撷兰令 下+番外——谢子傒
谢子傒  发于:2013年08月2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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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消寻一个有些年纪的老宫人,用一锭银子便能轻易的打听到,自己这双眼在帝王和自家小叔的眼里,到底是属于谁的。甚至于,帝王与自家小叔和那位又有什么渊源。

却是果真不曾想到,竟会是那位一代名臣。

更有意思的是,按照老宫人话中的意思来看,帝王和那位自己打小便闻名灌耳的名臣之间竟还有这么些个剪不断理还乱的纠缠,实在是大出自己所料——但也不失为很好的进身之资呢。

隔日站在明德殿前,殷捷微微抿了抿唇,款步走入了殿内。

鎏金博山炉中燃的是沉水香,香气素净悠远。

他的位置是殿角的一张书案,主要就是负责分拣奏章和誊抄一些诏令,除非帝王有所吩咐,否则与一个书佐其实也并无太大差别。

下意识的按了按别在腰间的、苦心寻觅来的折扇,殷捷乖巧的向给他端茶的宫人问好,笑容温柔又亲切。

一连几日都是如此,他却半点也不着急,需知若要钓大鱼,就得要有十足的耐心。

何况自己的目标是一条君临九重的五爪金龙,自然需要更多的耐心。

几日后前,殷庭入殿奏事,景弘循例遣出了所有宫人。

殷捷袖着手站在殿外,垂着眼兀自思索着到底有何要事要如此避人,抬眼就瞥见自己身侧的尚仪女官脸上带着三分无奈的神情,便上前施礼道:“尚仪大人。”

浮欢愣了一下,笑道:“殷大人不必如此多礼,婢子不过是个侍女,当不起什么大人不大人的称呼,小殷大人叫婢子浮欢便是。”

“这怎么好,素闻尚仪与家叔交厚,捷怎敢托大。”青竹般俊秀修长的青年唇边的笑意温柔亲切,然而这种温柔亲切却又有别于他向来温文谦谨的叔父,带着浓浓的热络。

浮欢看着眼前这双似曾相识的狭长眉眼,怎么也无法在那水润晶亮的鸦羽黑的眸底找到那种裴氏独有的清冷疏离。

到底是差了太多。

想来也是,用坊间老人的话来说,裴相那般的人物,五百年也才出一个罢了。

终究只不过是相似的眉目罢了,论及神韵,比之殷相都差的太远。

殷捷不知她心中所想——即使是听到了她亲口说出,怕也只会垂着眼温温柔柔的笑一声,说一声“尚仪真是折煞下官了,后进晚辈,岂敢与裴相或是家叔相提并论呢。”——仍旧笑的亲切热络:“恕下官多问一句,为何家叔与陛下每次相商,都要遣退旁人呢?”

一袭妃色宫装的明丽女子并未摆出一副“不该你管的事情莫要多问”的表情来,反而只是掩唇低笑意味深长:“陛下与殷相之间所商讨的事,婢子怎么会知道。既然遣开了宫人,那想来,定是很重要的罢。”

又两柱香的时辰过去,方才见殷庭风度翩翩的自殿中出来,看到浮欢和殷捷的时候还微微笑了笑,而后款步往经世阁去了。

随后出来的帝王脸色并不太好,看了一眼殿外一众待命的人,淡淡的道:“子登,浮欢,陪朕走走。”

四月里澄心湖边杏花正好,远远望去粉若云霞,很是赏心悦目。

帝王一路只是兀自垂着头走着,似在想着什么,良久停步转身,看向殷捷,本想要说些什么的,却在看到对方腰间斜插着的折扇后微微一愣。

紫檀木的扇骨,羊脂白玉的扇坠,半尺长的冰丝流苏。

忍不住就微微眯起了眼,盯着对方恭顺的眉目看了许久,方才笑道:“子登的腰扇不错,给朕看看。”

殷捷心中一喜,暗道果然上钩了,便恭敬得取下了腰扇小心递过。

景弘的眼又眯起了三分,信手打开了扇子看着扇面上画着的的明艳繁茂的牡丹花,低低的哂笑了一声,“费了不少心思吧。”

