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世宛惊疑看我一眼,我知道他想的什么,同他笑说,“说出来不怕你笑我,我总觉得登基这天我娘是看得见。”
我娘是世家教养出的贵女,最看重礼仪,我小时候每看见我衣领有不整齐,就上来给我履平,我同她说身边的奴婢都没有你细心,她说哪里是他们不细心,只是这作娘的和别人不一样,你身上有个线头哪里不平整,作娘的看了别扭。
去社庙路上经过城外一大片旷野,那里再往远处就是昭陵,我突然就想起来那年端午,我娘带着我和稚奴去海池边,她说愿我儿子的苦都叫我一身受了,我那时就想和她说,作儿子的看着你受苦,心里当真是比什么都难受。
傅明月口述
哥哥带着我见陛下,哥哥说陛下问什么就好好说,不许不说话,不许哭,我说是。
我一路跟自己说,见到陛下说陛下身体康泰。在殿门口还是害怕,哥哥拉着我说,不要害怕,只是坐一会就走。
陛下坐在那看书,哥哥带着我进去行礼,我说,“见到陛下说陛下身体康泰。”
我说完就觉得说的不对,吓的抬眼去看陛下,他也不说我,就说傻小子,坐着说。
陛下和哥哥说了几句,就都不说话了,陛下问我现在读的什么书,我看了哥哥一眼,说,稚奴读水浒,是有画的。
陛下笑说,那书我也读过,我问你,那里头哪个是好汉。
我说,西门大官人就是。
陛下看着我大笑,我从来没见过陛下笑的这样高兴,也觉得自己说的好,我说,“西门大官人有这许多嫂子,如意说娶了嫂子就是男子汉。”
陛下就笑着问我,“傻小子也想娶嫂子。”
我有点不好意思,我说,“如意说我还小。”想了想又抬头,看着陛下说,“大概吃完一百黄豆就可以了。”
陛下说我长进了,问我给赏赐,我说,“要什么都行。”
陛下说,“你只管说。”
我看哥哥,他也朝我点头,我说,“陛下把我娘还我行不行。”
我说完,就看见陛下脸色突然就沉着,我看哥哥,他也不说话,我害怕,就说,“不行也是可以的。”
那天离开,我问哥哥,什么时候陛下娘还我。哥哥沉着脸,不说话,我不敢同陛下耍赖,可跟哥哥就没事,哥哥舍不得骂我。
我说,哥哥不告诉我,我就不走。
哥哥拉我走,我说陛下什么时候还我娘,你说的,陛下借娘走,到时候还我。
哥哥站在那,脸色沉着盯着我,他说,你不走,我也不要你了。
我怕哥哥把我一个人扔下,就在他身后说,哥哥别扔下我,稚奴最听话。
哥哥一开始还是往前走的,听我说完就停下,我赶忙就跑过去,拉着哥哥说,稚奴是最听话的。
哥哥看着我,他说,你累不累,哥哥背你。
我说我不累,走得动。
哥哥把我拉到身后,向前蹲下说,哥哥知道你不累,就是想背你。
傅九功口述
卢秀婉身子弱,有了孩子就有太医调养,那天晌午我去看她,正说着话,有奴婢进来说梁欢有事求见,我本来也算着一会去通政殿,正好就从卢秀婉这离开。
梁欢见我也不顾行礼,压低声音跟我说,陛下怕是不好了。
我皱眉看他,问他说,太医怎么说。
他说,太医一直就在殿里等着。
我到了就看见眼熟的太医在殿外等着,看见我就行礼,我抬手他们停下,我说,陛下怎么样,真就到了不好的地步了。
那太医看着我也是一脸难色,他说,这几天神智都已经不清楚了,汤药都喝不下。
我进殿里去,看见陛下在床上,人已经瘦成见不到原来的样子,我走到他身边说,儿子想着陛下的身体,盼着陛下大好。
他好像是听见了,眼皮撩起来看我,他说,你来了。
我说,儿子在这。
他抬手让我坐下,我就坐在床边,他说,“你怎么看着瘦了,楚地的生活可当真那么辛苦。”
