是大哥布雷克曾以财团的名义盖了几间医院，偶尔他会帮着去巡视医院业务，因此才对医院

的味道熟稔。

睁眼瞧，满屋的白在他的意料之内，白同样属于医院的色彩，自己躺在白色的床上，连身下的垫被都

是白的。

手腕脚踝处重若千钧，他努力转动眼睛要看，可身体自脖子以下都动弹不得，他猜测该部位被缠绕上

某种浸了圣水或是受到强力祝福的圣物。

虽然他体质异于一般的血族，对圣物的抵御力强，可身体一半还是属于血族，一种浓盐酸腐蚀肌肤的

烧灼感愈来愈烈，他咬咬牙一绷手脚，那不知是念珠或是锁链的东西就断了。

立即要跳下床，病房的门立刻开启，黑发美女玛蒂娜冲到他面前，推他回床上去趴躺着，这回改拿银

制锁链将他缠绕，长剑也立即抵着他后背心，不许他妄动。

麦伦还要喝斥，突然间喉咙干燥不已，某种克魔术剥夺了他说话的权利，只能转着眼珠瞪视玛蒂娜，

以及另一个随她进入的陌生男人。

那男人是维多·塞尔斯，麦伦在资料上看过这人，知道他是神御骑士团里的几个骑士总管之一，也曾

经是有名的神御骑士。

「传说是真的，他不受圣物的克制。」维多指指那银制锁链：「这东西应该可以挡一阵，因为金属银

能恢复大地光亮，是对抗黑暗者最有力的金属，就算对方不是纯种吸血鬼也一样。」

玛蒂娜的黑眼珠里对床上的人尽是浓浓的厌恶，她不解地问维多：「为什么不杀了他？刺穿他的心脏

，一劳永逸……」

「不行，前天阿尔法研究中心已经验出他的血液与一般血族不同，掺了神性，相当有意思……」

麦伦内心动了一下，他何时被采了血去？陡然间想起自己曾给过阿普顿三滴血，而阿普顿很明显将之

送给眼前的骑士们。

那么，掺了神性又是什么意思？他父亲无庸置疑是血族，对母亲却一点印象也没有，大家都说她是凡

人，无法接受暗帝的初拥成为吸血鬼，在自己很小的时候就死了。

玛蒂娜同样问出那句话：「掺了神性是什么意思？」

「根据初步鉴定，他体内混了一半天使的血液。换句话说，他是吸血鬼与天使的混生，这应该就是他

与众不同之处。」

玛蒂娜似乎很不能接受这结论，激动了起来：「不可能！天使光明纯洁，怎可能与恶魔交配？就算是

下级天使，也不可能瞒过天使长偷偷生子……」

被压制住的麦伦也深有同感，天使这种生物属于完全体，据说能根据自身意愿来决定生不生殖，在与

恶魔几千几万年相对立的情况下，怎么可能有天使愿意为血族生子？

维多·塞尔斯沉默了会儿，一弹手指，发出清脆的响声，麦伦喉咙轻松了，脖颈部位也能自由的转动

。

「你母亲是谁？」维多问，语气严厉。

哼一声，麦伦愤愤答：「我母亲承袭罗马尼亚领主弗拉德四世的直系血脉，与特伦森家族的联婚为天

作之合，骑士团怎么可能没有这方面的资料？」

「别在我眼前耍小把戏，以为我不知道你是谁？」维多冷笑：「吉恩·特伦森……」

维多怎么会知道他从前的身分？麦伦心里大大惊骇，表面还是不动声色，只淡淡说：「我是欧尼斯特

·麦伦·特伦森，吉恩是我亲戚，他都死二十几年了……」

「我知道你是谁，我只对你的血感兴趣，阿尔法研究中心也一样，多年来研究长生不老药总是钻进死

胡同，你的血能打破僵局……」

「在我之前，不知道有多少血族人成了你们的实验品，怎么，那些还不够？」麦伦嘲讽：「既然惧怕

死亡，就投入我血族的怀抱，相信很多血族人出于高贵的慈悲，会愿意与你们进行初拥的仪式，血族

人最近正缺喽啰呢。」

维多的脾气也是好，并不因此生气，说：「我会考虑你的建议，不过你我都知道，血族的血只能在特

定的躯壳内形成不老不死的作用，一旦接受初拥失败，下场就是死，这结果相信阿尔法及骑士团的资

助者不愿乐见。」

麦伦曾经从兄长们那里得知，阿尔法研究中心背后有秘密结社给予大量金援，结社里的成员都是目前

对世界政治与经济有影响力的人，那些人虽然努力获得大量的金钱与名声，但是，时光不会因为他们

的成就而多给予些配额，所有人都将走向老死的命运。

对于青春，他们比任何人都来得饥渴。

「女巫的灵魂卖给魔鬼，你们却是卖给有钱有势的人类，把通往永生的希望当成赎罪券，贯彻资本主

义私利与利润的要求……」不屑地说。

「不，好奇心也是人类的天性，从古至今，多少炼金术师希望能练出贤者之石，好达到长生不老，与

神成为同等存在的个体。你的血同时融合了神圣与魔性，更近于人性，根据阿尔法研究中心的推测，

