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喉咙动过手术以后。」
「那你以前的声音应该很不错喽。」
季清宇没有回答。
李医生对他的冷淡态度不以为意,继续问道:「是什么时候产生想当歌手的念头呢?」
季清宇皱眉,「这和我想问的事情有关吗?」
「当然有关。百分之六十的心理问题,都和童年的经历有关。医生越是详细了解病人所经历的事情,就越能准确地下结论。」
季清宇只觉烦躁,「如果我不讲呢?」说出方才那些已经是挑战他的忍耐度,现在竟要将所有的心事都暴露在眼前这个陌生人面前?
「讲不讲的选择权在你,我不会强迫你。只是如果你不愿对我敞开心房,我也不可能了解你真正的问题,而你今天这一趟也算是白来了。」
季清宇不想讲,却没有选择。
在挣扎问,脑中忽然闪过陈文俊清澈的眼神,还有那胆怯却善意的眸光。如果真的必须要讲,他只愿意讲给陈文俊听。他知道那个人会安静守在一旁,给他安心的感觉。
但这想法也是徒劳,陈文俊并不是咨询师。他应该要面对的,是眼前这位李医生。
深吸一口气,他回答了,「从国中开始。」
「为什么想要当歌手呢?」
「因为一直很喜欢音乐。」
「比起朋友,你更喜欢和音乐相处,对吗?」
他停顿了一下,又淡淡道,「对。」
李医生亦看出他停顿得不寻常,又用温和的口气问道:「你的朋友多吗?」
「我没有朋友。」
「为什么没有朋友?」
一个朋友也没有,多半会被归咎于这人本身有问题,所以这个问题其实并不需要答案。
在心中压抑的最深处,那最晦涩的灰暗一点点滋长,像一柄尖刀,刺破了辛苦建构起来的心房。
季清宇抬起眼,冷冷盯着李医生,「也许我天生古怪孤僻。」
他交不了朋友,从生活中也感受不到半点快乐。唯一支撑他活下去的动力,就是音乐。
如果没有音乐,那这个世界对他来说便没有任何意义。
李医生不接他的话,反而问:「你和父母的关系怎么样?」
季清宇脸色一变,眸中笼罩上一层浓重的阴云。
「你父母的关系好吗?」
回应李医生的依旧是沉默。
「童年中你记得最清楚的一件事是什么?」
季清宇眸中的阴沉越来越明显,几乎遮掩住了眼睛所有光芒。
纵然毫无动作,但苍白的脸色,还有手臂上暴起的青筋,都表明他心情的激烈翻涌,随时有可能冲出门走掉。
李医生却不打算就此结束,「有时候,隐藏在心里不一定是好事。说出来,然后坦然面对,这样才会让过去真正过去。」
「怎么可能过去?」沙哑的声音冰若冰霜,「没有他们,又怎么会有现在的我?」
许久,季清宇才淡淡开口,「小时候父母一直不喜欢我。我以为是我自己不够好,努力改变,企图迎合他们的喜好。但无论怎么改变,他们还是不满意。」
「他们不高兴的时候打骂我来发泄,高兴的时候要我不要出现在他们面前碍眼。
「我十二岁的时候,弟弟出生了,那时候,他们对他的喜爱之情溢于言表。那时我不懂,同样是他们的孩子,他们的态度为什么差距那么大。起初我还以为,所有父母对小儿子都格外溺爱一些。后来有一天,我弄坏了弟弟的玩具,他们用皮带打我时,说出了『当初就不该收养你』的话来。
「我这才知道,我根本不是他们的儿子,当初他们一直没有生育,所以才从育幼院收养了我。但收养我之后,又因为我不是他们的亲骨肉,没有感情,只觉得我是一个累赘。可笑的是,我还一厢情愿地以为天下无不是的父母。
「事情说开了,日子还是要过。他们更加宠溺亲生儿子,把我当成真正的累赘,呼来喝去。
「我想找自己的亲生父母。想着他们也许有一天会后悔,会想要回来找我。只是当我终于见到他们时,却宁愿自己从未见过他们。
