遇到无夜的那一天，宣华记得很清楚。

青灰色的天空下着毛毛细雨，他身在凡间小镇的一座石桥上静静望着人们匆忙回家的身影，这世界里，无人能看到他。

丝丝雨滴落在了油纸伞上，破碎了，四散了，溅落起薄薄的朦胧水雾。

那人一身白衣，右手举着一柄油纸伞，水流顺着伞边落了下来，断断续续，像是一颗颗断了线的珍珠，落在地上，叮叮咚咚作响。

嘴角含着浅浅的笑，眼里盛着温暖的意，那人就这样走到了他的身边，停下。

一瞬间，宣华以为这个人看到了自己，从那双含笑的眼眸里仿佛看到了自己的身影，尽管，那是的他还只是有了意识的黑暗存在而已，还没有形体。

那一天，无夜就这样一直打着伞站在他旁边一言不发，陪他望着匆忙来去的人，陪他倚靠石桥，陪他到雨尽天晴，那一缕阳光打落在他身上，天际边跃过一缕白光，确确实实的温暖。

后来，宣华在很多地方都遇到了这一个穿着白衣的男人。

在石桥上，在船上，在河边……

每一次当宣华以他自己的一双眼睛注视凡人的时候，穿着白衣的男人都会在旁边和他待在一起，和他一起看着。

终于有一天，宣华忍不住说了一句话，他不曾期盼身边这个白衣男人能听到他的话，能回答他。

“你能看到我？”

“能看到，看不透。”

无夜当时的回答，恰恰也是宣华心里的话，他能看到无夜，却也看不透这人的心。

一眨眼，就过去了好久。

古朴的书房里，宣华低头望着手里的书本，面无表情，渐渐收回了许久以前纷飞的记忆，说起来，那时候的无夜其实是故意接近他吧。

思及此处，宣华嘴角掠过一丝微笑。

“咚咚咚——”

门外响起一阵轻缓的敲门声，宣华不曾抬头，低声道：“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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陌天今年十八岁，上个月才刚刚过了成人礼，十八岁的陌天已经是一名玉树临风，丰神俊秀的英俊男子，一身才华令人艳慕，家有无比疼爱他的父母家人，只是可惜的是，陌天在外的名声并不大好。

陌天父亲老来得子，陌天长得英俊如斯且聪明，身为独子的他自小就成了家中掌上宝，要什么就有什么，早已经在外风流快活多年，赢得了多情的名，也留下了滥情又无情的名声，陌天本人对此倒是毫不介意。

成人礼那天，陌天在家人的叮嘱之下是万万不得已的安分守己，没想到竟然会被那个什么无名先生看中成了学生，陌天当时愣了一下，若是他反应过来了，大概会当众拒绝了吧，他才不要去当那什么无名先生的学生。

每天都要去拜访无名，还要去读书，实在是破坏了陌天大公子的兴致。

只是无名先生乃正义盟如今的权力之首，陌天父亲就算宠儿子也不敢胡乱来违逆了无名先生，更何况他也想自己的儿子能借此机会在正义盟里捞些名望，不然一直都被人在背后称为“风流子”也不大好。

无奈的，陌天只能在家父一哭二闹三上吊的逼迫下成了无名先生的学生。

这天，陌天和往常一样在早晨的时候于家中整理仪容，而后骑着马到了千琮殿。

千琮殿是无名先生的住所，修建的极为繁华古朴，一草一木都透着诗意的美感，从无名先生的衣食住行来看，这男人必然是一个自小就养尊处优惯了的人物，住是住好的，吃是吃好的，别看无名先生平时都是黑衣服，那些料子可不便宜，更何况还有面上遮掩的可合开鎏金珠帘，那珠串一颗都是价值连城。

已经成为无名先生的学生一个月了，陌天熟门熟路的骑马到了位于繁华闹市一隅的千琮殿，无名先生不喜欢热闹，故千琮殿门口向来无人，不是无名先生不让人过路，只是那名守门人实在是让他人感到惧怕。