这将是最好的一种触媒，促成贤者之石的诞生。」

维多这么对麦伦解释的时候，一种对秘密探知的渴望跃然在目。

「与神成为同等存在？容我提醒，贵教的神当初是如何惩罚建造巴比伦塔的那些人？你们若真的长生

不老了，小心眼的祂一定会降下处罚，因为你们打破了规则。」

玛蒂娜的碧云剑故意往他肉里深刺，说：「吸血鬼，你就是用这伶牙俐齿的本事与伪装的外貌来勾引

神御骑士的吗？」

「你说什么？我听不懂。」

玛蒂娜手上又用了力，血液染红了麦伦背上的衣服，他硬气咬着牙忍受，感受到这女子对自己莫名其

妙的敌意。

维多赶紧制止：「玛蒂娜，别为了私人恩怨伤害他，计划还得实行下去。」

玛蒂娜迟疑的收回手劲，这让麦伦更是讶异，他何时与女骑士有了恩怨？

「你放心，我会处理妥当。」玛蒂娜对维多说：「我会尽全力将他导回正途。」

麦伦听不懂他们说的计划，却在这时有了真正的惊慌，知道自己的任性行为又会给兄长们带来多大的

忧烦，「快放了我，我是特伦森家族新成员，无缘无故抓人，圣魔白议会不会坐视不管，血族也会过

来讨公道！」

维多弯腰，让自己与麦伦平行对视，灰蓝色的瞳孔缩小了，冷酷的意念迸现，他的话语也是冷冷的。

「血族人美丽的脸是一种毒瘤，能早日铲除就铲除，你是这样，他也是这样……」

他？麦伦不太确定维多厌恶的眼里看到的到底是自己，又或是另一个血族人。

维多退开，伸直了腰又问玛蒂娜：「准备好了？」

「好了。以兔子肾脏、麻雀肝脏、鸽子心脏与燕子卵巢磨成的粉末，掺入我的血所制成的魔药，会让

他唯命是从。」

麦伦满脸不屑：「信奉神的猪猡骑士还不是最爱使用黑魔法？你们的心才是魔鬼！」

维多不以为然的解释：「你错了，正因为要全力扫荡魔鬼，我神御骑士们闲暇时就会研究女巫们的魔

法及魔导具，认识敌人愈彻底，战场上赢的机率就愈大。」

玛蒂娜用力捏住血族人那脆弱的下巴，逼他张嘴灌入干燥的异味粉末。麦伦就算百般不愿吃，却还是

被迫吞下了少许，很快他觉得头晕，耳边又听到维多继续说话。

「让我告诉你，为什么我会知道你是吉恩·特伦森……我的爱徒吉罗德已经忏悔了他的罪……」

什么？不可能！麦伦迷迷糊糊地想：绝对不可能，他说他爱我……

「……切记，下次你们若再相会，一定会拼个你死我活……敌人，永远的敌人……」

「不……」麦伦喃喃地辩解：「不会的……他不会……」

「他会，你也会……」维多有把握地说：「相信我，他对你不过是一时着魔……」

讨厌的声音渺远了，麦伦再度沉入梦乡。

＊＊＊＊＊＊

神御骑士团总部内，吉罗德正搭着电梯往地下室去，地下室分为两区，西边被辟为停柩室，室温终年

近乎冰点，除了入口那面墙之外，其他三面墙上都像是蜂窝格，每一格里置放一副棺材，每副棺材里

都躺着一个血族人。

这些血族人的价值就在于他们的血，为了保护这些吸血鬼不被同族的人救走，神御骑士团里平日训练

了几百名士兵待命，俨然是一支小军队，随时随地扞卫着他们口中所谓的圣地。

吉罗德要去的是东区，那里有骑士团的医务中心，各式的医疗设备足以应付骑士团各种紧急需求。

「我身体好得很，不需要做健康检查……」他在踏出电梯门口时，很不耐烦的咕哝着：「刚回来时不

是检查过了吗？」

「神御骑士的身体是本钱，从阿索斯山回来后，你还没做过详细的体能检测吧？」电梯口外，熟悉的

人对他说。

「老师不是出任务去了？」吉罗德见到对方，讶异地问。

「回来找点资料，并且跟玛蒂娜交代后续的任务细节。」

「有任务为什么不找我？我在骑士团里快发霉了。」

「我正在跟上头请求让你留在伦敦，把玛蒂娜或是谁轮调到北欧去。等人事令下来，伦敦有的是任务

让你忙。好了，谈话到此结束，吉罗德，务必听从护士长的话，她要抽血就给她抽、要测视力就测视

力，别又用些可笑的理由混过去。」

「是。」吉罗德回答，看着维多走进电梯，金属门关上。

从电梯口到健检处，要经过一条长长的走廊，吉罗德随意看，两旁都是病房，平时这里不太有病人，

只偶尔有士兵操练时伤了手脚，才可能来此住上几天，发配给神御骑士的则是贵宾级病房，位在健检

处另一头，安静，不容易受到打扰。

跟健检处的护士长打招呼，眼睛却瞄到贵宾级病房外站着的玛蒂娜，不，不止她，还有两位骑士见习

生，见习生的地位高于士兵，骑士总管从几百名士兵中挑出优秀的人选，有专门的老师严格训练，随

