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所以没有人知道这件事,是因为这段历史并不属于布莱安,而是属于一个叫雷恩的少年。
作为战争起家的国家,瑞奈森斯的边境地区经常与其他国家发生冲突,每次冲突下来,就有不少的家庭妻离子散,正因如此,这个国家的孤儿院出奇的多,雷恩正是这样一个在孤儿院长大的孩子。
他的外貌并不起眼,褐色的眼睛总是垂下,让人无法看清他的眼神。然而就是这样一个自卑又懦弱的孩子,却有着无比坚定的信念。亲眼看见父母死于战乱的他,梦想着要成为一名军人,把边境地区的防线建设得牢不可破,为国民们守护祖国的边境。
可就是这个梦想,让他陷入了一生都无法醒来的恶梦中。
2407年的春天,地区人事局来孤儿院征兵。每年他们都会从各地区招募志愿者参军,如果是16岁以上的人,会根据情况编入军队或送入军校;16岁到10岁的孩子,会根据其发潜能进行针对性培养。
当时只有14岁的雷恩,拼命想要抓住这个机会,可是他身体瘦弱,又不会展现自我,只是低着头,丝毫都不起眼。这样的孩子,即使加入军队也会被欺负,他还没发育完全的身体也不能承受负担过重的训练。人事部门完全没有考虑这个孩子,他们对雷恩的评价是,身体、精神、智商皆为中下,一辈子庸庸碌碌,没有任何前途。
几乎是被判了死刑的雷恩也不知道从哪里来的勇气,跟着征兵队伍跑了出去,在门前死死地抓住当时去征兵的中尉的裤脚,就是不肯放手。
面对这样一个倔强的孩子,中尉也很无奈。可是以雷恩的资质,参军,只有死路一条,他不能因此就这样害了一个孩子。正当他想要无情地踢开雷恩时,研究基地跟来考察的上尉说,他那里还有一个名额。傻傻的雷恩像抓住一个救命稻草一样跟着基地上尉走了,完全没有发觉中尉铁青的脸色。
研究基地在三百米深的地下,没有天空,没有云彩,没有阳光,只有永无休止的实验。那是一个禁忌之处,作为瑞奈森斯黑暗面存在的地方,在这里,军部的科学家们用人体做着实验。
一般研究成果都是要在动物实验成功后,在社会上招募大量的被试,被试者完全自愿,并了解实验的风险,而实验者也会根据被试的反应及时采取措施,非常合理与科学。而在这里,被试者都是早已经没有晋级希望的下等兵,他们没有人权,只有毫无怜悯的实验。
实验如果成功了,那就是他们的幸运;如果失败了,被试反应值得关注,他们才会得到救治,否则就自生自灭。这还仅仅是正常实验,如果是生化武器的实验,研制出解决之道还好,没有研制的话,这些弃子的命运只有死路一条。
这里是地狱之门,进去,就再也没有出来的机会。连尸体都会被解剖研究,最后变成容器里的标本,任人观赏研究。
雷恩就是进入了这样一个地方,每天承受着药物和射线的煎熬,有时那些所谓的科学家还会在他体内埋入一些奇怪的东西,并观察他的反应。
自从进入这个秘密研究基地开始,他的人生,便只剩下空洞的实验,只剩下死亡的倒计时。
直到他遇到亚伯那天,那红发像一团烈火一般点燃他心中唯一的希望。
亚伯是一个刚刚考入军校的16岁少年,可是在校内生了一场大病,虽然痊愈,但身体也被病魔给拖垮了。军医鉴定他再也没有了作战能力,但这个少年又不肯退伍,所以在懵懂的情况下,也被送进了这个基地。
他与雷恩住在一个宿舍里,是个话唠,每天从睁开眼就说话,到闭上眼也不会停止——因为亚伯会说梦话。雷恩曾经坏心地问他私房钱藏在哪里,这个家伙也都老老实实地说了出来,第二天自己那点存款被寝室的人搜刮一空。
然而就是这样一个天真的少年,却给整个基地带来的光明。他非常喜欢笑,一笑总是露出两个深深的酒窝,让本来就长得可爱的他显得更加纯真。对于所有人来说十分可怕的实验,他却是这样看待的——
“我们也在保家卫国啊!因为有我们在,这些药物才会研究成功,因此有好多人得救不是吗?你们想想看,如果有哪一天你们的家人生了病,刚好是靠着因为我们而研制成功的药物得救,不是很好吗?我们也在用自己的生命保护着这个国家,不比战场上的士兵差!”