一张脸都蒙在了黑布之中，也不知道此人是如何视物的，陌天在千琮殿门口不无意外的看到了那名守门人，全身包裹在黑衣之中，双手抱剑在石阶上的不知名男人，就是无名先生的守门人。

和无名先生一样没有名字的人，陌天习惯称呼此人为黑衣。

“黑衣，每次坐在这里不觉得烦闷吗？”路过黑衣的时候，陌天停了下来，黑衣动也不动的继续抱剑坐着，寒冷的气压让每一个想要从门前过的人都纷纷打了退堂鼓，这一个月以来每次陌天看到黑衣，黑衣都是一模一样的姿势。

以前还未和黑衣说过什么话，陌天今天终于有些忍不住了。

黑衣不说话，依然抱着剑。

“里面的那个男人很厉害吗？让你如此追随，实在让我好奇。”陌天微笑着说道。

黑衣依旧不说话，依然抱着剑。

陌天觉得无趣，也不在此继续浪费时间了。

千琮殿的大门敞开着，陌天跨了进去，一边走在蜿蜒的幽静小道上，一边低头暗暗思索着昨日无名先生说过的话。

【明天开始，你可以进书房来了】

说起来只怕他人觉得有些好笑，虽然陌天已经成了无名先生的学生有一个月了，只是陌天还未曾看到过无名先生一眼，从他第一天来到了千琮殿就只能站在紧闭房门的书房前，诵读着无名先生让他读的书。

这种相处模式很奇怪，当了一个月的乖乖学生，陌天已经觉得有些烦了，若不是昨天他突然听得了书房里无名先生让他进书房，他今天一定不会过来千琮殿，而是往城南的花居饮酒作乐去。

陌天向来沉稳的内心，竟有那么一丝丝怪异的紧张与期盼，或许，只是好奇而已，好奇那书房里有什么，还有书房里的男人。

千琮殿内有一个很大的池塘，池塘里种了很多的红莲花，此时还不是红莲盛开的时候，但池塘里的红莲却开的极为茂盛，乍眼望去如同着了火一般，红红艳艳。

走过了莲池，陌天踏上了搭建在莲池上的木桥，无名先生的书房很大，就建在了莲池上，时而有莲香扑鼻，格外令人感觉舒服。

这般的书房，也体现了此间主人不俗的品味。

真是一个讲究生活的人——陌天暗暗在心里为无名先生下了一个评语。

站在书房门口，陌天轻轻敲了敲门，而后就听到从书房里传来的男人声音。

“进来。”

“先生，学生进来了。”

陌天伸手推门而入，和他想像中的一样，无名先生的书房装饰的极为雅致，几扇敞开的窗户能轻易看到外面的荷塘，书房很大，摆放了一架又一架满满的书籍，除去书籍之外还有古琴、茶具酒杯。

一些垂下来的帘子，帘子后面应该是可以供人休息的里间。

只是陌天所关注的并不在这些上，他看到了无名，和平时决然不一样的无名。

无名先生就坐在书桌后，他低头望着手里的书没有动，对于陌天的进来也是面无表情，无名没有穿着平日里的宽松黑袍，而是换了一袭轻薄的月白色长衫，一根天青色腰带系在腰间，显得这男人的腰身格外细瘦。

平日里，无名先生总是穿着看不出来身形的宽松黑袍，如今换了衣服，陌天才发觉原来无名比他想像中的要偏瘦一些，瘦，却不弱。

无名的身体轮廓略显单薄，挺拔而不粗壮，尤其是那腰，陌天只是看了一眼就在心里闪过一个念头，听闻无名武功高强，只是这般细瘦的腰会不会在动武的时候断了呢？

“来了？”无名放下了手里的书缓缓站了起来，凉风从窗外吹拂而进，轻轻拂过了男人的衣摆，莫名的吸引力。

陌天低垂着眼，道：“是。”

