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麽？”林悦没想到章沫会突然这麽说。

“我这麽说，也是为了张章着想。我们从小一起长大，没有人比我更了解他。他太心软，就算不想见到你，在你面前也不会表现出来，只能闷在心里难受。是男子汉的话，就要拿得起，放得下。既然分手了，就索性分得干干净净的。你就当帮我们这些家人一个忙，让我带他回家，回到他原来的位置上。”

林悦怔怔地看着章沫，心里五味杂陈。当年他令张章放弃了亲情，即使张章不说，他也知道那滋味必定不好受。不久前，他又对学姐萌生出好感，让张章失望伤心。今天，他又害张章差点丢了性命。自己做尽了混蛋事，还有什麽脸面赖在张章身边，眼巴巴指望着复合？

林悦咬咬嘴唇，强忍着心痛说：“我知道了。以後，我不会见张章了。请大哥好好照顾他。”

“谢谢你的体谅，张章果然没有爱错人。”章沫和善地笑了笑，“张章的事，你就放心地交给我吧。”

咖啡馆的落地窗外，盏盏街灯相继亮起，不知不觉间已经入夜了。

林悦已经先一步离开。章沫看着对面空着的座位，无声地笑了一下。

见到林悦的第一眼，章沫就看穿了他的为人。那孩子有着不谐世事的清澈双眼，一看就是没经过风浪，心无城府的善良人。他对张章的愧疚和自责，就是章沫攻击他的最佳武器。无限地放大他的罪恶感，再用亲情令他加倍动摇。

真真假假，假假真真，尽情颠倒是非黑白，将人玩弄於鼓掌之中。最高明的谎话，永远都是七分真里掺着三分假。章沫端起早已冷透的咖啡，仰头一饮而尽，起身结账离开。

他有想要的东西。从16岁开始，一直想要得不得了。不惜去骗、去抢，只为能达成心愿。

章沫摊开左手，注视着空无一物的掌心，然後慢慢收拢手指，紧握成拳。

不会再让爱情溜走了，他在心中默默起誓。

惯性56

回到病房，章沫嘱咐了赵新文几句，就让他回家去了。偌大的病房里，只剩下他和张章两个人。

“我和林先生谈过了。”章沫不咸不淡地说，“托他的福，知道了不少事。”

张章眼皮一跳，心里有些惴惴不安。

“分手这麽大的事，你想瞒多久？”

张章沈默不语，用力揪紧了被单。

即使可以向全世界坦诚自己的失败，可惟独对这个人，什麽都说不出口。不想被他嘲笑自己的愚蠢和狼狈；不想让他知道自己的痛苦和懊悔。

“是，我们分手了。不过两年而已。”好半天，他才勉强找回了自己的声音，“你要是想笑的话，就尽情地笑吧。”

“两年已经够久了。”章沫重重叹了一口气，“算你运气好，我从来不欺负病人。这回就放过你了。”

张章将信将疑地看着表哥，试探性地说，“那你别跟家里说这事，成吗？”

“你心思倒是转得快。还不想回家？”

张章摇摇头，说：“我不想回去了。”

“你也不是小孩子了，自己看着办吧。爷爷的态度明显软化了不少。以前你托我带的东西，他看也不看就转送给别人了。今年，你稍微晚了几天，爷爷虽然骂了很久，但最後还是把你给的茶叶拿出来泡了。他们从小最疼你，如果不是当年你非要用那种方式出柜，他们未必舍得让你离开。”

张章听了，心里很难受。当年，他为了不让家里人来烦他，就索性搬家、辞职，一切重新开始。他做的这麽过分，可临走前，爷爷还是让奶奶给了他一个存折。他伤了他们的心，他们却还是怕他苦着了。

章沫看他一脸失落，忍不住伸手揉了揉他的头发。“不回去也行，作为交换，和我一块儿住。”

“啊？”