就是这样一句话,给整个基地的实验体带来了希望,赋予他们这无尽的煎熬以意义。他们甚至不在乎最后研究成功后,名单上是否有他们的名字,他们只想用自己本已经被鉴定无用的身躯做一些有意义的事情。
亚伯甚至在做实验的时候,在实验台上问:“为什么你们不制作一些可以改变人体基因,使人变强壮的药物呢?这样可以让更多的孩子变成有潜力的士兵不是吗?”
实际上这个实验一直在研究中,因为亚伯这一句话,让雷恩和他都加入了这个实验,成为被试。
这样的实验比起其他来说,对被试是个希望。如果实验成功,他们就有回到战场的一天,就有出人头地的一天。他们将会作为第一批改造士兵,成为先行者。为着这个希望,这些年轻的士兵一直忍耐着各种射线的侵蚀,各种药物对身体的损害。有些士兵更是因为实验而发生了不可逆转的癌变,最后死在实验台上。
在这样的日子里,雷恩与亚伯变得亲密起来。他们两个作为重点实验对象,待遇与其他人不同。对于雷恩来说,那团火红的头发是他生命中最绚丽的色彩。
亚伯说,我从小就梦想着可以加入军队,保护这个养育我的国家。
亚伯说,我有一个妹妹,现在寄住在亲戚家,我好喜欢她。
亚伯说,即使实验失败,我也不后悔,因为我为后人留下了宝贵的数据,说不定可以保护更多的实验者。
哪怕是随着实验日渐变得憔悴,他也不曾放弃过希望。哪怕是痛苦的无法呼吸,他依旧露出深深的酒窝来安慰与他同样痛苦的被试。哪怕是到油尽灯枯时,他仍然对雷恩说,如果能因为我失败的数据让你成功就好了。
多年后的布莱安曾想过,如果那个时候亚伯死在了试验台上,或许是最好的结局。如果他就那样死了,他也不会像今天这样,永远都无法忘记那个血色的黄昏。
就在亚伯奄奄一息时,新药制造出来了,包括亚伯在内的十二名被试全部成功,身体素质被改良到一个不可思议的程度,仿佛他们一出生就是运动健将一般。
这样的实验结果对他们来说是莫大的好消息,所有人拥抱着、欢呼着,眼泪与笑声一同留在了这个基地中。
进入研究基地一年后,15岁的雷恩和17岁的亚伯用自己的双脚走出了基地,十二名成功的被试面对着蔚蓝的天空与金色的阳光,一个个都瘫软在地上,流下了不知是狂喜还是心酸的泪。
这些天真的士兵认为他们就此走出了实验的恶梦,可以真正回到正常人的生活中,可是他们并不知道,他们的实验,仅仅只是一个开始。其实他们的人生,在走进基地那一瞬间,就已经结束了。
为了便于观察,所有被试都被编入了同一个小队,他们在一出基地就接到了第一个任务——作为侦查兵潜入邻国。为了查看他们的身体状况,这些士兵需要潜入邻国的边境军队中,毁掉他们一两个建筑物,打响实验成功的第一枪。
每个人都斗志昂扬地出发了,谁也没有怀疑,为什么明明试验成功他们还要吃药。谁也没有发现,雷恩的发色,一天比一天淡了。
布莱安永远无法忘记那个黄昏发生的事情,当他们跟随接应的同伴顺利潜入军营中,向总部汇报了之后,每个人腕间的检测仪(监控身体状况,以便第一时间记录实验数据的仪器)都伸出了一个注射器,将奇怪的液体注射到他们身体里。
接着,异变发生了。每个人的眼睛、鼻孔、耳朵、嘴角都留下了鲜红的血液,这些血液随风飘散,变成奇怪的病毒潜入整个军营。
那一天的夕阳异样的血红,每一个被病毒感染到的人,全身的皮肤都会裂开,鲜血淌出,最后飘散在空气中,化为新的病毒。
哪里有什么强化人体的药物,在实验中期,研究人员就得出了以现阶段的技术,是无法彻底改变人体基因的。而从那时开始,他们的研究目标就变成了生化武器。至于那些给他们服用的所谓提高身体素质的药物,根本就是那种以燃烧生命为代价激发人体潜能的药物!
