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光世长叹一声,将酒一杯干了,做忧郁状。
不去理他,最后一杯酒,送到岳飞面前,感慨良多。
他终于,如愿以偿的,破了兀术大军,活捉兀术,得偿所愿了。当年,他说五年驱除金兵,然而现在,却只用了三年。
再也不会有十年之功,毁于一旦了罢?
一时说不出话来,只含笑看着他。
他却站起身,行礼,然后道:“陛下恕罪,臣早已戒酒!”
我听得这句话,心中有些不是滋味,却听他继续说道:“何况兀术刚刚捉到,河北战事虽定,可韩世忠所部却多有迂回,且兀术尚有不少死士,说不定会混入城中半夜劫狱,若是都醉了,谁来看守?”
我低了头,没再说话,过了片刻,抬起头来,笑了笑,道:“鹏举所言不错,思虑周全,朕不及也!这一杯,你既不饮,朕替你饮了!”
说毕,仰头一干而尽。
既然捉了兀术,自然不宜在此久留,战局已定,剩下的不过是些毛毛雨,我也没必要再在真定呆下去了,明日就着大军启发,压着兀术,前去大名府张浚处。
酒宴撤下,刘光世嘟嘟囔囔着醉了醉了,被他的部下扶着,摇摇晃晃的倒到了自己房中。
陈规亦要去巡防边务,我留在岳飞身边,一同出了大厅。
夜中还是在下雪,不过不大,披着斗篷,与他并肩而行。
再走两步,便到了要分手之处,他会折而往东,回到自己营中,我亦会折而往西,回到自己房中。
我走的很慢,他亦走的不快,最后,停下。
我伸出手,接了一片缓缓而落的雪花,看着它在掌心化成水滴,然后被掌心的热度蒸干。
最后,忍不住问道:“我明天就走了,你没什么话想同我说么?”
他回过头来,呆呆的看着我,然后将头扭向别处,许久没说话。
直到我以为,他永远都不说话了的时候,他才躬身道:“臣愿见陛下中兴之功!”
我不甘心,问道:“就这些?”
他点了点头,掷地有声:“就这些!”
心头五味翻涌,陈杂,最后,我自嘲的笑了笑,低声道:“也是,我还能指望你说出别的什么来?连我敬的酒,都不肯喝,生怕酒后又乱……”
说道后来,我自己也说不下去了,觉得自己这样,忒没意思。
转过身去,才跨出半步,肩头就被一只手捉住。
是他先动手的……
猛然回身,将他紧紧的抱住,抱的我自己都有些难以呼吸。
他的身子却挺得笔直,再无任何动作。
风有些刺骨,雪渐渐的飘落,不大一会,便在他肩头,盖上了薄薄的一层白霜。
他的声音,低低的在我耳边响起,略微带着些嘶哑:“陛下……你……你别这样……”
我抬起头,只觉得呼吸都有些窒息,带着些愤恨,又有些绝望,咬牙道:“那你想让我怎么样?你告诉我,我应该怎么样?我日日夜夜都在想你,见不到你,如同死了一般,见到你,又……又生不如死……”
他没说话,我只看见,他的唇,似乎是微微朝前凑了凑,却又最终将头扭向一旁,淡淡的道:“陛下的心意,臣都明白。人非草木,孰能无情?只是……只是陛下是君,我是臣……君臣父子,人之常伦。陛下拥有天下,何须一直惦记臣?将……将那日之事,忘了吧……”
我缓缓的松开自己抱着他的手,绝望之感,从我心底冒出。
最后,用着微微发颤的声音,问道:“鹏举,我只问一句话。从此之后,这种话,我再也不会再说……”
他神情有些落寞,看着我,道:“陛下请讲!”
我望着他的双眼,这双眼睛,曾经让我沉沦,又让我绝望。
过了片刻,我低声道:“你一定要据实回答,不可,不可欺瞒于我!”
他点了点头,正色道:“决不骗你!”