时能递补空缺的神御骑士人选。

一看到类似于警卫的见习生站在病房外，吉罗德第一个想法是：病房里的人不寻常，很可能是刚被捉

入骑士团里的高级罪犯。

「萝拉，我等下再来。」匆匆交代这么一句话，往玛蒂娜身边去。

见习生们跟他行过礼后，他先是注意到房门口及不透明窗户上头都写上强力的防侵入咒文，这是玛蒂

娜最擅长的防御法术，以她的血写就的咒文如同忠心的看门狗，除了她之外的人侵入或碰触，咒文会

当场放出火焰警遏。

玛蒂娜很少会使用如此耗心耗力的血咒文，可见病房里的人非同小可。

「里头是谁？」他问。

玛蒂娜点点乳白色玻璃窗户旁的按钮，那是特殊的电控变色玻璃，通电后就变得透明，能将病床上睡

着的脸容看得一清二楚。

吉罗德连一根睫毛都未见浮动，静静看着房里睡得安详的银发年轻人，他身上没覆盖任何物品，唯有

一条银锁链将他与病床缠绕了好几圈，仿佛防范着上古时代来的凶猛野兽。

他皱眉看了几十秒钟，才吐出心中疑问：「是特伦森家族的人吧？为什么抓他？」

「他无缘无故攻击我，根据圣魔白议会的规定，我做出适当回应，抓了他，发现他就是欧尼斯特·麦

伦·特伦森。」

吉罗德很难相信麦伦会没理由就攻击人，虽然曾杀过一位小镇镇长及神父，却都事出有因。他很想问

玛蒂娜详细的情况，话到嘴边就收回，他要尽量表现得漠不关心，绝不能让任何人起疑里头的是他的

爱侣。

「他受伤了？」见麦伦双眼紧闭，他轻问。

玛蒂娜耸耸肩说：「没有，只是不听话，我想办法让他睡了，好方便萝拉按照惯例抽血送往阿尔法中

心去……想知道验血结果吗？」

「结果是什么？」吉罗德心不在焉顺着对方的话来问，自己则一瞬也不瞬盯着房间里头的人，这样的

反应被玛蒂娜尽收眼底。

「他是天使与血族的后裔……这答案，果然让你吃惊了。」

吉罗德何止是吃惊，他大动作转头，说：「从没听过天使能为魔鬼生下子嗣……」

「对，除非天使愿意。你想想，这消息要传出去，会引起天界与魔界多大的震撼？」玛蒂娜压低语调

，好似在暗示吉罗德某些事物：「这表示有天使叛变……」

吉罗德沉默，转回头去继续注视房内那侧脸，在灯光的反射下晶莹若雪，「或者不是叛变，只是因为

爱……天使是人类进化的完全体，这表示，他们也有情欲。」

「也或者是遭了魔鬼的诱惑。你知道，血族是魔鬼之中最让人着魔的种族，能让人暂时性的意乱情迷

，却绝对不是爱。」

「你说的有理。那么……要怎么处置这位欧尼斯特·麦伦·特伦森？他并未杀人，罪不至于死。」

「阿尔法研究中心绝对不可能放弃这样稀奇的吸血鬼，命令已经下来，后天中午我会与凯尔低调护送

他到阿尔法去。」

吉罗德点点头，中午是吸血鬼能力最弱的时刻，选择那时刻出发很正常，玛蒂娜从前也跟另一位神御

骑士凯尔合作无间，两位神御骑士联手护送，可抵千军万马。

但是……

「后天才护送，不怕节外生枝吗？护送队伍的名单上为何没有我？」他试探着问。

「你留下来坐镇骑士团。」玛蒂娜眨眨眼：「凯尔目前人在阿尔法，明天才能回来，他对前往阿尔法

研究中心的路况很熟，你不同，你算是北欧来的空降部队。」

「怕我妨碍你们就是了，但这安排合情合理，我接受。抱歉，我跟萝拉有约会，得完成健康检查。运

送这事若有需要帮忙之处，随时听候你的差遣。」吉罗德笑了，挥挥手离开，往萝拉小姐走去。

玛蒂娜看着他的背影，眉头皱起，表情耐人寻味。沉得住气，不愧是吉罗德啊，但是，吸血鬼给予他

的迷惑，玛蒂娜将连根拔起，一点也不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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做完健康检查的吉罗德回到寝室关上门，敞开朝外的窗户，望着近处的绿地，以及远处的住宅，然后

掏出怀表弹开表盖，简单的黑白影像比外头的青空绿地更令他留恋。

他亲吻着照片，回味昨天下午在蓝康迪特街上的拥吻，而拥吻的对象如今正躺在这栋建筑物之下。如

今他该如何做、才能了无遗憾？

面对未来时，所有人都是盲眼小丑，茫然摸索着前进，时间的潮流持续地推挤，让他不能停，也停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