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小恺不是会轻易放弃的人,这点从他慢慢恢复行动能力后,又循着他们的足迹追踪下去可见一斑,不过这回却是小心地保持距离,绝对不敢再让含冤发现自己的存在。
19、世间只有情难诉
下山后来到江边,小岛在望。
“阴气很重。”二师兄眉头深拧。
“很危险?”小师弟问,就算他看不到师兄眼里所谓的阴气,但那张一向邪傲自满的脸居然都挤出眉间纹了,小岛果然艰难。
“当然危险,要不大师兄会大方把你送给我?”二师兄哼一声。
“……我本来是我自己的……”小师弟嘟哝着,但在场的二师兄跟含冤都没把他的抗议当一回事。
“造个竹筏吧。”二师兄指指附近竹林,“不需太讲究,咱两人渡去渡回即可。”
含冤悲泣,又要留下奴婢一个人吗?奴婢会害怕……
小师弟听二师兄转述含冤哭泣的理由,垮脸,大姐你多凶悍知道吗?上回在乱葬岗头次见面时,差点没被你的指甲给插死,害怕什么呢?
‘留你下来,是怕鬼山门的季堂来碍事。他若真的来了,你就整整人家打发时间,记住别把人搞死,我不想跟鬼山门结大仇。’二师兄正色交代。
含冤长咿一声,知道了,奴婢下手时会轻一些,见点儿血就好,让他动弹不得,奴婢还会顺便唱曲儿给他听。
小师弟拿了斧子,到竹林里砍了几株肥大的竹子来,修掉上头的细枝,又砍了些细藤,很快扎了竹排推到水边,跟师兄撑篙划过平静的江面,朝小岛而去。
远远还听到含冤在江边唱曲儿呢。
“为忆小卿,牵肠割肚。凄惶悄然无底末,受尽平生苦……”
“不会说话,却还能唱曲儿,怎么回事?”小师弟对这一点有很深的疑问。
“含冤原来是戏班子里的花旦,被官爷看上,要娶回家当小妾,没过门就被正妻派人给打死,丢在乱葬岗子里,被我捡回来。从此虽然只能说鬼语,但因为生前对唱曲儿热衷得很,成为一种执念,所以念念不忘。”
“我听大师兄说过,鬼一但有执念,就难以再投胎转世,会长期滞留人间。”小师弟说。
“一念执着,滴水穿石,不管是人是鬼都一样。”
小师弟听得似懂非懂,却听二师兄长叹一声。
“师兄为什么叹气?”
二师兄没回答,撑着长篙,好似为了排遣无聊,也跟着哼哼小曲儿,“……百计思量,没个为欢处,白日消磨肠断句,世间只有情难诉……”
小师弟这下有些懂、有些不懂,觉得脸发烧,不太敢正面看着二师兄了,只好假装对江里的鱼儿有兴趣。
竹筏靠了岸,两人登上江岛,才刚踏入林子几步,二师兄突然伫足,侧耳倾听。
小师弟不敢吵他,毕竟二师兄是听魅,虽然如今白昼朗朗,但林子里幽深沉静,正是鬼魅栖身的好去处,师兄若是听到什么、看见什么,也不足为奇。
“都是鬼。”末了,师兄说。
不足为奇,君王为造一座大墓,劳民伤财,却又害怕墓里的内容被泄漏出去,让人得知里头机关的布置,封墓前一定会将工匠给杀死;有些墓主为了布局排阵,甚至会大规模举行人殉,那些人包括士兵、奴隶、大臣、或者未能为君主生下子嗣的嫔妃,如此墓内的阴气怨气自然十足。
“鬼说了什么?”师弟扯扯师兄袖子,小声问。
“昨天虫阵里的虫蝎们差点儿捉到了个人,结果人逃了……”二师兄肯定地说:“有人先我们一步上岛。”
小师弟左看右看,什么也没见着,但他也知道,有时候鬼并不可怕,人比较可怕。
两人走上青石板路,同样的,路途中碰上了口含骷颅头、顶着人头塔的两座石像。
“这是生死门,安国君把门之后的地域都规划成他亡故后的领土,也就是说,安国君墓所有的机关都将从这里开始。”
“我什么都没见着。”小师弟踮起脚尖左看右看。
“等你见着都来不及了。”二师兄笑骂,小师弟真是让他好气又好笑。
两人继续深入,没多久,见石道两旁开始出现成年男子的骸骨,一丝皮肉都不剩,只有破烂的衣服挂在骨架子上;另有一些铁器,木制把手也早都腐朽。
二师兄转到骸骨旁边,清楚见着几个成年人的幽魂就站在骨架旁边,茫茫然,明明知道已经身死,却因为死亡前历经的过程太痛苦,让他们的魂魄受到惊吓,被此地的阴气绑缚,终于也成为此岛的一份子。
‘你怎么死的?’二师兄用鬼语询问其中一位幽魂。
‘虫……’那鬼懵懵懂懂,‘……很多的虫……’
小师弟见师兄对着某方像呢喃说着什么,问:“怎么?”