我咬了唇,过了许久,才鼓起勇气,问道:“那天,你酒醉,也……也就不说了。我只想问你,在那之前,或者在那之后,你有没有,有没有想过我?”
他呆住了,没说话,雪已经将他的眉都盖住,睫毛上,亦沾的有雪片。
我在心底叹了一口气,转过身去,低声道:“如果不想说,就算了。只是如果你说的话,不要说假话!”
他在我身后没吱声,知道无果,我抬脚,朝自己该去的地方走去。
到了拐角之处,却听见他的声音,稳稳的传来,只答了一个字:“有!”
停住脚步,不敢转身,只看着远处,苍茫一片,夜色下,白色的雪,显得有点紫红。
最后自嘲的笑了一笑,我怎么会打他的主意?怎么会……
却听见背后的脚步声疾驰而至,站在我背后停下,似乎是下定了决心一般,大声说道:“有,我有想过你,不会比你少!你数次舍命救我,一直以来,悉心照料,我若再欺瞒你,也非大丈夫所为!只是,想归想,做归做。那晚,我已经错过一回,不可再……”
他的话尚未说完,便被我封住了唇。
将他后面的话,都咽到了肚中。
104.化育一人心(上)
他在拼命抵抗吧?我不知。
他在将我推开吧?我亦不知。
我只知道,我发了狠的抱着他,吻着他,任他怎么拉,怎么推,怎么逃避,都不放手。
我只知道,我不能放手,若是现在,放了手,那我将就永远不会再有机会,也不会再有勇气,迈出那一步,我将会永远的,再也无法靠近他了!
最后,我的肩膀,被他掰的生疼,我敢确定,上面必然留下青色的指印。
不管不顾,用尽我最大的力气,将他死死的扯住,用着我可能做到的,最最温柔的方式,吻他。
他僵硬的,抗拒的身子,一点点的变软,原先推开我的手,慢慢的失去了力道,最终,他颤抖的微微张开紧咬的齿,我的舌,不失时机的探了进去。
听得见雪簌簌落下的声音,犹如柔美的音符,缓缓流动。
他终于,将我抱在怀中,抵在墙上,带着些许疯狂的意味,任意肆虐。
良久,他才放开我,愣愣的看着我,又伸出手,捧住我的脸,轻轻的发出了一声犹如梦游般的叹息。
我深深的看着他,一时之间说不出话来,过了许久,才对他轻轻的说道:“我爱你!”
他没有说话,也没回答,依旧愣愣的看着我,仿佛数百年都没有见过一般。
最后,他拍了拍我的肩膀,低声道:“陛下,臣送你回去吧!”
我同他并肩而行,一直没有说话。
偷偷去瞧他的神色,他神色如常,看不出悲喜。
最终,到了内院,院内院外,都有侍卫。
心中一横,下达命令的声音都微微有些发颤:“朕同岳飞有要事相商,你们都下去吧!”
侍卫行了礼后,退下。
一旁的他,却并未出声阻止。
抬脚跨进院内,他也跟在一旁,并未告辞。
最后,我伸手,推开自己的房门。
房中红烛摇曳,光影妩媚。
强忍着加速的心跳,回头对站在门口的他笑道:“鹏举不进来坐坐么?”
他躬身,礼数周到,对答得体:“城中新定,捉到的金兵俘虏都要处理,且真定府牢守卫并不严密,恐兀术跑了,臣要巡军,查看牢房,就不坐了!”
我依旧微笑:“那你去吧,明日朕要赶路,睡的早,就不陪你一道了!”
他转身,风雪再次盖下来,地上已经是白茫茫的一片,我看着他的背影,一点一点的远去,心,也一点一点的变凉。
直看到他快要到院门口时,他猛然止住脚步,回过头来,对我说道:“风雪甚大,不知能否借陛下的斗笠一用?”