“你不是说失业了，生活没着落了吗？而且，现在又输液过敏，身体需要好好调养，不适合一个人待着。既然你不愿意回家，我也不勉强你。只不过，大家兄弟一场，我自然得在你身边，好好照顾你。”

张章心里暗暗叫苦。当初找章沫借钱时，他随口撒了个谎，哪曾想到，有一天会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那什麽，其实吧，我跟你说辞职了，是胡诌的。”张章吞了吞口水，“我现在有工作，能养活自己。”

“又骗我啊……你就没个实话。”章沫神色一凛，“那你选一个吧。是跟我住，还是让我告诉家里。”

犹豫了好一会儿，张章才不甘不愿地说：“我会按时付你房租的。”

“我不会跟你客气的。”章沫微微一笑，“好了，时候不早了，早点睡吧。”

刚关上灯，张章的眼睛还没完全适应黑暗，就突然被章沫一把抱住。他吓了一跳，立马挣扎起来，却被那人沈默地搂得更紧。

“放手！”

“乖，别乱动。让我抱一会儿，一会儿就好。”章沫有些虚弱地喃喃说道，“你还活着，真好……”

张章心里一痛，顿时失去了所有的力气。他安安静静被趴在章沫怀里，眼眶有些湿润。

他以为自己再也见不到这个人了。

分别的日子里，他从来不去回忆往事。与章沫有关的一切，在脑海里呈现出诡异的空白。他想不起那人笑着的样子，也记不得那人悲伤的表情。张章以为自己已经忘却了，不再爱了，直到快要死去的那一刻，他才发现，自己唯一的心愿就是再看章沫一眼。

他想再好好看看那个人，把他的模样永远刻印在心底。他想再听听章沫的声音，那人跟他纠缠不清了十几年，却始终欠他一句我爱你。

爱无法被忘记。即使故作冷漠地把它关在心灵最深处，爱也只是日复一日地静静沈淀着，悄无声息地伴随着每一次呼吸，每一次心跳，不曾消弭一丝一毫。

抱住他的人有些轻轻发抖，张章慢慢伸手搂住章沫。鼻息间是熟悉的气息，手掌下是熟悉的温度。直到此时此刻，张章才终於有了自己还活着的实感。

两人的胸膛紧紧贴在一起，感受着彼此的心跳。黑暗掩去了他们的表情，章沫放任自己流露出心底的脆弱。

张章，还活着……还能骗他，惹他生气，让他担心。没有张章的日子，活着和死了没有什麽区别。失去了爱情的名利，同样不具有任何意义。

“谢谢你还活着……”章沫颤声说道。

一滴泪顺着脸颊慢慢滑落，消隐在彼此的拥抱之间。

惯性57

张章出院那天，林悦也来了。章沫在一旁冷淡地看着两人，一言不发。

林悦归还了张章家的钥匙，说自己下个月就要出国了。张章微笑着预祝他一切顺利，然後对一脸歉意的林悦说：“谢谢你，在我生病时过来照顾我。”

林悦摇了摇头，收起复杂的情绪，对曾经的恋人露出最真挚的笑容，大声说道：“张章，你一定要幸福！”

“你也是。”

看着林悦，张章终於不再感到难过。他并不後悔两年前选择了这个孩子，也曾真心想过和他在一起。只可惜天不遂人愿，他们只能是彼此生命中的过客。

微笑着祝福彼此，然後彻底告别过去。10年後，这个孩子或许会成长为冷硬世故的大人，又或许依然开朗耿直，只是那些都和他没关系了。从这天开始，他们会过着不再有任何交集的人生。

张章跟着章沫回了家，再三强调自己只会住到银行冻结解除为止。章沫看了他一眼，并不表态，只是继续带着张章看房子，告诉他都有些什麽，然後指定了他的房间。

跟在章沫身後，不知怎地，张章忽然想起，很多年前他们也曾如此过。

20岁那年的夏天，他的抑郁状况有所改善，可在情感上依然有很多障碍。章沫心情雀跃地带着他，去看他们未来的家，像个小孩子一样，为他推开一扇扇门，告诉他这里有什麽、那里有什麽。可他只是麻木地看着，无法感觉到任何兴奋和欣喜。