“虫阵在这里,守墓的机关之一,让噬肉的毒虫生生世世于此繁衍,永远守在这里。”二师兄指着骸骨,“他们未做足准备,全都成为虫子口里的肉食。”
小师弟吓一跳,好像全身也都痒了起来,“我、我们也没做准备,怎么办?”
“别怕,我来弄一条阻虫道。”
指挥小师弟搬来骸骨放在石板路上,扒光衣物丢在一旁,喃喃说着骨头也不过是四大造化,别依恋之类的话,再以火萤术将骸骨烧成灰烬。
这时候小师弟注意到,附近有百足蜈蚣开始靠近。
前几只蜈蚣约指头大小,身体黑得发亮,小师弟一脚就踩扁一个,还想说是不是二师兄误判了,几只虫子怎么可能把人给啃得一条肉都不剩?
又有几只蜈蚣从土缝中、树根底钻出来,这回的虫子体型大了些,小师弟一脚踩不死,只好拿铁铲拍拍,黄绿色体液喷溅,看来惊心动魄。
接着青石板路的两旁传来震天价响的唰唰声,好像有几百几十个人正朝这里行军,小师弟目瞪口呆魂飞魄散,一大群蜈蚣漫地而来,每一只足足都有一丈长、人腿粗,行动敏捷如飞,顷刻间就将师兄弟围了起来。
“二师兄!”小师弟抓着头发哀叫了,那些蜈蚣根本不是蜈蚣啊,是怪物!
“再等等!”二师兄瞄了一眼,冷静地说。
小师弟直跳脚,该逃了呀!二师兄还在做什么?晕,师兄居然在骨灰中拌入朱砂及一些莫名其妙的东西,搅拌均匀后,脱了外袍扫入那些红红白白的粉。
小师弟知道朱砂可以用来去五毒,或者师兄正在制做驱虫粉?
再看一眼蜈蚣们,每一只的头颅都大的像巴掌,触角比他的手臂还长,更别说前头那两只毒爪、咔咔咔,那可不是开玩笑的,根据这些蜈蚣的块头,被咬一下准死,更别说蜈蚣还有毒牙分泌剧毒,太恐怖了呀!
