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笙忙应到:“是!”
踌躇了一下,又轻声问道:“王爷不相信静虚大师的话吗?”
宇文宪不置可否的一笑:“等我查证此人是否值得相信,再考虑相信他的话吧。”
叶笙说:“我倒希望这位静虚有问题!”
“为什么?”宇文宪不解地问。
叶笙说:“静虚大师解的签文字字句句都是不祥之辞,要是胡扯就算了,如果是真的,叶笙很为王爷担心。”
宇文宪笑了:“傻孩子,如果静虚仅仅是一个出家人,那么他的话只是一种预言,警醒做事谨慎。但如果他的身份有问题,那我的麻烦就大了,因为肯定涉及一场巨大的阴谋。我做的事情向来都是出生入死。十几年来,无数次征战沙场,面对生死存亡,我素来淡然处之。刚才大师的话,我丝毫没有放在心上。只是他说因为我的到来而引起风云变幻,这到底意味着什么呢?我担心的反倒是这一点。”
“王爷不必过滤。俗话说:车到山前必有路,船到桥头自然直。不过,叶笙有一事不明白。要是王爷不相信静虚的话,为什么最后还问他故人的事?”
宇文宪有点无奈的笑了:“其实我当时也没想那么多,忽然想起就脱口而出了。在我心中,总觉得那人会到南方来,因为这里是他的故乡,所谓叶落归根。”
“那么恭喜王爷,王爷他乡遇故知,指日可期!”
“此话何解?”
“静虚最后念的诗不是很明白吗?兰舟孤渡江水平,故人千里自飘零,徘徊春尽非人误,月到天心分外明。王爷的故友早就已经渡江南下,与王爷相隔千里,如今王爷也到了此地,这等巧合分明是上天安排的机缘,相信王爷一定不虚此行!”
说得正高兴,声音忽然又低下去,“不过,这静虚的话不知可否相信呢!叶笙也是随口猜测,请王爷万勿见怪!”
宇文宪笑道:“不管静虚的话可否相信,我都相信叶笙的话!”
第53章:南朝风云之月痕
两人说着笑着,沿着碧灵湖信步而行。不经意间,进入一条陌生的小路,这明显不是来时那条柳堤。这路离湖边稍远,道路两边种着高大的梧桐,浓荫如盖,完全遮挡了原来就微弱的月光,使此路形同幽暗的隧道。
宇文宪心中疑惧顿生,喊道:“叶笙!”叶笙忙大声应了一声。又听到宇文宪问:“这是什么地方?我们怎样走出去?”
叶笙说:“我也不清楚啊,刚才我们明明在来时的柳堤上走的,应该走不远就是回去的大路了。不知怎么的就到了这里了。”
四周一团漆黑,宇文宪只能大致判断力一下方位,一侧林外有水声传来,定是碧灵胡,现在唯有顺着湖边前行了。
叶笙走到宇文宪前面,说:“让属下先走,为王爷开路。”
宇文宪一把拉住他,“不必如此!小心点!”