「他们都已经有了各自的家庭,有了承欢膝下的儿女。我的出生,并不是他们爱情的结晶,只是放纵滥情的失误。我一出生,就直接将我送进了育幼院,而后去寻找各自的生活。我永远也不会忘记,他们两个看见我时露出的厌恶眼光。从那一刻起,我就死心了。」
隐秘而灰暗的过去,他不曾对任何人说起。
他知道这是一切的起因,因为对一切死心,所以才会沉浸在所爱的音乐中。父母让他不再相信任何感情,让他对外界有诸多敌意与猜疑。这样的他,根本不可能正常去交朋友。
他越来越冷漠,而外界也回以冷漠。到最后,他像是被冰冻一般,淡漠无情,一无所有,也满不在乎。
他所爱的只有音乐,只是如今,音乐也要离他而去。他无论如何都不能眼睁睁看着这个最珍贵的东西从眼前溜走。所以,即使要这样暴露自己的心声,他也愿意尝试。
李医生声音沉缓,「其实这才是一切的主因,你因为父母,一直封闭自己,又因为在人际关系上,强迫自己将心灵和一切希望寄托在音乐上。」
季清宇并不想听这些,只道:「现在你该告诉我,要怎么样才能让我在唱歌时不再被所谓的心理阴影影响。」
「你别急,先听我说完。」李医生手上的笔转了两圈,「你过于封闭自己,无法交到朋友;又将自己的目标全放在唱歌上。一旦唱歌出现了什么问题,你就没有任何退路,只能面对悬崖深渊。」
「你究竟想说什么?」
「其实还是刚开始的问题。改变自己、试着交朋友。」
季清宇面无表情,冷冷地盯着李医生。
「现在,你最应该在意的不是唱歌,而是自己的为人处事。否则,你会越走越偏。」
他想要解决所谓的心理问题,尽快恢复嗓音,最后却被告知,自己整个人格都有问题。
说要改变,但他为什么要改变?强迫自己变成另外一个人,这样的事,他无法接受。
季清宇淡淡道:「你只需要告诉我,究竟如何才能克服唱歌时的心理阴影。」
「季先生,你想克服唱歌遇到的问题,就必须改善你的人际关系……」
「你听懂了我的问题吗?」
李医生耐心劝道:「不要让自己面临无路可退的……」
季清宇再也听不下去了,他猛地起身,冲了出去。这是最可笑的结果了,忍耐着将最不想被人知道的过去暴露在别人面前,却只得到一堆可笑的结论。
这样的心理咨询,他只觉悲凉得可笑。
嗓子好不了,下一步该如何做,他毫无头绪。
这一回,他是真的有点累了。
第一次,他萌生了放弃音乐的念头。
并不是因为这个李医生说什么要首先专注在自己的个性之上,而是因为一直受挫,他已经看不到希望的光芒。
也许他应该接受事实,这一辈子,他都无法实现那个梦想。
尽管他已经为之努力了十多年,尽管这个梦想是他如今唯一留恋的东西。
第四章
回到家的时候,房东已经带着几个人在那里等。因为他手头一直很紧,薪水微薄,又要支付治疗嗓子的药,又要为心理咨询付费,之前已经拖欠过几次。
这一次,房东毫不客气地叫他立刻搬出去。
季清宇没多说什么,便将东西打包,而后便沉默地走出门。街上人来人往,为了那所谓的心理咨询,花掉了他手头上仅有的钱,他此刻无处可去。
他随意将行李丢在地上,靠坐在树干旁,垂头看着地面。
他靠着树,直接坐在地上,神情颓丧。路人皆惊讶地看着他,只是季清宇没有力气去管他人的目光。
有西装革履的上班族投来惊讶的目光,也有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女孩嬉笑着往这边指指点点,更有三五成群的小孩背着书包,欢声笑语地从他身边跑过。
世界这么大,却没有属于他的地方。
夕阳缓缓坠落,最后落入地平线之下。
季清宇掏出手机,翻看着手机上的联络人。