蜈蚣们发足奔来,小师弟急得拿铁铲直拍,但是那些蜈蚣壳厚的像铁板,被拍了居然没事,只有些晕呼呼,反倒是小师弟的手臂都给震麻了,虎口痛的几乎握不住铲柄。
其他蜈蚣继续举着镰刀般的前爪扎来,小师弟侧身一滚躲开了,却没想到蜈蚣们的目标不只他,落空了一个,还有个二师兄。
“小心!”小师弟冲回来,铲子继续拍。
一只蜈蚣悄无声息从他背后欺来,巨嘴里两只毒牙亮闪闪,毒涎狂喷,小师弟完全没查觉到,二师兄闪了过来,一指弹在偷袭的蜈蚣脑门上,当一声,蜈蚣凌空后飞,跌在其他的蜈蚣身上。
“二师兄好强!”小师弟脱口而出。
“是这些蜈蚣太弱。”二师兄说。
好吧,小师弟也不知是该自卑,还是要骂二师兄太嚣张。
“走吧。”二师兄抱着那包灰,边走边往石板路上洒,口里念着驱五毒虫咒,“……树木两旁分,送汝归山去,快马加鞭,急急如灵……”
也不知是咒有效,还是朱砂骨粉有效,粉洒处蜈蚣们纷纷退了开去,全挤在石板外缘,看起来相当焦躁不安,想追过来又不敢追的样子。
然后就造成了一个很奇怪的景观,两人身后的路上完全净空,前头的路则是一群又一群的蜈蚣奔逃,就像是蜈蚣主动让路给师兄师弟似的。
这其中当然有几只蜈蚣敌不住人肉的诱惑,举起前爪弹窜飞来,但只要一飞到骨粉的上空,立刻起火燃烧,就像中了火萤术,瞬间剩下一堆灰。
小师弟一开始也是惴惴不安,后来终于放下了心,琢磨着,改天想办法跟二师兄要了这方子来,拿回猗傩派去,这样以后师兄们出去赶尸,夜晚白天都不用再受虫蚊骚扰了,多好。
顺利通过毒虫阵,继续沿石板路走,风中开始飘散竹叶的清香,石板路通往了一片浩瀚的竹海里。根据二师兄的计算,只要通过竹海,就能抵达岛中央石头丘的部分,那里,就是安国君陵墓的所在地。
“竹子啊……”师兄弟两人异口同声,接着对望一眼,知道竹林里肯定有猫腻。
竹林本就阴气重,容易招聚阴物,光就二师兄的鬼眼所及,就已经看见里头鬼影幢幢,但他却不怕,反倒高兴地很,这表示他或者还能从鬼魂口中问出些东西。
竹海中,斑黄竹丛迎风摇曳,枝叶擦出暗鬼幽枯之音,天光自叶缝流泄而下,见度倒是挺好,而因为阴气浓厚之故,里头清凉的很,小师弟甚至还因此打了几个喷嚏。
途中二师兄停顿了几处,找了几个鬼魂,想要问出有关陵墓入口的情况,又问他们知不知道后头还有什么机关、是否有密道能通入墓里?
一问三不知,徘徊在竹海里的鬼魂,全是安国君出外征战时,掳回的外族奴隶,他们只知道自己被埋在竹海之下,以身体滋养竹林,是为了造出比太子墓外更为狠厉的虚心阵。
‘虚心阵是个什么阵法?’他问。
鬼魂全都摇头,他们死时仓促,导致死后的魂识也是憨憨痴痴,只能日夜在竹林里飘荡,无止无终、无始无休。
无奈何,二师兄只能交代小师弟,小心再小心,注意风吹草动,任何一丁点儿意象都不能小觑。
走了约一刻钟,眼中所及,除了竹子还是竹子,偶有几只小蛇小鼠在竹根处穿梭,却都不具威胁性,小师弟都有些放松了。
“虚就是假,我说这个虚心阵,说不定是个障眼法,专门吓人用的。”小师弟突发奇想说。
“‘竹解虚心是我师’,阵法肯定跟竹子有关,千万别大意。”二师兄语重心长。
“噢。”小师弟随口应一声,但、这里到处是竹子,每株竹子还都长得差不多,要如何分辨出其中的不同呢?他眼睛都快看花了——
大风刮过,竹叶沙沙,几片竹叶飘下,小师弟肩上衣服哧啦一响,不知被什么划破了,跟着肩膀一痛,转头看上头多了个口子,鲜血泌出。
“小心!”他大惊失色,立刻警告师兄。
20、以后听不听我的话?
二师兄也注意到前头斜飘而来许多竹叶,轻薄无声,闪泛着黄金光芒,他脑中灵光一闪,喊:“不要动!”