两人手持随身的利刃并肩摸索前行,路上越来越黑,已经到了伸手不见五指的地步。突然,前方两旁的黑暗中隐现银白色寒光,一闪而灭。宇文宪心中一凛,叫一声:“小心!”。刹那间,十几条黑影呼啸而至,刀光剑影交织成夺命之网从天而降。两人挥舞仅有的短刀拼命抵挡。
敌众我寡,实力悬殊。
但黑衣人似乎无意置他们于死地,步步紧逼而招数并不致命。他们的目的是生擒。
但有时候被活着的下场比死更可怕,因为生者的利用价值更大。宇文宪深知这一点,决定杀开一条血路逃生。黑衣人的进攻更猛烈了。
突然,前方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一对手持火把的人策马飞奔而来。
黑衣人见势不妙,为首一个做了个手势,黑衣众人立即后撤。就在宇文宪刚喘口气的瞬间,只见那黑衣人首领手一扬,数十道白光快如闪电向胸前刺来,要躲开已经来不及了。突然,一个身影飞扑过来,挡在自己前面,数十道白光,带着冰冷的寒意,尽数没入这具躯体之中。叶笙轻轻叫了声:“王爷……”身体慢慢倒了下去。
一圈火光围了上来,为首一人跳下马来,身穿月白衣袍,腰悬宝剑,竟是大国师萧蓝。火光照耀着他的脸,秀雅的脸上尽是愧疚和忧虑的神色。萧蓝走到宇文宪跟前,深深揖拜:“在下无能,疏于防范,令齐王殿下受此劫数,实在罪该万死。我定会向大都督请罪。”
宇文宪抱着叶笙一动不动的身体,看着数十枚钢针扎进背里,他背上的血染红了一片。宇文宪抬头看着萧蓝,说道:“大国师何处此言,若不是国师即使相救,宪等已经葬身于此地。现在我的人性命垂危,还望国师施予援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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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师府中,萧蓝正在为叶笙紧急施救。为了减缓血流的渗出,他先封住叶笙身上几个主要穴道,再给他服下两粒丹心红,用以强心通血。然后,他把叶笙背上的钢针小心翼翼地悉数拔除,再涂上药粉,每一处伤口都用洁净的面纱覆盖。步骤虽然简单,但过程实在漫长,萧蓝一丝不苟地做着这一切,叶笙始终昏迷不醒。等到最后一处伤口处理好,已经是几个时辰之后。
萧蓝吩咐下人给叶笙换上干净的衣服,自己到一旁洗手。他听到叶笙忽然发出一声痛苦的呻吟,忙向那边望去,说:“你们动作轻点!可不要——”话未说完,他惊呆了,他看到叶笙的手臂靠近肩膀的地方有一个月牙形的胎记,方寸大小,殷红如血。他急步走上前去细看,红月胎记赫然印在雪白的臂膀上,更显得触目惊心。萧蓝咬着牙,摒住呼吸,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却始终无法移开目光。
直到衣服把那血红的月亮遮盖起来。
萧蓝长长吁了一口气。吩咐两个下人好好看着叶笙。然后转过身,揉了揉突突直跳的额角,慢慢地踱步到室外。
如他所料,宇文宪正在门外的回廊上等着。他背着身,一动不动地站着,抬头望着天上,萧蓝顺着他的视线望去,只见墨黑的天际已渐渐泛出透明的灰蓝,银河渐落,晓星西沉,已拂晓时分。
萧蓝走上前,叫了声:“齐王。”
宇文宪闻声立即转过身来,见是萧蓝,连忙作揖道:“大国师!想不到大国师亲自施救,仁心济世,实在难能可贵!”
萧蓝淡然一笑,“齐王殿下过誉了,举手之劳何足挂齿,更何况此事责任在我。齐王请放心,叶公子性命无忧,只是失血过多,需静养数天。我有一个建议,国师府守卫森严,如齐王不弃,就在敝舍暂住,不知会不会委屈了王爷?”
宇文宪素来豁达随性,哈哈一笑道:“也好,反正叶笙现在也不宜搬动。只怕打扰国师了。”
萧蓝莞尔:“这是我的荣幸。一夜漫长,王爷应该歇息了!”说完,作了个请的手势。
宇文宪说:“有劳国师!”
两人顺着回廊往前走。萧蓝不经意地问道:“得到王爷如此关注,看来这位叶公子是王爷的至交好友了。”
宇文宪平静地笑道:“叶笙在危机关头舍身相救,这份情谊何等难得。我为他做的不过尔尔。”
萧蓝接着又问:“那定是王爷平日仁厚宽和,待人热诚,自然人心向之,好像叶公子这样舍生忘死为王爷效命的人,一定不胜枚举。我看叶公子的样子像是南方人士,不知是如何追随王爷的?”
宇文宪笑道:“说来巧了,那叶笙是荆州人士,我来江陵的前两天,刚好碰到叶笙乘的船失事,全家遇难,只有他一人被我救了。我见他一个人无依无靠的,就把他留在身边了。”
萧蓝听了,秀致的眉头颦起来,久久没有说话。
宇文宪见他脸色苍白,想他必定是救人劳累了一个晚上。便说:“国师一夜未眠,辛苦了,早点歇息去吧。”
萧蓝也不推辞,指指前面的房子,说:“殿下,那边雅间已经收拾妥当,您也好好休息吧。我已命人随传侯唤。”
两人告辞暂别。
第54章:南朝风云之天心难测(上)
萧蓝回到自己房中,在书案前坐了下来。一夜未眠,紧张的施救,他已经疲惫至极,但却丝毫没有睡意。各种纷繁芜杂的影像在脑海里盘旋翻转、此起彼伏。
月亮,殷红如血,那不是普通的胎记啊,那是可以引起风云变幻、朝野动乱、甚至江河变色的宿命印记!