第三章：先爱先输

陌天刚刚只是略微看了眼书桌后的无名，好像今天的无名不但没有穿着黑袍，甚至……甚至连以往戴着的帽子与珠帘都没有带。

陌天低着头，一边心里念着是要听父亲的话在无名先生面前循规蹈矩一些，还是要依着自己的好奇心去抬头看一看这个男人的模样，就在陌天思索之余，耳边传来无名先生的话。

“陌天，对于魔道，你说如何看待的？”无名看不透陌天的心，他也不知道此时面无表情略微低头不看自己的陌天在想着什么。

已经一个月了，宣华却是直到今天才敢去面对这位转世的天神。

“学生从书上看到过，许久以前的天下是没有魔的，只是后来突然有了魔的存在，虽说这些年来人与魔一直和平相处，但学生以为，魔并非是属于这个世间的存在，魔有魔的生存之地，不应与凡人共存。”陌天并无一丝保留。

“是吗……你……果然还是不同的……”若是无夜的话，应该是会说人与魔也是可以和平共处的。

无名，也是宣华，也是魔主，眼中闪过一丝叹息。

陌天不知宣华此话说的是何意，他继续道：“并非是学生对魔有偏见，只是人有人的生存之地，魔有魔的存在方式，他们不应该同在一个天之下。”

陌天始终有属于自己的坚持，即使听不明白宣华话语的含义，他觉得应该表达出自己的意见与想法。

魔当然不属于这个世间的，魔是宣华创造出来的生物。

宣华望着一直都不看自己的陌天，缓缓说道：“陌天，你为何不敢看我？”

“未得老师允许，学生不敢造次。”陌天心里暗暗佩服自己，竟也能装模作样得如此逼真，回去得让老头子给他一些赏赐才行。

“我允许你看我……”

听着耳边的声音，陌天早已经是按耐不住好奇的心思抬起头来，也看到了无名遮掩下的真面目。

人之所以要遮掩面容，大多不外乎这几个理由：为了遮掩身份，为了遮掩丑陋面容，为了遮掩绝美面容……

遮掩丑陋的面容，这种人一般是怀有几分自卑心，性情也有些怪异敏感，从这一方面来看，陌天并不认为无名先生遮掩面容是因为自身貌丑，无名先生性情虽然有些怪，可并无一丝一毫的自卑敏感。

甚至举手投足之间，无名先生所透露出来的威严、自信、高傲之姿态，无一不说明这位不愿意以真面目示人的男人其实是一个打心底就骄傲的主，睥睨天下之姿，隐藏在一言一行之间，这是无法假装的。

如果无名不是为了遮掩丑陋的面容，那是为了什么呢？

陌天心里也有猜想，大概觉得无名先生这位不愿透露姓名的男人，可能是为了掩饰自身的某一个身份来历。

怀揣着种种好奇，陌天得了宣华的同意之后缓缓抬起头来，宣华并没有在看他，依然是低头看着手里的书本面无表情，只是这并不妨碍陌天去看宣华的面貌，亦不减少一分宣华带给他的震撼。

陌天只看了一眼，而后便又谦逊的略微低着头。

或许，他的无名老师遮掩面貌仅仅是为了减少一些麻烦吧？无名先生长得很好看，并非女子的柔美，也无男子的强壮，很特别，有些冷，有些如想像中的傲，明明是很美的荷塘风景、古味书房，都被这男人衬得暗淡无光了。

无名先生比陌天想像中的要年轻，只是具体年岁就不大知道了，这个世界上有很多人因修行而可永驻童颜，无名先生这般在短短一个月内就掌控正义盟的武力强者，很是有修行者的可能。

“咳咳——”宣华手遮着嘴轻咳了几声，放下了书籍缓缓从书桌后站了起来，转身走到了能够看到荷塘景色的窗旁，双手背负在身后背对着陌天。

风吹起了宣华的发丝，发丝又轻轻的落下。

长久的静默，无人出声，宣华没有说话，陌天略微抬起头望向了这个成了他老师的男人，宣华的确是削瘦的，平日里掩在黑袍里看不出来，现在人从书桌后走了出来，陌天越发觉得宣华是削瘦的，刀锋一样。