那套房子装修的非常简单，可他的哥哥觉得那是全世界最美好的地方。即使两人的心情并不相同，张章也舍不得让那人失望难过。他握着钥匙，点头答应了同居。

住了很久以後，张章才得知，所有的装修都是章沫一个人弄的。那人利用空闲时间，把一个光秃秃的毛坯房变成了家的样子。

他的哥哥，曾经穿着工作服，头上围着报纸做的帽子，细心粉刷过每一个房间；曾经反复测量数据，买来地板，一个人趴在地上，把它们铺得严丝合缝。

因为是属於他们两人的家，所以章沫不想让任何外人染指。因为想要证明自己能给张章未来，所以他才咬着牙，独自做好一切。

张章的心被深深触动，却不知道要如何表达。最後他能做的，也只是笨拙地抱着章沫，在床上尽量让那人更舒服。

明明一直在一起，却还是错过了……

张章一直没吭声，章沫觉得交代的差不多了，就准备去把窗户打开，让房间通通风。没想到刚走了两步，他就被张章突然从背後抱住。

“对不起……”张章声音哽咽地说道，“我上大学那会儿，一直对你很冷淡，是因为我当时可能得了抑郁症。”

亲手揭开陈旧的伤疤，向最爱的人深深忏悔。不敢奢求得到原谅，只是想传达一直没能传达的愧疚。爱过，也恨过。既伤害过，也被伤害过。不知是哪一步走错了，就让事情变得不可挽回。

即使後来他不愿意活在谎言中，也恼恨过章沫订婚前的出尔反尔，但在那之前，是他没能好好回应章沫的深情。不够坚强的自己，没能做到坦诚相见，连累章沫跟着一起痛苦。

章沫闭上眼睛，好一会儿才消化了这个异常突然的讯息。惊讶、了然、遗憾、失落、自嘲……各种情绪一闪而过，最後只留下心疼的感觉挥之不去。他睁开眼，看着窗外灿烂到刺眼的日光，开口时的声音无比干涩。“为什麽从来不说？”

“因为我是一个胆小鬼，害怕对任何人坦诚。”

担心章沫知道真相後，会厌倦漫长的等待，转身离开不知何时才能恢复正常的自己。拼命佯装坚强，不敢把自己的软弱暴露在人前，不断漠视着身边的温暖，独自蜷缩在冰冷的角落里，孤独地舔着伤口，想要凭借自己的力量痊愈。

章沫转过身来，看着张章的眼睛，说：“没有什麽可怕的，我在这里，以後也会如此。无论你曾经做过什麽，我都不可能真正恨你，也不会丢下你不管，你可以试着更信任我一些。张章，你还活着，这比什麽都重要。一起忘掉过去，重新开始吧。”

他们是表兄弟，这是一辈子无法改变的事实。选择这个男人，就意味着要背上沈重的精神负担。不过，现在的张章已经不会在乎这些。

“好啊，就让我们重新开始。”

即使和全世界为敌，他也想要和章沫在一起。与死神一度擦肩而过的他，已经不再是从前的那个胆小鬼了。

惯性58

迫不及待地想要抓住每一个微小的机会，害怕会再次错过。

对於死亡的恐惧，加深了内心的渴望。宛如惊弓之鸟一般，担心在下一秒锺，生命便会戛然而止，独留心爱的人徘徊在冰冷寂寞的世间，无可奈何地守着回忆孤独终老。

过去有着太多的伤害和痛苦，与其在伤痕之上苦苦追寻幸福的踪迹，倒不如携手翻过悲伤的一页，重新认识彼此。生死不过瞬间，没人知道，明天究竟会不会到来。纵使将来的生活，未必会如人所愿，但面对今生唯一的挚爱，有时候需要一点不再回头的勇气和决绝。

