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一些再让你舒服。”二师兄一脸可惜,却还是解释说:“前头采桑谷里藏着一条隐蔽的歧路,车子无法进入,只能步行了。”
“二师兄,要怎么甩掉鬼山门的人?”小师弟却一直担心着这件事。
“金蝉脱壳。”
“什么金蝉脱壳?”小师弟不解。
二师兄不解释,只交代说:“背好袋子,要下车了。”
小师弟在车上闷坐了两天,早就恨不得能活动活动手脚,立刻背起那一袋不算轻的铁铲铁撬加蜡烛,却见师兄好整以暇的把封得好好的肉块挂在腰间。
过了几天,猪肉早该臭掉了,但二师兄以封尸的手法对猪肉行使雪山术,延迟了腐坏的时间,所以猪肉看来还新鲜无比,只是冻得冷硬。
采桑谷外,骡车稍微缓了缓,在经过一株树下时,二师兄小师弟迅速安静地跳下车,葳蕤的树叶遮挡了猎鹰的视线,见不到有两人已经窜入谷内。
含怨继续驾着车,绕过山谷而行。
采桑谷,东西两侧夹着走势平缓的山丘,看得出来谷内平日没什么人烟,在荒烟蔓草中有一条少见人迹的小径,上头积了满满枯烂的荒草落叶,愈是深入,谷道愈是狭窄,两旁山石沉重的像是要将人压扁一般。
要往双龙岭,由采桑谷进入是最近的一条路,二师兄在前头挥着铁镰开路,专心注意任何风吹草动,就好像随时会有山虎来袭击,小师弟自然也就严阵以待,但他其实也没多余的力气说话,此段路大半是在爬坡,对脚力体力都是一大负担,背上的铁器愈来愈重,加上景物单调,让他感觉这条路没完没了似的。
终于两人进入双龙岭,扑鼻而来却是浓重的水腥味,脚前空荡荡一片,原来他们已经走到了一处被汹涌怒河切穿的山崖边。
往下望,霍霍的水流湍急,隔着河流则是另一处山壁,两边壁面峭陡,离河水大约有十几丈的距离,下去不易,而附近并没有其他的山路。
“二师兄?”小师弟这时产生严重的怀疑,二师兄不会走错路了吧?
“对,过河。”二师兄知道他的疑问,回答。
小师弟满脸怀疑,如何下到河面是一项难题,就算能到河边,河水险恶异常,就算有船也渡不过去。
“傻小子,看看这是什么。”二师兄当然看到了师弟脸上的不信任,敲了敲他的额头,指着附近某个东西说。
那是一条粗如人臂的藤索,两端分别固定在崖两边的大树干上,此端高彼端低,看起来倒是方便山中猿猴攀爬过去的工具。
“就这么过去?”小师弟更怀疑了。
二师兄从他背包中取出铁斧,找了木质坚硬的树,砍下两段丫字形杈枝,磨去粗糙的树皮。
“上回我跟着的团伙,派了个身手利落又懂水性的小伙子过江到对岸,拉了这条藤索过去,方便其他人过江,所以我知道这条路径。”说到这里,他小心往四周看了看,似乎要找什么东西,又说:“等这里办完事,我们再绕到山另一头,跟含冤会合。”他说。
小师弟见藤索已经有些时日,磨损的痕迹明显,他很不放心地问:“这滑索……稳固吗?”