你为什么会出现?你到底有什么目的?
萧蓝慢慢卷起自己衣袖,呆呆地望着案上的青铜镜,镜中赫然反照出一节臂膀莹白如雪,一个浅紫色的月亮静静躺在雪地里。一个浅紫色月亮胎记,属于萧蓝的标记——属于萧梁皇族的印记。梁武帝萧衍的每一个儿子都有这样的标志。萧蓝的母亲是侧妃,月亮胎记的颜色稍浅,也注定与皇位无缘,如果是那至浓至艳的鲜红色,那么,那必定是梁武帝的嫡亲血脉——具有皇位继承权的嫡孙之一。
那么,叶笙,你到底是什么人?你到底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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宇文宪一觉醒来,已经是日上三杆。
他洗漱完毕,整理妥当。首先去看望叶笙。叶笙还没有醒来,不过看脸上比昨夜好多了。他见叶笙无碍,也没有必要在房里久呆,于是便走了出去。心想不知萧蓝起来了没有,该去问个早安。
刚念及此,就看到回廊上一个冰蓝的身影飘然而至,正是萧蓝。
宇文宪迎上前去,两人作揖问好。互相寒暄了几句。
萧蓝脸上依旧挂着悠然的浅笑,却无法掩盖苍白疲倦的面容。手中提着药匣子,看样子要给伤者换药了。
宇文宪心里有些愧疚,这人既是萧氏皇族,又贵为大国师,倒是一点没有架子,事必躬亲,尽心尽力的。于是说道:“大国师,这些小事给下人做就可以了,国师要保重身体,好好休息。否则在下如何过意得去!”
萧蓝呵呵一笑道:“我也是医者之心,总放心不下病人。叶公子这种流血创伤,开头两天的治疗是最重要的,处理失当,会导致伤情加重,还是谨慎点好。”
宇文宪点头称是,心中好感顿生。
萧蓝又唤了管家过来,说:“敝宅自然比不上云霄阁皇家气派,但是天然野趣,别有一番景致,就让管家陪同王爷四川走走。等我忙完了,再来陪伴王爷。”
宇文宪谢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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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师府的园林清幽雅致,别具一格。楼台亭阙,玲珑精致,翠嶂山石、苍松翠竹,清幽秀丽,佳木茏葱,奇花闪灼,鸥鸟群嬉、菡萏成列,一带清溪,莹然澄澈。
正在观赏着,萧蓝走过来了。说了两句叶笙的伤情,萧蓝又顺口问起当日叶笙被救的细节。宇文宪也一一作答。
萧蓝心里思忖,世上哪有如此巧合之事,为什么北周使节将至江陵,就偏偏碰上身份成迷的叶笙。这一切的背后隐藏着什么样的阴谋,令人不寒而栗。
两人沿着石阶小径慢慢散步,边走边闲聊。
萧蓝转变了话题,慢慢的说着国师府邸的来历。萧蓝柔软温润的声音在树影花香里弥散,一丝不可捉摸的忧伤。
“这个地方原来叫做天心园,其实我父皇早年的一处行宫。当年我父皇有九个儿子,我萧蓝是最小的,我的母亲兰妃虽然美丽多才艺,但性格柔弱,不善争宠,我们母子从来没有得到过父皇的垂注。当然,我性格跟母亲一样,独好静泊,对皇权一点兴趣都没有。因此没有卷入哥哥们的争权夺势,整天醉心于琴棋书画,父亲也越发瞧不起我。“
宇文宪注视着萧蓝清俊灵秀的面孔,不由得说道:“生在帝皇家,即使避世也未必避得开祸端。”
萧蓝秀美的眼睛眸光一闪,随即又黯淡下去,缓缓的说:“你说的对,我小时候就是不懂得抗争,最后落得个任人鱼肉的结果。当年,北魏对南梁发动了战争,我父皇已年迈,失去了年轻时的雄心,很快就不战而败,南梁唯有割地求和,还把我送到北魏当质子。很多年后,我才设法逃了回来。当然,这些事你不会知道,北魏早已成为历史,现在北方是你们宇文氏的天下。”
宇文宪万万没有料到萧蓝会说出这番话,只觉得自己的立场颇为尴尬,无言以对。这段往事他确实不知,当年他尚年幼,后来又远离长安。一时间也无法理解萧蓝这番话的目的。
萧蓝看出了他的窘迫,于是笑着解释道:“齐王殿下不必过虑,萧蓝提起往事没有什么目的,只是一时感怀罢了。而且正如你们当年宇文氏取代元氏执掌江山一样,现今的萧梁皇朝早已不是萧氏的天下,这点想必你皇兄已经对你交代得很清楚了吧?”