我取出斗笠,冲入雪中,将落在他肩头的雪用手扫落,展开大氅,披在他肩上。
他微微低下头,我又伸出手,将落在他头顶的雪花拂去,将斗笠戴在他的头上,认真的在他的下巴处,将帽绳系好。
看着他的眼,对他路出一个笑容,凝视着他的背影,消失在茫茫雪地之中。
第二日天晴,我尚未启程,便听见陈规来报,说是昨夜,果然有人企图劫狱,救走兀术。幸得守卫森严,岳飞亲自出手,将劫狱之人,也一并捉了。
我抬眼看岳飞,他却并未看我,只看向一旁,也不知他在想些什么。
御前诸班直早已等候在北门,刘光世亦策马,站在队伍前头。
他身后,是绑的结结实实,口中塞了麻核的兀术,被御前高手看押。
兀术面露凶色,一双眼睛直盯着我,似乎想要将我生吞活剥一般。
终于,有一天,他也落在了我的手中!
微微一笑,对左右吩咐道:“将他的眼睛,用黑布蒙好!不可让他认清行军道路!”
大军不再赶路,走的并不快,到了中午时分,却看见有一骑追上前来,并递上一封书信。
有些奇怪,拆开信,并未写称呼,更未署名,只没头没脑的写了一句:斗笠我带回来还给你。
这句话究竟是什么意思呢?是说,他下次回来,会主动来找我;还是说,他不想有我的东西,所以还给我划清界限?
这句话,在我心中,思来想去掂量多时,仍然想不明白。
三日后,到达大名府,张浚早已带着众位官员在城外迎接,当那些官员,看见被困得结结实实,从麻袋中揪出的金兀术时,各人的脸上,说不清是兴奋,还是激动。
更有些在靖康年间家属被金兵杀害的官员,嘴唇哆嗦,眼眶泛红,说不出话来。
我笑得很发自内心,当着众人的面,毫不客气的拿马鞭指着兀术,扬眉道:“兀术,你想不到,自己竟有今天吧?”
兀术面露愤恨,却苦于嘴里被塞了东西,说不出话来,只得呜呜的干嚎了两声。
面色再凶悍,还不是我手中待宰的羔羊?
心情大好,今日的张浚看起来也愈发的风姿飒爽,伸出手,握住他的手腕,对他笑道:“德远,此次大捷,你功不可没,朕要好好的封赏!”
张浚脸上满是春风得意之色,说出的话,内容虽然是什么陛下仁德,臣不敢居功之类的谦逊之言,可语气,语调,却是意气风发,自我赞赏之意。
将兀术丢到大名府的牢房,派人严加看管,在大名府稍作休整。
上午召见完行在的官员,下午时分便在翻看各处的折子。
费神的事情并不多,李纲将京城也整的井井有条,心情大好。
批折子的时候,我又开始思索岳飞的那句话。他到底,是什么意思呢?
最终,还是忍不住提笔,给他写了封信。
是公文,可能会被别人看到,前面是些君臣间,最正常不过的客套话,末尾却加了一句:“侯措置就绪,卿可将军中大事,交付他人,轻骑一来相见也。”
提笔写完这句话,正好听见通传,说是张浚来见。
放下笔,墨迹尚未干,便将书信摊在桌上,对进来的张浚笑道:“德远前来做什么?”
张浚朝左右看了看,我会意,让太监宫女全部出去,示意张浚可以讲了。
张浚却并未就此开口,反倒是沉吟了片刻,然后问道:“陛下打算如何处置兀术?”
我也还没想好怎么处置他,要不先凌迟再砍头,还是先砍头再凌迟?