“我耽心的却是另一样事物。”
“什么事物?”好奇地问。
二师兄眯着眼看看对面崖壁,说:“如果运气好,或者碰都不会碰到……走吧,太阳下山前,得先找好宿营的地方。”
因为是在山里,阳光射入山谷的时间有限,很快就会天黑,所以二师兄催促着快行动。
小师弟没玩过滑索,二师兄当先示范,将杈枝挂架在藤索上,抓紧两端,两脚一推就往前滑;因为两端高度相差很多,所以滑行的速度相当快,看着像是人在天空飞。
小师弟少年心性,觉得这滑索好玩,跃跃欲试正要架好杈枝,却发现已经落脚彼端的师兄神色紧张,朝这里大喊着什么,但因为距离太远,加上风声猎猎,他完全听不清楚那些字句。
“什么?”小师弟两手在嘴前围成漏斗形,大声回问。
二师兄用力指着他后头,更加的急躁,一副他再不赶紧过江来,就打死他的狠样,这下小师弟也知道不对劲了,回头一看,这才发现身后几株大树,不知何时已经被百来只的猴子给占据。
猴子长相恐怖,体毛短而灰黑,光滑的脸皮泛着孔雀蓝,火眼金睛,口内獠牙至少有两寸长,手爪皆牢牢刺入枝干枝中,这些根本不是普通的猴子。
小师弟虽然不知道那些是怎样的怪物,但是看它们张牙舞爪,综合二师兄的示警,知道不妙,想也不想就挂上杈枝往外一跃。
可能是江上风大,藤索摇晃的很不寻常,上上下下地剧烈晃荡,让他几乎要抓不住杈枝,同时听到喀吱喀吱不断,他开始怀疑这藤索是不是要断裂,回头一看,几乎肝胆俱裂。
那些猴子居然跳上藤索,四肢攀着追过来了!
11、祸水!妖孽!狐狸精!
猴子擅长攀爬,吊树过索这种人类做来很有些难度的活动,对它们却是轻而易举,眼见小师弟溜索过江,不知基于何种原因,居然吱吱嚣叫全追了过来。
藤索是容易耗损的东西,被盗墓者使用多次后,早就近损坏的边缘,这时候一串猴子跟着攀爬而来,重量、加上它们利爪无心的抓割,让情势变得有些岌岌可危。
原本斜度刚好利于下滑的藤索,因为后头猴子们的重量下压,让小师弟无法顺利溜下,半途停了下来,正好遂了猴子们的心愿,尤其是最前头的一只,它体形比其他猴子都来得粗壮,看来是这群的王,恶狠狠张开那满布腥黄尖牙的大嘴,咆哮出虎吼一般的慑音。
猴子该不会想吃了他吧?小师弟这下确确实实感受到生命有危险,但人在江上,只有三种选择,一是跟那些猴子拼了,二是任猴子咬他,三是放掉手中的木杈,掉到江里去。
跟猴子拼,他没把握;任猴子咬,也是不可能的事;最后的决定则有风险,因为他不知道底下江水的深度,如果太深,他可能会被淹死,如果不够深,则有被江底石头给砸烂头的顾虑。
或者,还有第四种选择。
“二师兄!”
叫师兄的目的,当然不是冀望对方突然间会有高超武艺,能够凌波微步跳藤上索来带他走,他只是希望二师兄能给个跳不跳江的指示。
结果二师兄却正解开包着肉骨头的布袋,害小师弟茫然了,二师兄搞啥子啊?师弟他正在面临人生最重大的抉择,结果对方却忙着取出肉块,是要烤肉来吃吗?
“二师兄!”慌急之下,又叫了一声,“猴子来了!”
二师兄已经将肉块抓到手上,上前几步,刚好站在崖边前,就见他不慌不忙的喊:“等等!”
话语刚落,肉块就连珠炮往猴子抛了过去,那些肉块全是带骨的,所以分量沉,能够很轻易地到达猴子的位置。
猴子一见到肉块抛来,各个眼睛发光,脚及尾巴来攀抓着滑索,空出手来接住啃了吃,其余还没接到肉块的猴子,跟着纷纷去抢食同伴;有些猴子见肉块距离抛得远,甚至跳出藤索去空接,接是接着了,却噗通一声跌落江,悲惨的吱嘎声被江水给掩埋。
二师兄很快将手里的肉都给抛完,大部分猴子拿到肉块后,嫌藤索摇摇晃晃,进食不易,于是一只接一只退回崖上,没有肉的猴子为了争肉,跟着退回去,体形最大的猴王则是赢家,两手各拿一块肉,悠悠哉哉以脚扣索,也没任何一只猴子敢跟他抢。
藤索回复成原来的斜度,小师弟顺利滑到对岸,一落地便说:“幸好、幸好买了肉,要不我死定了。”
二师兄说:“上回我跟着的掘岭赵家是七人成团,遇见那群火沙猴,不知道它们的厉害,过江时折损了一个人。原来火沙猴爱吃肉,遇到活人必定攻击,所以从没有人敢进山,山里有大墓的事情也就没多少人知道。”
小师弟恍然大悟,“啊、师兄早就知道可能会遇上这群猴子,所以事先买了饵食要引走它们!可是……肉都没了,再遇上它们怎么办?”