我抬眼看梁欢,他低着头,不敢看我,我就低下头说,“生活还算好。”
他就伸出手拉着我,看着是费了大力气抬起来,他说,“我叫你不和你哥哥争,你不听我的。”
我笑看着他,不说话。
他现在喘气都是缓慢的,我有心敷衍他躺下,他却不肯,他拉着我的手不放,他说,“我去求大郎,怎么也保你平安。”
他说,“我五十几岁才有了你,从小到大舍不得你受委屈,你就当是为了我,莫要苦了自己,别让你爹为你担心。”
他说着就流了泪,说出来的话也模糊,我看他拉着我的手,就觉得这世上一瞬间就有了沧海桑田,他也会哭,他是陛下,他也有伤心的时候。
我想跟他说,我不是成鸣,我是大郎,可想想又何必让他知道了伤心。
我说,陛下好好医病。
下午的时候,梁欢过来说,陛下过去了。那时候是六月天,太阳正好,我说,他可有留下什么话。
梁欢低着头,抬眼看我说,陛下就是念叨,大郎可还不来。
我说,你去找朝臣来,陛下的事和他们商量。
那天晚上卢秀婉生了个儿子,猫那么大,哭起来有气无力,我说这孩子一出生他祖父就去了,就叫长悯。
六月的时候,大兴宫已经有了早开的月季花,花开潋滟,我突然想,有的离开,有新生命降生,一代一代,这就隐约有了轮回的影子。
陆昆成口述
那一年重阳登高,东宫的幕僚同去西山,他等到众人酒酣,拉我到山阴出,他看着山花,笑说,我就盼着日日都像今天,说着转过头笑着看我,他长的秀美,笑起来带着风情,我一下子愣着,也不知道心里如何就软了。
这世上多有人说他刻薄,可怎么会有人天生就是铁石心肠,他是吃过苦的,只是他从来不肯让人知道。他跟我说羡慕我,他从小就比别人用功读书,作对了没人夸奖,作错了就有人和他说天下苍生亿万庶黎,这世上只有他是不可作错的。
他和我说他的心事,不是太子的,是他一个人的,他说他养过条狗,有个宝媛养的番犬生了小狗,一窝里只那一只是生下来只有三条腿,有奴婢把那狗扔了,他看了舍不得,就捡回来养,那条小狗放在奴婢那,他下了课就去喂,结果有一天他去看,就看那小狗怎么也找不见,后来有个奴婢在别的院子里看见了,那小狗让人给踩死了。他说他从那就再也不敢沾惹小玩物,怕没了太伤心。
那天我把巫蛊放在他那,第二天若无其事的离开,当时只觉得害怕,后来也有人说他从宫里出来如何狼狈,我真的后悔还是在见过他以后,没想到那天就会遇上他,他抬眼看见是我,眼睛眨了一下,愣着看我,低头就从我身边走过去了。那以后他见我也笑也说话,可陆昆成和别人就再也没有什么不一样的了。
我有时也知道他烦我,我就是想和他说说话,假笑也好,只要是对着我笑。我以为我们总还会有转机,说不定那天他就突然过来找我说,雍和你可知道我有多想你,就还和以前一样。
傅九功口述
我登基第二年陆忠信托病回了湖南老家,没多久就病的不行,后来陆昆成回老家丁忧三年,朝中都以为我会对陆家整治,却等着也没有动静。就又有人说,陆忠信是我的师傅,有师生的情意在,陛下只是器重,怎么有弟子欺师的道理。
陆昆成回了京里我让他去吏部侍郎,是有实权的官职,果不其然朝臣都去道贺,卢世宛同我说,陆昆成回京里这两个月,同他交往的官员多是当年支持成鸣的清流,看着改朝换代,还以为就没事了。
朝中有个老翰林,先帝一朝就是和陆忠信有交情,他说陛下的师傅去了,陆家没主事的人,还请陛下玉成陆昆成和小女儿的婚事。
我说,都说人在人情在,你如今还想着老上司家没成婚的儿子,也是有情意的了。
他说,陆大人当年待我不薄,我这也算是还了知遇之情。
我笑说,你的书到没有白读。