张章在那个房间住了下来。他们比从前更加谨慎，并不急於让身体交合，而是更注重精神上的交流。两人重新开始磨合，学着收起伤人的利刺，慢慢露出柔软而不设防的真心。

有时候，两人很容易意见一致。

在离开章沫的日子里，张章学会了抽烟，明知百害而无一利，却放纵自己沈沦其中。他的瘾不是很大，但之前一阵子确实抽得挺凶的。章沫知道以後，冷冷地扫了张章一眼，顿时让他心虚不已。

“戒了。”章沫很干脆地甩出两个字，不留任何商量的余地。

“一定一定，”张章连忙点头保证，主动上缴了手里的香烟和打火机，“我要是再抽，晚上就睡浴缸去。”

“白天你自觉点，晚上我倒是可以帮你。”章沫抬手摸摸张章的嘴唇，意有所指地说，“要是嘴巴觉得寂寞了，就告诉我，我找根东西让你含上。”

张章僵了一下，随即拍开他哥的手。“谢谢你的好意，可我不想连喉咙都被堵上。”

章沫故作惋惜地叹了口气，眼里全是笑意。“真不用我帮忙？”

“这点小事我能自己搞定，不用你操心。”张章痛下决心地说。

就这样，林悦始终没能让张章改掉的坏习惯，因为章沫的一句话而彻底戒了。

和深爱的人在一起，每一天都显得如此短暂。忍不住变得贪婪，想要活得更久一些，渴望品尝更多幸福的滋味。

有时候，两人也会各持己见。

章沫一直不让张章自己开车，宁愿每天充当司机接送他上下班。可男人天生对车有好感，张章总想自己过把瘾。

“你老不让我上路练练，那我当初不是白学了吗？”张章对这点非常不满。

“又不是没让你开过。你的技术实在不过关，我坐旁边看着，都快得心脏病了。”

“我一个人的时候不这样。”张章嘴硬道，“上回是因为你影响我，害我没发挥好。”

之前，他好不容易才开上一回，就想在章沫面前好好表现一番。结果，心里越在乎，人就越紧张。一遇红绿灯准熄火，一路被後面按了无数次喇叭，最後还差点把油门当刹车踩了，让章沫坐在一旁看得心惊肉跳，身上的冷汗就没断过。

章沫看张章皱着眉不服气的样子，劝说道：“你要是真想开，咱们周末找个车少人少的地方让你过瘾。平时还是算了吧。你上班那条路不好走，容易出事。

一听这话，张章立刻说：“那你也别送我了。万一出事了怎麽办？你不撞别人，说不定别人还要撞你呢。我以後搭地铁去。”

看到张章这麽紧张自己，章沫心情愉快地伸手揉揉张章的头发，按他的意思办了。

有争吵，也有退让。更多的时候，是温暖的相互支持。学着放下曾经的固执和霸道，更加信赖彼此，让两颗心一点点靠近。他们在慢慢改变着。不再想要一个人冲在前面，为对方扫清前进障碍，而是选择并肩而立，共同迎接生活的试炼。不再想要一个人背起所有的负担，而是渐渐敞开心扉，和对方分享自己的心声。

正因为曾经失去过，所以才能更加懂得珍惜。他们终於比从前更懂得如何去爱一个人。

惯性59（完）

张章退掉了租的房子，银行冻结解除之後，继续留在这个有着章沫的家里。

对於未来，两人讨论过很多次，最後还是决定顺其自然。他们都觉得，章沫没必要主动去坦白，但如果被家人发现了，两人就一起去积极面对。

没人说得清，张章出柜的决定，究竟是对还是错。当年破釜沈舟的选择，让章沫差点因此心如死灰，如今却给两人赢得了更多的转机。无论是进还是退，他们都处於非常有利的位置。

张章习惯了自由自在的感觉，不肯回归家庭。虽然不会出现在其他亲人面前，但他会特意错开家族聚会的日子，去拜访一下外公外婆，偶尔也会回家看看父母。每次自然少不了要挨一顿训，可他知道，他们已经接受现实了，不会勉强他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