“火沙猴只在这崖边活动,不会跑远,它们好像……”二师兄露出深思的神情,“守门犬,不让人过来这方……”
小师弟回头看看对岸那群吃相难看的猴子,抖了抖,忙说:“二师兄,我们快走吧。”
“那些肉不便宜,还全用在救你的用途上,帐要算在你头上……我知道你没钱,师兄我接受赊账。”
“怎么又提钱?伤感情!”小师弟哀嚎。
“是你说只陪我快活到取回镇魂玉含蝉,可没提到之后欠的钱怎么偿还。”二师兄一脸的大慈大悲大仁大义,“这样吧,如果你让我买断,这辈子你的吃穿开销都由二师兄我来负责。”
“那个、不好,我有手有脚能养自己,再说……再说……我本来想,赶尸攒够了钱就退出,开间小店、娶老婆、生一堆儿子……”
这不仅是他的心愿,也是大多数赶尸匠的心愿;赶尸这个行当有特殊的地域性,需要带着新死之人,长时期的穿山越岭,不仅旅途辛苦,还要随时应付发生变异的鬼魅;一旦闯出了名堂,收入也就颇丰,几年后便能累积一笔不小的钱财,因此很多尸匠不堪再负荷这种工作时,便会开始考虑娶妻生子等大事。
二师兄哼了一声,转身快步走了,小师弟一惊,赶紧追上去。
“二师兄生气了?”他小心地问。
二师兄这晚却没再跟他说一句话。
季堂在车上掀帘看看外头,见章小恺的骡车已经偏离了山区,觉得很不对劲,立刻要师弟停车。
“没跟岔了路?”他质疑。
章小恺忙指着前头盘旋的猎鹰说:“师兄瞧,鹰儿一直紧跟着听魅先生的车,我再以地下的轮痕为根据来追踪,不可能跟丢。”
季堂跳下车,细看浅土中的车轮压痕,“不太对。同样是两头骡子三个人,我们的轮痕却比他们深太多,前头的车子只怕是个障眼法,听魅带着猗傩派的小子偷跑了。”
章小恺大惊,“路上倒是经过几个小小的岔路,怎么判定他们选了哪条路?”
“那就往回走,注意轮痕深浅,或许能猜出他们在哪里下的车。”他说:“你进车里休息,我来驾车。”
章小恺确实有些疲累,加上师兄眼光比他锐利,因此也不推拒,跟对方交换了位置。
季堂鞭策骡车倒回原路,耽心若是等天黑了,会看不清车迹,因此加鞭快行,他知道听魅一定查觉到有人跟踪,所以让尸婢把人给引开。
说到底,他还是太小看听魅了。
车里,章小恺跟不回大眼瞪小眼,虽然他不喜欢这名鬼仆,但凭良心说,一般人变成尸体后,都不怎么好看,这人变鬼后却依旧引人遐思,那要是还活着,可不就颠倒众生了?
祸根!祸水!妖孽!狐狸精!章小恺除了送这四个词给不回外,没别的评价。
“师兄居然还替你买了青玉簪,哼、鬼仆懂得听话办事就好,要什么首饰?”章小恺放低了音量,不想让驾车的师兄听到,“浪费了,我还是拿去当铺典些钱,贴补这次的花销。”
说着就要去摘下不回头上那根绿油绿油的簪子,突然间唰一声,一道寒光于眼前曝闪而过,指尖停在他眼前不到一寸的地方。
这是一种警告,来自于不回。
这突如其来的反击让章小恺吃了一惊,知道不回打算用一根玉簪来换他两颗眼珠。
“……你果然有厉鬼的资质,但是,切记,你不过是个鬼仆,鬼山门的人要你干什么,你就干什么,不准你造次。”章小恺收回手,又说:“仔细看看,那根玉簪子也不过是个便宜货,当不了多少钱,你就继续戴着吧。”
不回垂眼而坐,好像他完全没有动手过一样,这让章小恺对他有些忌惮,这鬼仆深沉的可怕。
这样的鬼留在身边,一定会对师兄造成祸害,他不能坐视这样的事情发生。
车子续行,一个时辰后终于停下,季堂把车里的两人都给唤下来,指着地下那明显有落差的车迹,说:“他们在这里下的车。”
“他们一定往这里去了!”