那天我找陆昆成来,我正从通政殿过来,天气热,殿里都放着冰,我没留神踢了,地上滑,险些摔了,这时候陆昆成来了,他见奴婢在我跟前忙碌,就行礼说,陛下这是怎么了,可是摔了。
我笑说不妨事,就是碰了一下。
他抬头看我说,臣仆是会看一点的,陛下若是不请太医,还请让臣仆看看。
我也愣着,没想到他会这么说,他大概也是尴尬,不说话就等着。
我说,陆大人还是知道医理,那就有劳了。
他过来挽着我的裤腿,仔细看腿上,也没有伤,就是碰了一下,我抬起头来,突然就觉得怪异荒诞,我和他这算是怎么回事呢,我说不碍事了,陆大人还是就坐。
我和他说起老翰林家的小女儿婚事,他一脸惊讶,好像从我这里才听说,他说,陛下,臣仆为父亲丁忧,不敢有这等心思。
我笑说,你都回朝,丁忧就算是过了,再说儿女事也是天经地义,不违背孝义。
我说什么,他就坐在那不说话,我从来知道他软硬不吃,没想到这样难缠,想着卢世宛还在通政殿等我,就脑袋都疼。
我说,你回去等着,这事下回再说。
他起身就突然跪在了地上,硬声跟我说,文死谏,武死战,从没听说过逼着丁忧官员娶妻的主君,陛下要是逼我,我就在这死谏。
我本来也是劝说,他这样我却是没想到,旁边有奴婢看见就劝说他,我顺势安慰他两句,这才把他送出去。这样一来他的婚事是不成了,朝中都说陆昆成圣眷正隆还有锦绣前程,卢世宛也说这下朝中的成鸣故旧总算是安心,收拾起来就不怕乱了。
那天宴请群臣,正是八月十五,我举杯笑说,有谁能说说如今天下大势。
有个蓄须的翰林起来说,如今天下生平,海晏河清,是我朝的盛世。
他说完下头就有人跟着说,陛下是雄主,有大韬略。
我说,那这么说我这个皇帝还是不错的了。
一片称是声,那个翰林举着杯要祝酒,说这一杯是为了天下盛世。
我也不举杯,笑同他说,不忙喝酒,你们今天可有看见陆大人,御史大夫和光禄大夫。
他说不曾,我问他,我请了你们这堆蠢货,却是不请我的肱骨重臣,却是为什么。
我笑看殿中坐着的群臣,有的变了脸色,有的到现在还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我举杯,就着杯子喝了一口酒,是好酒,我和跟前的奴婢说,让卢有德把他们拿下。
我也不听他们告饶叫喊,带着兵士走出去,这是就有兵士过来说,有几个老的当时就昏了,问怎么办。
我看着他,问他,你是谁的兵。
他说,臣仆是卢有德将军帐下的中军。
我说,你领了银子,就可以回乡了。
那兵士一脸惊愕看我,我问他身后那人,你可知道怎么办。
那人低下头说,臣仆这就去把乱臣抓了。
陆昆成托人说无论如何也要见我,我没发话,这事就算放下了,过了两天大理寺的来人说陆昆成有冤要上陈陛下,我说是怎样的冤,那大理寺卿也说不明白。我朝也确实有先例,百姓有冤可上陈州府,官员有冤可上陈陛下,他虽然在押,却也是我朝的官员。
我在通政殿和卢世宛说州府课税,有奴婢过来说人带到了,卢世宛本来是说的正是要紧处,却突然说衙门里有课税的账目没有带过来,我笑说,那你就去取来。
陆昆成来了给我行礼,我看他穿戴也算整齐,并没有到形容憔悴,我笑看他说,陆师傅的威望在我的大理寺还是管用的。
他也不申辩,就是站在那。
他这样就是打定主意不说话,我也不愿意在小事上为难他,我说,坐下回话。
他坐在那,声音低哑,他说,“陛下抬举臣仆,就是为了八月十五那天宴请群臣是不是。”
我说,“是。”
他听了就抬头看我,脸上神色也说不清,大概是带着难过的意思,“可那天来的有成鸣旧党,有的也不过是同成鸣见过面,陛下一起抓了流放,不是冤了好人?”