一个个号码,所代表的名字对他而言却都是生疏的。
他知道这时候自己没有朋友帮忙,准备关上手机时,却突然看见陈文俊的名宇。
脑海里忽然就闯进了那双清澈的黑眸。想到陈文俊为了替自己修吉他,让双手沾满了斑驳强力胶,却还傻傻地替吉他扇风的模样。
胸口忽然窜过一阵暖流。几乎是自己还没有察觉到,就按下了拨号键。
电话很快便接通了,传来了熟悉的声音。
「清宇?」有些紧张,但又饱含着喜悦。
季清宇心里一点点暖起来,「你现在忙吗?」
「不忙,我刚还睡了午觉。你呢,现在在做什么?」
准备好的话却无法利落说出口。他不喜欢求人,即使是面对善良的陈文俊,也无法轻易说出。
那头的人却担忧起来,「怎么了,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你在哪里?我……我能帮上点什么吗?」
陈文俊话语中充满了担忧,令季清宇胸膛中的冰棱融化了一些,「你是一个人住吗?如果多一个人一起住方便吗?」
陈文俊同样薪资微薄,租得起的也只是小房子,但他一口就应承下来,「方便的……我是一个人住……」因为紧张,胸口还怦怦跳着。季清宇一贯冷淡,连话都很少主动说,接到这个电话实在让他惊喜。
「这几天我没有地方可以去,所以想和你一起住几天。这样可以吗?」
「可以啊。你在哪里?东西多不多,要不要我去接你?」几乎是他一问完,陈文俊就飞快回答。他一直都希望能为季清宇做些什么,只是不知道该做什么才妥当。如今能帮得上季清宇的忙,让他高兴无比。
季清宇握着手机,话堵在喉咙中。街道上依旧车流不断,只是陈文俊的声音让四周变得有了温度。
「你在哪里?我现在就过去吧。」
「不用了,我搭车过去。」
「但是……」
「你家在哪里?」他忽然觉得,就在此刻,他很想要与陈文俊待在一起。
他搭上公车,没多久就到了陈文俊租的小公寓。
一到目的地,就见到守在楼梯口的陈文俊迎上来。
陈文俊眸中明显的充满高兴和几分紧张,低着头,拿过那只最沉重的箱子,小声道:「我家有点小,你待会不要嫌弃。」方才赵飒打电话叫他一起出去玩,他说季清宇要来这边住所以不能去,气得赵飒直接挂了电话。他虽然觉得抱歉,但心已经完全偏向季清宇这边。
「如果没有你,我就要真的睡街上了。」
陈文俊心中一惊,连忙抬头问道:「你最近手头紧吗?要不要我借一点给你?」
「不用了。再过十几天发薪水就好了。」自己本就向他借了三万块,可是他似乎一点也没放在心上,再看他吃力地提着那只大箱子,步伐和呼吸都很吃力。借钱是这样,帮人拎东西也是这样,全心全意地帮助别人,完全不考虑自己会吃亏。
见他脸涨得通红的样子,季清宇忽然有些心疼,伸手拉住那只箱子的把手道:「你先进去吧,我自己提进去就行。」
陈文俊不明所以,抹了一把汗,又笑道:「我已经休息一整天了,现在刚好运动运动。」
陈文俊算中等身材又偏瘦,平日气色也不怎么好,不擅长出卖劳力,提着这么重的箱子十分吃力。
「我比你高,体力也比你好,提箱子对我来说是小Case。」
陈文俊脸微红,「可是你也挺瘦的。」
季清宇眉毛微挑,「你是想和我比一下体力?」
「不是……不是啦……」陈文俊红着脸僵住。只见季清宇已经伸过手来,不由分说地拉开他的手,又半揽着他将他与行李箱隔开。这一个小小的动作,已经能充分感觉到季清宇薄薄衣衫下蕴藏的力度。而两人身体短暂相贴时,那火热的胸膛更是让他脸红心跳。
他多希望那个动作能再长一些,因为心底涌出的甜蜜那样醉人。
将行李放进房间,虽然季清宇让陈文俊休息,但陈文俊却十分顽固,不让他收拾重的东西,他便拿着抹布上下清理。