宇文宪越发觉得萧蓝话中有话却又难以捉摸,心里暗恨自己纵横疆场,对于这种政治博弈却无法洞幽烛微。心念一动,随即脱口而出地问道:“恕在下得罪,那为何国师大人又甘愿皇权旁落?”
萧蓝没有丝毫不悦,仿佛终于等到了他这个问题,微笑道:“萧蓝只希望南朝的朝政稳定,百姓安居乐业,远离战祸之苦,不要再重蹈侯景之乱的覆辙。至于南朝的江山姓什么,我倒是一点也不介意。萧蓝这样说,齐王是否觉得匪夷所思?还是在心里骂萧蓝丧权卖国?”
宇文宪目瞪口呆,无言以对。
第55章:南朝风云之天心难测(中)
宇文宪心里想,是你萧氏的江山,跟我有什么关系。我只关心此行能否结成联盟,共同抗齐。
萧蓝也没有再说话,只是不停地往前漫步。
回廊的尽头是一片竹林,青翠柔润,亭亭玉立。穿过竹林,眼前豁然开朗,竟是一片烟波浩淼的湖泊,一望无际,白水连天,早春的雾霭氤氲其上,隐隐可见远处峰峦奇秀,树影婆娑,亭台曲桥,装点其中,仿佛仙境一般。
“这是天心湖。”萧蓝的声音在身旁幽幽地响起,“是我母妃生前最爱的地方。在父皇最宠爱她的时候,把这片湖泊赐予她。曾经,这里栽满了心叶兰,心叶兰喜水,用天心湖浇灌的心叶兰特别美丽。在我出生的那一天,湖边的心叶兰变成了蓝色,那是一种奇异的蓝色,融入了天空的高远和大海的深沉,父亲一高兴,就赐名我萧蓝。”
萧蓝仿佛沉浸在往事中,眼神飘忽,仿佛隐含着难言的忧伤。宇文宪往四周望去,没有见到一丝兰花的影子。
“后来,父亲的妃子越来越多,我的母亲渐渐失宠,父亲没有再关心过我们母子。我和母亲就在天心湖畔相依为命。直到那一天,我永远也不会忘记那一天。”
那天是我十二岁的生日,母亲给我做了莲子糕,空气中荡漾着糕饼的甜香和兰花的清馨。母亲在湖畔抚琴吟唱,我在静静地听。忽然,久未谋面的父皇出现在我们面前,那一刻,我有些不满,因为我觉得原来一些宁静的东西被打破了。
我看见父亲满脸笑容地跟母亲说着什么,母亲战战兢兢地回答。父亲的目光不时落到我身上,我感到一阵惶恐不安。然后,我看见母亲跪倒在父皇面前,一向沉静自持的母亲,一向婉约柔顺的母亲,此刻正声泪俱下,激动地跟父皇抗争着什么。我听到的只言片语中有我的名字,有我半懂不懂的事情。后来,父亲生气了,不耐烦地推开母亲,向我走过来,父亲用一种无法言喻的目光望着我,对我说,你是我的好儿子,你愿意为父皇为皇兄们做一件事吗?我们都会永远感激你的。我顺从地点点头,因为我明白说不是没有任何意义的。父亲满意地笑了,转身离去。母亲抱着我痛哭,我知道我要离开母亲了,我没有哭,我只是不明白,为什么父亲那么多的儿子,最后离开的偏偏是我。
那是我们母子在一起的最后时光,第二天,我和母亲就永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