我听了就笑,慢声和他说,“朋党这种事没法逐个去查,沾上关系就算是旧党,抓错了就抓错了。”
他看着我,不说话,半晌问我说,“陛下可知道大理寺判臣仆流放居庸关外。”
我也不说话,皱着眉看他,就看他低头像是笑了一下,“臣仆不敢有微议,只是怕不跟陛下说就说不成了。”
他说,“当年皇后的事臣仆当真不知情。”
我看他坐在那,心里突然烦躁的厉害,我想跟他说,事到如今还说这旧事作什么,我还想说,饶了我吧,别再说当年的事,可这话都是说不出口的,我说,“大理寺判你流放,谭于考就只能病死在流放路上,你该知足了。”
他流泪说,“我哪里是为了这个,过不了多久就要天各一方,只求陛下不恨我。”
我只觉得脑袋里头嗡嗡响,我按着额头说,“你说完了就快回去。”
有奴婢要带他出去,他突然就抬头看我说,“陛下等等,臣还有话说。”
他定是要磨我来的,到如今也不放过我,这就是我的业,我让那奴婢退下,“你说。”
他说,“我知道我不该问,可我忍不住,若是没有皇后,陛下可会真心待我。”
我冷笑说,“你也知道不该问。”
我扭过头看着殿外,已经刮起了北风,那年也是这个时候,就在通政殿,陛下让我不要追究,我对陆昆成还没到那一步,只是眼里酸涩,我说,“过去的事问了还有什么用,就当是为了你我相识一场,以后好好的。”
我看他让奴婢带着走出殿门口,袍子也穿的单薄,心里突然就明白了当年陛下让梁欢追出去给我送一件袍子,他是狠心,可到底还是舍不得的。
傅九功口述
我那天到通政殿过来,那个老翰林跪在殿外,我从他身边过也不停下,在通政殿和卢世宛说课税,过午我留他吃饭,外边有奴婢跟我说,那老翰林眼看着就哆嗦,怕什么时候晕过去。我说,你把他叫过来。
那老翰林头发都白了,跪在那发颤,他说,老臣有事上陈。
我说,你有事就说,要不就还是出去跪着的。
他说,陆大人获罪流放居庸关外,却不知道为的什么。
我在上头垂着眼皮看他,也不像是受了谁的挑唆来的,我说,你去问大理寺,问完就回家去吧。
我让奴婢送他出去,他不肯,他说还有话说,我本来是想让奴婢把他拉出去,又不愿意他在外头吵闹,我说你有话就说,不要叫的我头疼。
他让奴婢架着,先是同我说陆忠信是我的师傅,又说我在朝中挑起党争,他说我是天下庶黎的景仰,如果我都不能尊师,这世上哪里还有纲常伦理。
我按着额头听他说完,我想说,我知道了,你说完就回去。
他却一直在那里说先帝在朝,文治武功,天下生平,我最怕听人提起先帝在朝旧事,我娘在大内深宫,从未招惹过他们这些龌龊事,却还是让他们害了,这世上的大事和一个妇人又有什么关系,他们那些人争来夺去对国对民又有什么好处。
我对跟前的奴婢说,拉他出去,交给他家人看着。
我那天晚上去看长悯,他母亲给他梳了总角,他问我说爹我好不好看,我说好看的,他跟我说师傅叫他读千字文,又说师傅跟他说了孝道,他是个小孩子,却好像有用不完的力气说话。他是我的孩子,我愿意给他这世上的好,定不叫他像我一样知道这世上的辛苦。
我后来听朝中有人说陆昆成在流放路上病死了,也有人说是他给好处让人放了,要严查,大理寺的人问我,我也没说话,只当是他真的病死了。
徐应龙口述
我开始对小傻子有印象是在我十一岁那年,我和几个兄弟在宫中一同听太傅说左传,那一次有几个小的一起来,陆师傅给我们说左传,他们在那边写千字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