章小恺发现了那条不太明显的小路,路上的草叶还都有被砍过的痕迹,可以确定,不久前有人进入那里。
这一路上行人甚少,如果不是听魅他们,又会是谁?季堂立即跟章小恺拿取挖墓的铁制器具,章小恺这下可有话说了。
“师兄,你那部分给不回拿吧,鬼仆就该尽仆人的本分,他最终也只是个消耗品,太宠他的话,将来如何能指使他为你出生入死?”
季堂可不笨,听得出来师弟对于自己处置不回的态度相当不以为然,无法否认,师弟说的有理,不回就是个鬼仆,而鬼山门创造鬼仆的目地也就只是为了用度方便,因为鬼山门跟其他赶尸门派最大的不同点就在于,他们赶尸时会带着一、两个鬼仆同行,保护喜神及赶尸匠,必要时,随时可以为赶尸匠而牺牲。
“也对。”季堂将铁具放到不回手中,“走吧。”
于是季堂当先领路,他少年时就跟着倒斗为生的叔伯们一起干那罪当杀头的行当,而许多大墓都隐藏在深山中,他受过训练的眼睛轻易就能辨识出哪些草径有人走过,哪些地方有虎狼盘踞。
他走的极快,章小恺勉强能跟得上,一段路之后季堂回头,只见师弟气喘吁吁,不回却完全没有了影子。
“他呢?”他问。
章小恺一撇嘴,答:“可能还在哪里蹭着吧。”
季堂回头去找,转过山坳口就见到一袭红衫,不回俏生生地隐在树荫里,铁斧等器具搁在脚边,一脸鬼气森然,似乎受了极大的委屈而怨怒。
“为什么不走了?”季堂质问。
不回没有任何动作,石雕泥塑了一般,季堂心下一动,这谷里阴气浓重,不回是个新生的尸鬼,还未完全成气候,若山中有多个鬼魂盘据,很容易影响尸鬼而产生变异。
要拉回鬼仆的意识很简单,鬼仆与主人建立过血的盟誓,此刻只要加强那连结即可,季堂立即咬破中指指腹,送血到不回的嘴里。
这血含有季堂的精气神,只要他精神力够强,法术高深,透过血,能给鬼仆更强的妖力。
不回微张着青白的唇,还不待季堂将血挤入,冰冷的小舌已经往那伤口舔舐了一下,季堂陡然间电触了般,收回手,心底酥酥麻麻。
12、鬼仆不想提重物
看似无心的动作,若是由活人做来,挑逗的意味则浓厚,但不回只是个鬼仆,生前还是个死读书的书生,怎么可能懂那些风月之事?
季堂呆了一会,却见不回茫然瞪着他,完全不知道刚刚那一下给他的主子带来多大的震撼。
摇摇头,季堂拾回地下的铁具,放回到鬼仆手中说:“走吧,这回别跟丢了。”
不回无动于衷,双脚被定住了一般。
季堂皱眉,真的很有古怪,难道刚刚他喂那一滴血完全没用?立刻又念起尸咒,大喝一声“起”!用法力硬性驱策鬼仆行动。
不回的衣袖晃了晃,咣当一声,手松了,铁斧等掉了一地,但他依然是动也不动,只是眼神愈加凄恻,似乎含怨诉说着什么。
季堂弯腰一一捡回铁具,正在思考这其中的怪异之处,不回已经迈开步伐经过他,步伐依然有些僵硬,但速度并不慢。
“等一下。”季堂追上去,将铁具放回他手上。
不回袖子动了动,咣一声把器物给卸到地上,才又继续往前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