两人弄得满头大汗,便先后进了浴室洗澡。季清宇先洗完,便坐在沙发上休息。陈文俊这一进浴室,却弄了半个小时,直到季清宇快要睡着时,才传来了拖鞋啪哒啪哒的声音,他侧过头道:「累坏了吧,洗这么久?」话刚说完,倒有些楞住了。
陈文俊的脸庞被水气熏得绯红,白皙的脸庞似乎有些透明,纤弱的身躯裹在宽大的睡衣里,再佐以胆怯的表情,无辜又可爱。
季清宇的心忽然跳了一下。这才想起,自己其实和陈文俊有过一夜情。
在那一夜里,两人早已坦诚相对,只是那日酒醉,他记不起太多过程。而这样脸颊绯红、发丝湿润的陈文俊,让他心里浮起某些联想,最后他强迫自己移开目光。
陈文俊却比他更紧张,根本没注意到季清宇不自然的神情,径自说:「我不累。」是因为进了浴室,看见自己一身的斑驳,这才意识到,两人住在一个屋檐下,季清宇肯定会发现他这一身白斑。他知道季清宇不会歧视他,可是现在两人关系这么近,他怕好不容易得来的亲近又会消失。
「怎么不过来坐?」
陈文俊应了一声,这才走过来坐下。离季清宇只有十公分的距离,对方只穿着简单T恤和运动短裤,裸露在外的皮肤像是热源,炙烤着他。
他没有想过可以和季清宇变得这样亲密——穿着家居服,肩并肩坐在一起。他期待靠近,但又害怕、害怕自己的残缺被发现。
「为什么穿这么多,你不热吗?」
「不热。」
季清宇亦不再多说,却因为陈文俊怯怯的神情而心绪紊乱。
他以为自己根本没有「爱」这种感情。
这么多年,无论是男是女、英俊或清秀可人,他都不曾产生过任何心动的感觉。可是这一刻,这样神情怯怯,面色绯红的陈文俊,却让他心中浮起了某些情绪。他不知道那是什么,因为他从未体验过爱的感觉。
两人就这样心思各异地静坐了十多分钟。陈文俊心神不宁,更不希望季清宇觉得无聊,便提议看电视。听季清宇说喜欢看足球,陈文俊也说自己喜欢看,于是便将频道转到了体育频道。
西班牙对乌拉圭的球赛,赛事进行得如火如荼。只是陈文俊完全不懂为什么两队人要花上两个小时来抢一颗球,而看赛的人为何那么情绪高昂。
看了半天,一颗球也没进。陈文俊实在撑不住了,眼皮开始打架,然后,就歪着头昏昏欲睡。
头越歪越斜,渐渐找到一个可靠的支撑点。那肩膀强而有力,更有着让人安心的气息,他也睡得更沉。
睡了好一阵子,直到听见电视里传来的欢呼声,陈文俊这才迷迷糊糊地醒来。揉揉眼睛,却发现自己靠在别人的肩膀上,他疑惑抬头,看见季清宇的侧脸。
距离这样近,连对方的呼吸都能感觉到,而那双深邃的黑眸亦回过来,专注凝视着他。
陈文俊的脸猛地红了,手忙脚乱想起身,却一个不慎右手紧抵住季清宇的大腿,位置诡异,再往里一点,就会碰到男人的欲望。
他慌忙坐正,脸红得像要滴出血来。
「睡醒了?」季清宇似乎并不太在意,语气平和。
「嗯。」现在他只想挖个地洞钻进去,偏偏房子这么小,实在无处可躲。
「今天公休,不用去店里。你要不要回床上睡一会?」
「不想睡。」陈文俊沮丧无比,现在连瞌睡虫都被震到九霄云外去了,哪还有半点睡意。
「那——」
「还是看电视吧。」陈文俊建议道。平常他也没有别的地方可以去,若不是赵飒时常拉着他出去玩,他一定会一直宅在家里。
「你喜欢看什么?」
眼看电视上另一场球赛又开始了,想到季清宇喜欢看球,他便道:「就看球赛吧,我挺喜欢的。」
季清宇回头看他,眉梢轻挑,用戏谑的口吻道:「那你觉得刚才那场球赛怎么样?」说喜欢,结果没看十分钟就睡着了,分明是在迁就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