摇了摇头,还是等回了汴京,众人商议过后再说吧。
不过看张浚的样子,似乎来找我,不是说这个的。
果然,他的下一句话,就是顺着兀术,提到了我在真定,差点被兀术干掉的事情。
看他那神情,就知道他对我的做法,多有微词。
说了两句,什么陛下的安危就是国家社稷诸如此类,我只得路出谦逊的样子,表示对他的谏言虚心接受。
在大名府呆了十来天,河北境内已经全部安定下来,岳飞所部和韩世忠合军一处,由岳飞指挥,数易其主的燕京城,终于在被围四个月后,开城投降。
消息传来的时候,我拿着岳飞送来的战报,掩盖不住心中的兴奋,一字一句的在朝堂上读着。
看朝中众人的表情,全都愣住,一时半刻没人反应过来,大庆典足足安静了三秒钟,静的连针掉在地上都能听见。
三秒钟过后,众人如梦初醒,顾不得礼仪,欢呼声在大殿上响起,冲破殿宇,直抵苍穹。
高祖赵光义,两次北伐,想要夺回燕云,最终无功而返。
徽宗与金人海上之盟,拿钱买燕云六州,约定共同灭辽,却引来金兵叛盟,几乎亡国。
虽然尚未得幽云全境,却拿下了最具战略意义的燕京,也就是数千年后的首都——北京城。
得到岳飞的战报半个月后,收到了金国皇帝吴乞买的国书,用词颇为恭敬,靖康那一年的嚣张气焰已经全然不见了。只说愿意遵守当年的海上之盟,将燕京等六州划归大宋,请求将兀术放回,两国永止干戈!
宰执外带户部尚书赵鼎,都堂议事,都认为应趁士气高涨,趁机攻占幽云全境,将金兵赶到长城以北。
仅有两个人反对用兵。
一个是赵鼎,我很能理解他的想法,用兵就意味着花钱。这几年,税收又加了不少,财政赤字却是蹭蹭蹭的往上爬,外交手段解决,比战争要便宜不少。
另一个却让我颇为意外,竟是一直主战的张浚。
当他说出,应见好就收,北地用兵,非我军所长,恐怕有失的话时,我有些不悦。
连秦桧都赞成继续出兵,他张浚竟然说要和议?
哼了一声,扬眉看着张浚,带着些挑衅的意味,笑道:“张相公若能同金兵和议,让其以长城为界,长城归我大宋,以北归金兵,议和又有何不可?”
这种条件,金兵显然很难答应,已经开春,天气渐渐回暖,正是有利于我军作战。
给岳飞写了不少信,让他前线的事情,自己看着办,我不从中节制。
春二月,战事有些胶隔,果然,如张浚所说,再往北,数百年不属大宋,地理不熟,有些困难。
春三月,阵亡记录比之前的要多,然而战况,却比之前的要差不少。
就连一向百战百胜的岳飞,在拿下大同之后,攻打奉圣州时,竟也吃了败仗。
然而据探报,金国的情况,更是不容乐观。主战派的粘罕本就受到金国皇帝吴乞买的猜忌,加上另一坚决要战的兀术在我手中,日日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主战派在金庭渐渐失势。而一向主和的完颜昌,却取得了吴乞买的信任,再次送来国书。
愿依照我所提要求,长城以北归金人,长城以南归宋。
这次,连放还兀术都没提了,只要求每年五十万缗岁币。
五十万缗。
岳飞所部,半个月的军费。
只是明明打赢了,却还要给别人钱,让我很不爽!
连李纲都开始同意此和议。
四月,军费,赏赐再次发下去,武器又重新制造,攻城器具也做了不少。
吴乞买再上国书,言辞与前一封不同,些须激烈。
若大宋皇帝执意用兵,我大金就是拼死,也决不再后退半步。
两国交好,边贸互开,互通有无,何乐而不为?
岁币降到了三十万缗,当年澶渊之盟的价格。
依旧不悦,他战败国,凭什么找我要钱?依照国际惯例,应该是战败国割地赔款吧?
赵鼎和张浚联合上书,最后赵鼎还特意留下,劝说。若开放边境贸易,金人的东珠,海东青,人参,马匹,大宋的茶叶,只赚不赔的买卖。给出去的岁币,转眼就能赚回来,还有多的。
冷笑一声,有岳飞在,还怕不能把金兵赶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