看得一边的浮欢暗自摇头。

殷捷却不觉有他,只是装作淡然的道:“臣也是几年前偶然得的……”

“这牡丹画的不错,看着挺新……卿若是不介意的话,便就送给朕吧。”帝王的笑意里透着一丝玩味,口气却是恳切。

只是那句“看着挺新”叫殷捷隐约觉出了些不对,帝王的态度与他所料实在是大相径庭,语气便小心翼翼起来:“陛下喜欢,是臣的荣幸。”

帝王又把玩了一阵,便信手将那柄腰扇向澄心湖中一抛,激起了一朵不大不小的水花:“子登,你记着,朕喜欢聪明人,可绝不喜欢自作聪明的人。”

第三十七章

殷庭喜欢在书房里焚一种透着腊梅香的青檀木,是很素淡雅致的冷香。

当朝宰辅难得的去了朱衣玉冠,只穿一袭淡水蓝的常服,用一支造型拙质的乌木簪子挽了个髻,临案悬腕的样子颇有些骚人墨客的意态风流。

殷捷抿了抿唇看向自家小叔,惴惴不知如何开口解释,只得安静的看对方习字。

不意宣纸上绽开的不是殷相那闻名朝野的规整秀润的柳楷,却是一笔流云泄水的行书。

细看很像是当年曾经时兴过的谁的书体,仿得极有神韵,只差几分狂狷笔意便可称完美了,可偏偏自己就是想不起这到底是谁的书体。

“子登,我原以为你是个聪明人。”仍旧是温软的口气,甚至不带分毫长辈教训晚辈该有的严厉,殷庭搁了笔看着方才书就的字,“可你太让我失望了。”

“侄儿知错。”殷捷小心的回道,目光却是盯着自家小叔写的字。

“夫君子之行,静以修身,俭以养德。非淡泊无以明志,非宁静无以致远。夫学须静也,才须学也。非学无以广才,非志无以成学。淫漫则不能励精,险躁则不能冶性。”

是诸葛武侯的诫子名篇,年幼时自己也是背诵过的。

只是这般叫人静心修身的文字,正合该用那秀润的、每一个字都写一般大小整齐得好似规矩度出的柳楷写就,而不是这般笔意不羁的行书。

狭长的眼眸更眯起几分,横生妖异。

亦或是说,写字的人,自己的心便以难静下来了么。

“裴相是我的恩师,也是陛下的太傅,一手撑起熙容十五载盛世的名臣,有的绝不只是好看的眉眼。你与裴相,差得太多了。”殷庭慢慢的坐下,端起茶盏啜了一口茶水,“而陛下于裴相……也只是师生之间的孺慕之情罢了。”

殷捷垂了眼摆出一脸恭顺恳切的认错姿态,忍不住想,那日杏花坞边,除了自己、帝王和尚仪女官,根本就没有第四人呐,真不知自家小叔到底是手眼通天到了什么地步。

“你想必是不知的,紫檀木的扇骨,羊脂白玉的扇坠,象牙白的冰丝流苏,自我恩师过世之后,便统统成了京中的禁忌……故而,自你在京中置办起,我便已尽数知悉。”仍旧是淡淡的口气,殷庭抬眼,笑着望向殷捷:“个中详细我并不清楚,却也能猜个大概。”

“侄儿必不再犯。”殷捷抿了抿唇,恭恭敬敬的回答。

“子登,你听着,为人臣子,就当恪守辅君安民的本分,而不该心存任何的……妄念。”殷庭的口气像是在告诫,偏又带了些许不易察觉的恍惚,说道妄念二字时,甚至片刻失神。

殷捷敏锐的抬头看了自家小叔一眼,而后再次垂下了头,“小叔教诲的是。”旋即露出了一个温温柔柔的笑容:“小叔,这卷《诫子书》可否赠与侄儿?”

被问及的人放下了茶盏浅笑着摇了摇头,“这幅《诫子书》写的不好,主讲静心修身的篇章,用行书写就,未免太过轻浮,何况这是仿的他人书体,却不曾仿出神韵,给你做什么。”

“这书体侄儿看着很是眼熟,却怎么也记不起是谁的了。”

“你啊,熙容间裴相的行书一字千金,仿其字体蔚然成风,你怎么会记不起呢?”