陌天看了一会儿，而后又突然低下头去，刚刚那么一瞬间，他仿佛之间有了错觉，一种想要伸手去碰一碰那细腰的错觉，只是一想到自己若是碰了这男人的腰，家里的老头子估计会吓晕掉，陌天毫不犹豫的立刻将脑袋里这奇怪的想法给压了下去。

花天酒地可以，怀拥美人也可，只是面前的这人不但是个男人，还是个危险的男人，那就万万不能乱想了。

就在陌天以为无名先生会一直沉默下去的时候，男人终于讲话了。

“陌天，听闻你从很小的时候就阅览群书，遇事也极有自己的想法，那我问你一个问题。”宣华望着窗外红艳艳的莲花，一片蓝绿相间的水波里，红莲轻轻摇曳。

“老师请讲。”陌天道。

“你相信魔主的存在吗？”宣华问道，背对着的站姿让陌天看不到他脸上的表情。

“就学生所知，据各类资料传言来看，魔主其人应该是存在世间的。”陌天答道。

“那你觉得，他是不是与魔道一样是不容于世间的存在呢？”

“传闻魔主是能随心所欲毁灭天地的人，这样的人，是不应该存在于世间的，至少是不应该存在于人间。”陌天答道。

“那你的意思就是，魔主不应该存在于人间了？”

“是！”陌天低声答道，眼神却始终有些控制不住的往不远处背对着自己的男人身上飘去，对于宣华问的什么，也没有太深入去想。

若是他们此刻能够彼此看一看对方的表情，那一定会发觉他们彼此的表情确实很有趣，陌天是隐忍着不敢去看，让他有些不明所以的心慌，未知所带来的恐惧压抑着他，却又忍不住偶尔用余光掠过。

宣华已经听到了陌天的回答，他并没有什么不敢去问的，在陌天还未得到天神传承记忆之前，这样的回答反而才是最为真实的吧。

在这一代的天神眼里，魔道与魔主，就是不容于天地的存在，是不应该存在于人间的。

宣华一直背对着陌天，或许他今天已经不想再去看那张与无夜一模一样的面容，不想去看那张面容上所透露出来的对他的陌生与恭敬，如同他们真的是老师与学生，没有了太多的情意，没有了太多的纠葛。如今的他，连陌天的防备都没有掀开。

陌天敬他，这态度如同一条河，横在了他们中间。

即使陌天看到了他的模样也表现得十分淡定，宣华并不太确定他这张脸是否对身为天神转世的陌天管用，人都是贪婪的，都是容易被美色所吸引的，天神呢？

宣华并不会因一个人的外貌而去对人有所区分，只是此刻他竟也有些希望陌天能因此而对他多看两眼。

这便是凡人的情感吧？

先爱了，就先输了。

这一世，就是他率先跳入了这万丈深渊之中，怨不得他人。

“咳咳咳——”

陌天已经离开了，宣华感觉得出来那男子不是很喜欢待在这里，看起来很想逃离这里，为何呢？宣华不明白，曾经的无夜就算是第一次看到他，也不会如此抗拒排斥他的存在。

手捂着咳嗽的嘴，宣华缓缓放下了手，苍白的掌心涂抹几缕鲜红，魔主并不在意的用手巾擦拭干净。

恢复了记忆与力量之后，宣华并没有放弃这具属于人的身体，或许是因为这具身体上还残留着属于无夜的气息，或许是因为这身体曾经得到过无夜的拥抱，也可能仅仅是因为宣华需要一个身体方便他在人间行走。

身为魔主的他力量太多强大，无法从自己的世界里出来亲自踏足这片土地，即使要出来，也只能如以前那样分割出一缕化身之魂。

即使这具身体是千年难得一见的圣体，也实在是太难以承载魔主的力量，这身体继续衰败着，冰冷着，若不是宣华在刻意维持着这身体的机能，其实这具身体早就该破败了。

咳嗽与吐血已经成了习惯，这对宣华本身并不造成什么危害，宣华也并未放在心上。

房门外，退出了书房的陌天听得里面阵阵咳嗽声，略微轻轻皱了皱眉头，无名先生怎么咳嗽咳的这么厉害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