他们被祖国抛弃了,他们的血液变为武器飘散在别的国家,疯狂侵蚀这个国家的军队。病毒扩散得太快,整个军营很快变成了死地。好在这个军营是一个远离城市的地方,而病毒如果不侵入人体,在空气中只要一两分钟就会死亡。
可这样的病毒还是迅速传遍了整个军营,那些敌国军官在死前向总部汇报,增援请在一小时后病毒完全消散后再来,否则会造成更大的伤亡。病毒转播太快,而且又是新型病毒,相信敌军也没能研制出解决之法,这次突袭应该只是一次实验。
十二名被试终于知道了自己的命运,然而那时,他们已经无法动弹,躺在地面上,任由害人的鲜血流淌。
就在所有人都无力时,那个一向瘦弱的少年,不知道从哪里来的力气,爬到了亚伯身旁,他轻轻推着红发少年的身体,一遍又一遍地呼唤着他的名字。
然而亚伯只来得及将胸前一直挂着的吊坠递给雷恩:“这……是我……妹……蕾娜的……照……片……帮……我……”
月牙形的吊坠打开,里面是一个有着同样火红秀发的少女。亚伯的鲜血流进,尸体最终化为空气中的尘埃,一丝一毫都没有留下。
雷恩不知道自己身上发生了怎样的变化,为了对照研究,他们每个人所承受的射线和服用的药物都不相同。不知是哪种药物起了作用,他受病毒的影响并不大,还有力气向前爬。
他全身不停流着血,这血却没有消散在空气中,仿佛还可以抵抗病毒一般。可是他的身体依旧伤痕累累,连站起来都做不到。雷恩只有一个信念,他要爬出这个魔窟,他要活着回到瑞奈森斯,他要去见蕾娜,把亚伯的遗物交给她,告诉她,她是亚伯最爱的妹妹。
他不知爬了多久,见到面前有一条河,失血过多的雷恩,拼命地向河流爬去,想要汲取身体所需的水分。
然而在他看见河水的那一刻却惊讶得忘记了喝水,这个人是谁?
这个有着金色头发以及蓝色眼睛的人是谁?
将头深深埋进水中,整个人也随着水流进入了河流。雷恩再也没了力气,顺水飘了下去,走到哪儿都无所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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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09年,布莱安考入军校,他是08年北方边境战下幸存的少年,战后一年参军。
雷恩死了,在注射器将最后的药物注射到身体后就死了,活下来的是一个眼睛泛着妖异般蓝光的布莱安。突来的变异让人体强化实验成功了,他的容貌、血型、指纹、声音包括DNA全部发生了改变,同时也毁掉了他感受痛觉的能力。除了心口处还能察觉到隐约的痛苦外,身体其余地方,无论遭到怎样的对待都无法感受到痛楚。或许在那个血色的黄昏,他的痛已经干枯了,因为痛到极致,是他再也无法感受到什么叫痛。
那场边境战的导火索谁也没有查清楚。听说,是十二个带着尚在实验中的病毒逃跑的下等兵,在逃到边境时不慎损坏存放病毒的容器,导致了这场悲剧的发生。
亚伯、雷恩以及十二名被试的名字,永远地记入了黑名单中。十二个满腔热血的士兵,就这样变成了罪人,边境战存活下来的人民,无一不诅咒着他们,连死去都不让他们安宁。
全都死了,活下来的,只有布莱安。
第31章
布莱安并没有把所有的事情都告诉方迟,他只是简单地说:“我以前叫雷恩,是作为实验用的下等兵。蕾娜是亚伯的妹妹,亚伯与我在同一研究基地。”
他语气是那样的平淡,仿佛在说一件十分普通的事情。然而方迟还是在那双空寂的蓝眸中读出了布莱安心中最伤痛的回忆。
作为实验用的下等兵?那是要经历怎样的痛苦与磨难?为什么会从雷恩变成布莱安,为什么没有人发现他们是一个人,为什么蕾娜并不认识哥哥的朋友?