虽然二师兄让小师弟别动,但竹叶却如天雨一般,大把大把往两人所在之处散落,小师弟一想起竹叶割肤之痛,忍不住就伸臂护住头脸,矮身往旁侧滚,要躲开竹叶的笼罩范围。
这么一来他反倒落套了,这竹子有个名堂,叫做随人竹,原产于海外,叶片薄如纸、利如金,对附近产生的动静相当敏感,只要有活物靠近,就会射出刀片一样的细叶重伤对方,因此而死的活物血肉便会成为滋长它们的养分。
所以小师弟一跑,反而吸引更多的叶片飞旋而来,说时迟那时快,二师兄抛展出原来包着朱砂骨灰粉的外袍,哧啦哧啦几响,袍子被割穿十几个洞,却野暂时遮挡住小师弟头上的叶片,趁此同时二师兄抱住小师弟往地上滚去,用自己的背护住对方。
随人竹的叶片继续斜旋而落,织布破绽声不断,二师兄感受到背部皮肉被割开,弹指之间,身上已经多了数条长而深的的伤口,鲜血泼墨涌下。
小师弟看到血不断从二师兄背上流下,自然知道二师兄受了不小的伤,他急的都要哭出来了,“师兄……”
“……别动、别说话……压低身体……”轻轻地,用叹息一样的气音在小师弟耳旁轻语。
小师弟也知道自己的鲁莽害了人,二师兄比他见多识广,不是吗?他若说不要动,自己就该听话才对,他现在自杀的心都有了。
二师兄倒没怪他的意思,只不过此刻他伤口太疼,只能咬紧牙关忍下来,不让身体泄出一丝抖颤,免得再度刺激随人竹,释放出更多的叶片。
趁这时候,他要找出真正的杀人竹在哪儿。
从色调相似的竹林中找出一株异种,绝不是件简单容易的事,设计这场护墓阵的高人,利用与随人竹外貌相近的本地特有竹种,让杀意隐于无形,二师兄相信,竹海中一定还隐藏着更多的随人竹,伺机攻击闯入的活物。
很快他就发现到差异点了:随人竹的茎身没有斑点,叶片更为细长,而幸运的是,这附近就只有这么一丛随人竹,但因为刚好卡在石板路旁,若要继续前行,非得灭了那竹丛不可。
终于再没有竹叶落下,小师弟轻手掏了药品帮师兄敷上,他们赶尸匠长年行经荒山野岭,会随身携带急救药品,其中一味水玉膏呈透明凝胶状,能迅速止血、黏着伤口,这时候就全拿出来给抹在师兄背上了。
清凉的药膏缓解了疼痛,二师兄缓过气来,这才小声说:“……我暂时动不了,你……小心爬到随人竹下……放心,随人竹一尺以内很安全……根部抹朱砂、包辰州符……能尽杀阴气……”
随即教了他如何安全到达随人竹根部、以及诛杀该竹的方式。
小师弟刚才害二师兄受伤,恨不得能立刻做些什么来补偿,轻应了声,便全身紧贴着地,蛇行一般匍匐往前,原来随人竹虽然能感应周遭活物的动作,但也是有限制的,离地一尺以内是它的死角。
终于到了随人竹丛底部,掏出朱砂将竹根处敷满,符纸贴紧,用五色线扎稳,这才慢慢退回二师兄身边,见他背部已经不再流血,放下心,只是这一时片刻最好不要移动二师兄,免得伤口再度破裂,水玉膏毕竟不是万能的。
“……二师兄……刚刚是我不好,你……骂我吧。”
小师弟懊悔得很,但却一直听不到二师兄的责难,真不习惯,同样的事若发生在大师兄身上,他早就被骂的一佛出世、二佛升天,觉得自己活着就是罪愆,恨不得把自己塞回娘胎,重回十八层地狱,大大小小的惩罪刑场都跑上那么一遍,这才对得起天下苍生。
“以后听不听我的话?”二师兄嘴唇都白了,却还是勉力问。
“听。”小师弟忙点头。
“再要你用嘴伺候我,做不做?”
“……做。”小师弟咕哝着,“但你说我没慧根……”
“没慧根就要学,学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懂不懂这道理?”
“懂……”小师弟一脸破釜沉舟的决心,“我现在就学。”
真的就要往二师兄下身凑过去,二师兄忙阻止他,现在他的身体可无福消受小师弟的殷勤伺候啊,更别说这里阴气盛重,两人得保持阳元旺盛,若在此刻泄了精,体气消耗,容易被鬼物乘虚而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