景弘拿着奏本叹了口气,抬眼瞥了瞥殿角一袭墨绿官服的殷捷,怎么也想不明白,分明就是俊雅得好似一竿青竹的男子,为何却写了一笔如此富丽匀圆的馆阁体。

所谓馆阁体,是于书法上无所成就的士子钟爱的一种楷体,字形虽方正光洁但拘谨刻板,曾有前代大家评论此种书体,谓是“三馆楷书不可不谓不精不丽,求其佳处,到死无一笔是矣。”(语出沈括先生的《笔谈》)

忍不住就想念起了殷庭那一笔漂亮的柳楷,虽说规整秀润,但若细看,却可品出其手下笔笔皆是风骨,遒媚劲健秀中有雄,真真是得了柳楷的神韵。

不过这外柔内刚的意境,倒也真是应了字如其人的说法。

想起殷庭,心里就会缠绕起一种柔软的、掺杂着无奈的愤然:自从那夜之后已经这么久了,那人的态度仍旧没有分毫软化的痕迹,自己的耐心却已经开始渐渐的消磨下去,久经磨砺的帝王已经不是当年那个为了懵懂情思就会孜孜不倦的少年,权柄在握杀伐决断久了,本就算不得细腻缱绻的性子也被九五之尊的高高在上感惯坏更甚。

端起案上的茶呷了一口,舌尖缠绕的是茗茶特有的清香,却叫他无端端的就开始怀念起那一阵喝的,透着竹香的茶水。

正念着,殿前的宫监已是扯着嗓子喊了一声:“尚书令殷庭求见。”

景弘挑了挑眉,搁了笔习以为常的吩咐:“宣。都出去吧。”

殷捷是最后一个推出去的,跨出殿门时回头望了望自家小叔清瘦的背影和帝王依稀弯起的嘴角,心里隐约就有了些许着实惊人的臆测。

黑玉棋子落在香榧木的棋枰上发出清脆的声响,殷庭凝神看着自己指尖拈着的白玉棋子良久方才将棋子放回棋盒之中,温温笑道:“我输了。”

顾秉直便也放下了手中的棋子,沉吟片刻方才道:“这都是芷君自宫中带出的棋具。”

他已然成了驸马,按着清河公主的意思,本是要他唤自己芷儿的,奈何他怎么也不肯,便取了名字中的芷字,加上敬称,唤作芷君。

殷庭闻言挑眉轻笑:“这还用你说么,你府中一穷二白的,哪里会有这么好的东西。”

“我只是不想揭穿你走神,你倒好,反而取笑起我来。”顾秉直摇了摇头开始收拾枰上的棋子,“你的棋艺高我不少,今日却几番落败,想必有心事吧。”

被问的人垂了眼,长长的眼睫被灯光一映,便在眼下投下了一片暧昧的阴影,“心事么……就算是吧。”

顾秉直斜睨了自家师兄一眼:“就算是?还不若答莫须有呢。”

“子正,你学坏了,牙尖嘴利的。”殷庭端起了茶盏呷了一口,“尚未问贤伉俪琴瑟谐否?”

只一个问题就叫新婚燕尔的驸马爷红了耳根,愤愤然的盯着自家师兄,“这,这算是什么……非礼莫问!”

“也不知当日是谁畏如花美眷如虎狼,如今得成眷属,便忘了媒人。”殷庭挑了挑眉,眼帘却仍旧是垂着,沉默了片刻,终究是捏了捏左手食指的指尖:“不是说公主并非你想象中的贤淑良配,我看你如今却是爱不释手呢。”

“人心都是肉做的,她待我一往情深,我又怎会无动于衷。”不仅是耳根,就连脖子都泛起了红,偏偏说的很是认真。

殷庭轻轻的笑了一声,闭了眼,眼前闪过的不是明黄锦衣的衣角,而是那人俊朗精致的面孔。

自家师弟说的真好,人心都是肉做的呢,又怎么会无动于衷。

可是,这份心……果真能动么?