答案太简单了,简单到方迟轻易地将当年发生的事情猜出了个大概。边境守卫战在瑞奈森斯并不是什么秘密,那些挑起战争罪人的名字,现在还被世人唾骂。然而方迟知道,这些人,不过是替死鬼,不过是瑞奈森斯想要合理地挑起战争的借口,不过是一次性兵器而已。
这样活下来的布莱安,为什么还会加入这个令他深恶痛绝的军队?为什么本应该一无所知的蕾娜会成为恐怖组织的重要人物?疑问太多,可方迟没有问,他只是静静地坐在布莱安身旁,一直那样坐着,直到散发着热气的茶渐渐变冷,直到日暮西沉,没有照明的屋内黑漆漆的。这时他才看清,布莱安的眼睛,竟在黑夜中泛着异样的蓝光。
“我可以知道雷恩的长相吗?”方迟徐徐开口,他突然对那个在如此残酷的实验中活下来少年十分感兴趣,尽管他知道那个人与眼前的布莱安是同样的人,可他就是想见一见。
“你以为我会把罪人的照片带在身上吗?”黑夜里看不到布莱安的表情,但他的声音是冰冷的。
“但是你会告诉我你是个人人喊打的过街老鼠。”
布莱安沉默了,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将这件足以毁了他的事情告诉方迟,他只是突然想要这个人知道。他甚至没有解释当年发生的事情,因为他明白方迟一定能猜到当年的真相。
这是一种很奇怪的感觉,布莱安就是信任着这个人,就是想要让他知道自己是一个怎样的人,经历过怎样的过去。
他等着方迟发问,做好了将当年发生的所有事情都说清楚的准备,可是方迟没问,他只是想知道少年雷恩的长相,可只有这件事布莱安不想说,因为雷恩很丑。
要说那一年的被试生涯有什么值得开心的事情,也就是这么一件。他从一只默默无闻的丑小鸭,变成了众人眼中英俊如天神的男人。九年前他仔细观察自己的新面孔时,曾被那如日光一般的金发晃花了眼,现在布莱安,对自己足以迷死半个国家女人的长相十分满意。
至于过去那只丑小鸭,布莱安表示嗤之以鼻。
在这样一个寂静的夜里,方迟借着优秀的夜视能力看见了布莱安有些不自在的神色,他释然地笑了,果然像这样傲慢的人,可以接受自己曾经很凄惨的过去,却不能接受很一般的长相。方迟甚至想,有机会他一定要去雷恩长大的那个孤儿院去看看,那里或许会有照片,能够让他亲眼瞧一瞧那个据说天真腼腆羞涩自卑的雷恩,因为这些形容词一个都用不到布莱安身上,所以他很想见一见,并好好嘲笑一下上校那青涩的青春期。
“把这么重要的事情告诉我,不怕我威胁你?”
“你会吗?”
布莱安明明是在问方迟,可是他的语气分明是在说:“你不会。”
“就不怕我是中国的间谍?”
“我很希望你是。”
“让你失望了,我不是。”
“不,我并不失望,相反的,我很开心。”
“我知道。”
摸不着头脑的对话却让这有些寒冷的冬夜变得温暖起来,布莱安伸出手,在黑暗中抚摸着方迟的脸,从来没有发觉,这个人的脸型竟然是这般的刚毅,但又如此的消瘦,让他想要彻底的吻。
事实上他真的这么做了,这一次,方迟没有推开他,任由布莱安略带怜惜的吻印在自己的额头、眼角、脸颊以及有些冰冷的唇上。
他第一次发现,原来亲吻能够让心跳加速到这样的程度,仿佛心脏要从口腔中越出一般,十分有力地砰砰跳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