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是他的目光太过热烈,晏太华有所察觉,缓慢地抬起了头,目光直直看向门外的他,长发划过半边脸颊,终于露出了他的真容。
出人意料的是,晏太华脸上没有多少悲色愁容,平静异常,倒像是午间在躺椅上小憩的老翁,透着股莫名的闲适自在。
“袁景。”他只是看了一眼,便眼帘微垂,再不在意,只淡然地叫出了他的名字。
袁景注视着对方,叹息一声:“晏……太华。”说出这三个字的时候,他竟然有种颇为诡异的感觉,平日里他说这三个字的时候并不少,但这次却是第一次当面说出,“你看来还算不错。”
“成王败寇,我无话可说。”他道,“何时杀我?”
他说这话的时候口吻太过镇定,浑不似在说自己的生死,对于这样的一个人,袁景忽然生出了些可惜之感,但也无济于事:“三日之后。”
晏太华仰头,眯眼看着从窗口透入的阳光,粲然一笑:“倒也不错。”
他容貌清秀,动作斯文,这一笑间带着些文士风流的狂态,袁景心中一动,恍然间觉得自己见到了当年那个执酒吟诗,烂醉花间,腰悬长剑的风流书生。
倒也不错……不错的……究竟是什么?
晏太华伸出右手,低头看着自己修长却布满薄茧的手掌,低声道:“我这一生,喝过最甘冽的酒,拥过最艳丽的美人,领过最英勇的军马,打过最壮烈的仗,对过最难惹的敌人,将有一场天下瞩目的死亡……还有一个再也见不到……也无颜再见的友人。你说这世上,可还能找到一个比我活得还快意的人?”
“找不到了。”袁景闭眼,轻轻叹了口气,才说道。
“既是如此,”晏太华身子向后靠在墙角之上,懒洋洋地抬头看了他一眼,“我还有何遗憾。”
袁景视线落于他头顶的那一束阳光之上,缓声道:“的确不该有了。”
“天命之说,从来缥缈,可当年初听到的时候,我心中亦曾有过暗喜,”晏太华侧头,笑着说道,“我初领军,若非天命之说,使得他人见我而生怵,我这几年也不会这么顺利。可时日久了,我却会开始想着,若是真有天命,我现在所做的又算是什么,天命天命,行的究竟是天意还是人意?”最后一句话,与其说是问对方,倒更像是自问。
袁景沉吟片刻,傲然道:“我不知天命,也不问人命。天命人命,皆为虚妄,阻我者,便是我之敌人。而我的敌人,不过一个‘杀’字罢了。”
他说这话的时候,目光坚定不移,气势凌然,一见便知他绝无虚言,事实上,他也是这么做的。
“哈哈哈……”晏太华突然掩面大笑,“我之一生,成于天时,毁于天时,究其所以,竟不知是因何而起。”
袁景看着姿态有些癫狂的他,道:“天命终有时,人命……却无常,如我等叱咤疆场,只进不退,本不该为虚言裹足。”
笑声渐歇,到最后,仔细听来竟带了哭腔,晏太华声音哽咽:“可我还是不甘心呐!”
即使之前说得再洒脱,可面对着绝路,还是会有不甘作祟,对此,袁景丝毫笑不出。美人迟暮,英雄末路,世上憾事许多,终不过一声叹息。
良久,笑声哭声都慢慢湮灭,晏太华放下掩面的长袖,吐出一口长气,起身抖了抖身上的尘土,之前狂态荡然无存,温文尔雅地躬身道:“若有来生,百年之后当再与君一叙。”
袁景哑然失笑,这话说得极是认真,可这哪是什么再叙,分明是战书啊。
对方脸容平静,除了眼角一点泪痕,绝难看出他刚才的失态,此时这一系列的动作做下来,当真是尽显名士风采。
静静看了他半会,袁景也未作答,却转身大笑着走了出去。
他身后的晏太华不过默然片刻,便又仰天大笑。
三日之后,晏太华已被押走,即将问斩。而金殿之上,袁景抬头看着上首那张王座,心中蓦然伤感起来。
他说:“这王位我要来有何用?”
除了他和柳言,此地再无第三人,殿外晴空明净,其内却金砖墁地,极尽奢华,风吹帘动,空空荡荡,一片寂寂。
他转身,见柳言侍立在一旁,一语不发。
“连你也不愿与我说话了吗?”他自嘲地笑道,“人都说帝王称孤道寡……原来如此。”
柳言神色复杂地看着他,眼中光影变幻,良久,眉眼微弯,嘴角带了丝极小的笑容,声音有些无奈:“陛下……”
“从阿景,到王爷,再到如今的陛下,你改口倒是极快。”
“人心难测,”柳言声线温柔,说出的话却是无情至极,“君心更是难测,我怎能不小心?”
袁景走出金殿,跫音在殿内回响,一步一声,听来惊心动魄。
他看见阶下肃立的两排兵士,满身锐气,绵延而去,望不到尽头,他说:“你看这大好河山,我虽为主,却非我一人天下。千百年之后,等到这王朝腐朽,还会有一个晏太华那样的人,揭竿而起,逐鹿天下。等到那时,不知是否还会有人坐在那王座之上,长叹一声,说一句寂寞。”
“也许有一天,我会开始变得不像我,会开始杀人。从青峋殊开始,然后是齐明湖,有一天心中不畅快,就对底下人说,把那个柳言拖下去斩了。这些事情,都有可能发生。”
“你不信我,也许是对的。”
“陛下可能忘了许多事情。”柳言出言。
袁景微怔,道:“何事?”
柳言单膝跪在他的脚边,俯首低声言道:“六年之前,玄虚子当面,你问我何为天命,我说,王爷所说所求,于我就是天命;两年之前,倞河边帐,我说这世上,唯有在王爷身边,我才觉得快活。我还曾说过,无论是当年的阿景,还是如今的王爷,我都喜欢得很。”
“你……”袁景心中大震,不知该说些什么。
“而如今,于我而言,这些话从未变过,只是不知,陛下可还相信?”
柳言抬头,一双眸子直直望进上方那人眼中,半步不放。
袁景心中慌乱,本能地想向后后退,却被柳言抓住了一只手。
“陛下……”柳言执起他的一只手,低头印下一吻,“可否告诉我?”
便在此时,阶下有人驱马奔入,待至眼前,翻身下马,跪倒在地:“陛下!晏贼被人救走了!”
袁景心中恍然,对此没有什么怒意,也没有什么意外之情,只淡淡问道:“何人所为?”
“那人说……说他叫做宁暮霄。”
袁景忆起当年那双清亮眸子,颇有些回首百年之感:“原来是他……他们可留下什么话?”
那人心内惶恐,连着声音也有些发颤:“晏贼说……说,莫忘了……莫忘了百年之约。”
袁景摇摇头,挥手让那人退了下去,看了眼仍旧跪在身下的柳言,突然释然一笑。
“救走了便救走了,哪有什么可惜的。”
“如今诸多纷扰,百年之后,不过尽付笑谈……”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