第三十八章

午休的时候,殷捷誊抄罢手头最后一份关于随州大旱的奏表,看了看已经没有别人了的明德殿,便提起了早些时候便系在桌腿上的包裹,径自出殿,向着经世阁走去。

殷庭正端着一碗太医所开的据说可以养胃的冰糖板栗五仁粥文文雅雅的喝着,看到殷捷进来便舒展了眉眼,放下了粥碗弯起唇角:“子登怎么来了,有事么?”

“母亲托人送来了些许衣物用度,祖母便让那人一并捎来了今岁新焙的嫩竹叶,嘱侄儿带给小叔。”殷捷打开了包裹,将四个青瓷罐放到了殷庭案上:“今年似乎制得比往年多些呢。”

殷庭将其中两罐递给了杨修言让他放好,却对着另外两罐子出了神。

去岁时尚仪女官曾几番言道帝王似乎极爱加了竹叶的香茗,今春写家书回去时鬼使神差的想起了,便下意识的嘱咐家人多制了些。‘

可现在,却又是很一番不知所措。

就而今的局面来看,若是将此送与帝王或是交予尚仪女官,都会不可避免的让帝王以为这是示好,而在这般僵持的境况下示好,几乎无异于告诉帝王,自己愿意接受对方的喜欢。

这是殷庭所不敢承担的后果——哪怕心防确乎已经有所松动,也绝对还没有到达可以坦然接受的程度。

那些霸道的拥抱和强迫的唇舌交缠就好似帝王的喜欢一般毫无诚意,即使很惊讶这么久了对方都尚未放弃,却总还是觉得或许再过些许时候他就会厌倦这样的对峙。

毕竟即使自己同意了又能如何,谁也给不了谁承诺,谁也不敢给谁名分,反而还要遮遮掩掩的忍受着咫尺天涯的煎熬。

何苦呢。

就算要接受,也绝非是现在……至少,至少要看到对方足够的诚意吧。若在现在示好,便等同于将自己推进了一个必败的境地。

庙算无俦裴端允的衣钵弟子,又怎么会做这等蠢事。

“小叔?”殷捷看着出神的殷庭,在心里思量了一番,笑吟吟的问道:“这个小叔是准备送人的么?”

殷庭一怔而后微微点了点头,钱笑着将瓷罐向前推了推:“以此泡茶,可以清热去火。”

“小叔是要送予侄儿么?”殷捷眨了眨眼,便小心的将之包好,“如此,那侄儿便却之不恭了。便不打扰小叔了,粥要凉了呢。”

回明德殿的路上,正遇上一袭妃色宫装的尚仪女官。

浮欢微微福了福身看向殷捷:“不知小殷大人这是拿的什么?”

殷捷回以一个长揖,抬起身后方才热络的笑道:“没什么,竹叶罢了。”

未料尚仪女官闻言,很是有些惊讶的问道:“可是殷相给的么?”

“是啊。”殷捷垂下了眼遮去了眼底的思忖,将怀中的包裹更抱紧了些:“尚仪知道这个?”

浮欢越发惊疑的问道:“殷相……可是让小殷大人将此转交于陛下?”

“不,家叔只是让下官拿来泡茶喝的。”殷捷款款的答道,而后看着尚仪女官一脸遗憾的、果然如此的表情,微微抿唇,而后再次绽开一个热络的笑意,看向对方手中的食盒:“尚仪呢?是要送吃食给哪位大人?”

“是给殷相的桂花糕……少陪了。”浮欢又对着殷捷福了福身,领着几个宫人便走了。

殷捷仍旧是还了一个长揖,方才慢慢的向明德殿走去。

隐约觉得有什么了不得的东西正在渐渐明晰,只差印证。

只顾低着头走,不料忽然听到了宫监尖利的喝问:“来人止步,竟敢冲撞圣驾,该当何罪!”

这才抬起头,便看到了十步之外的天子龙辇,赶忙靠边跪下。

片刻后便听到了帝王悦耳的嗓音:“是子登啊,过来吧。”

方才用过午膳的景弘笑着看向殷捷,“子登,怀里抱着的是什么?”

“是烘干的嫩竹叶,泡茶用的,可清热去火。”殷捷欠了欠身,恭敬得答道,顿了片刻,又迟疑的补充道:“臣正欲献予陛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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