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渡长河挽轻舟 上——沈夜焰
沈夜焰  发于:2012年07月2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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坑中之人也闻到这种气息,突然“嗬嗬”地大声嚎叫,声嘶力竭不似人声。蒋雁落心中正自纳罕,忽然,石屋松软的地面冒出一个个小土堆,微微耸动,似有什么要破土而出。紧接着露出尖利的前钳,小小的身子,一只只赤红色的蝎子从土堆中爬出来。刚开始还零零落落冒出十数只,但是越来越多,顷刻之间如红色的潮水一般蜂拥而至,密密麻麻层出不穷。蒋雁落看得头皮发麻,却见一波波的蝎子仿佛训练有素,直奔铁笼下大坑而去。

那人叫得更加凄惨,拼命跃起,两只鸡爪似的手紧紧握住头顶的铁栏杆,眼望脚下的深坑,连连怪叫。蒋雁落这才发觉,这人的舌头居然被割掉了。眼见毒蝎子越聚越多,想必那人脚下定是成了蝎坑。有十数只沿着铁栏爬了上去,或到那人手边,或沿着他枯瘦的手臂直爬到身上。那人嚎叫声更加凄厉,终于再也支撑不住,跌落下去,突然爆发出一声刺耳的尖叫,惊得蒋雁落心中一跳,只觉得身子发冷毛骨悚然。

蒋雁落见过各种各样的死法,眼见这等虐杀还是头一回,这个弟子得如何得罪了师父,才会收到这种惩罚?他不由转头问道:“这是谁?”

那侍仆躬身道:“是褐衣部的颜珍。主人将他作为药人,治疗颜瑾公子身上的剧毒。”蒋雁落瞪大眼睛:“药人?难道不是要处死他?”

那侍仆道:“不是。是要将蝎毒和他自身血液融合,才能做药引,每隔七天一次,已经取了月余。”

“什么?!”蒋雁落又是惊骇又是愤怒,如此折磨居然还不是要取那人性命,居然还要每七日一次!

正说话间,另一侍仆灭了香炉,那群蝎子像得了号令,不约而同返身后撤,眨眼的功夫退个一干二净,只留下地面上一个个小土堆。

蒋雁落随着两个侍仆走上前去,打来铁笼门,颜珍摊在地上痛得不停抽搐。浑身上下斑斑点点尽是血口,蝎子毒发作出来,脸上、双臂、身子、双腿,露在外面的肌肤浮肿得透亮。两个侍仆跳入坑中,一个拎起颜珍的手臂,提出匕首划了一道,另一个立即用小碗接住流下的鲜血。待小碗接满,忙封住血口上药包扎。又从怀中摸出一粒药丸,喂颜珍吞了下去。二人动作极为娴熟,显见早已做过好多遍。

侍仆端过小碗,递给蒋雁落,道:“这就是颜瑾公子的解药,烦劳蒋公子送去。”

日日受那蝎毒折磨,还不能就死,这等惨事蒋雁落听都没听说过,不禁气往上冲,一把夺过那个小碗,道:“好好,好个颜瑾,我倒要看看,他亲哥哥的血,能不能喝下去!”

蒋雁落来到褐衣部颜瑾门前,也不客气,抬腿“当”地一声将门踢开。颜瑾身中剧毒,恹恹地歪在床上,听到房门响,一坐而起,见是蒋雁落,心头一喜,又见他拧眉立目满面怒容,又是一惊,款款一揖,道:“蒋师兄。”

蒋雁落冷着脸,将那碗鲜血顿在桌上,道:“师父命我给你送药。”

颜瑾微笑道:“烦劳蒋师兄了,小弟何以克当。”他说得有气无力,夹杂几声咳喘,那毒虽然渐渐拔除,但毕竟毒性强劲,终究还是伤了肺脉。

蒋雁落冷冷一笑,道:“这么客气做什么?如今岛上众弟子,谁还敢得罪你?”

颜瑾脸色登时变得苍白,呐呐地道:“蒋师兄何出此言?若是小弟做事不当,有得罪之处,还望海涵。”说着,又深深一揖。

蒋雁落见他勉力站着,摇摇欲坠,神色惶恐,双目盈盈似有泪意,说不出的荏弱,心头一软。猛可里又想到此人口蜜腹剑包藏祸心,装模作样实在可恶,心肠又复刚硬,道:“你用不着在我面前演戏,连亲哥哥都害得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又何况我等?”

颜瑾目光一暗,轻声道:“原来你是因为他……蒋师兄,我也是没有办法。本来身中剧毒一心求死,谁知道师父竟不应允。我……我也是没有办法……”

“没有办法?哈哈,哈哈。”蒋雁落干笑两声,“明明就是你自己服毒,故意残害哥哥!若非你自己带毒上岛,又何来这种霸道的毒药?若非你自己偷偷服毒,你在师父身边服侍,谁又敢给你下毒?!”

颜瑾猛一抬头,渐渐敛了笑容,道:“你都猜到了?”慢慢坐了下来。蒋雁落见他一扫方才楚楚可怜的模样,神色平静,带着一丝冷然,哼道:“怎么,装不下去了?”

颜瑾道:“不错,是我故意要害死颜珍。”顿了顿,脸上现出嘲弄的神情,“真没想到,蒋师兄竟是个心地良善,见不得杀戮之人。我倒想问问,你自幼长在岛上,这么多年是怎么活下来的?难道蒋师兄就从未杀过一个人?”

蒋雁落道:“杀人我自然杀过,用不着隐瞒,但我毕竟没杀过自己的亲身兄长!”

颜瑾眼波流动,在他脸上转了两转:“哦?我听师父说,当年带回岛上的孤儿一共有儿二十二个,他们自幼和你一同玩耍、一同习武、同吃同睡,论感情,和亲兄弟也不遑多让吧?那么请问,蒋师兄在杀死他们的时候,有没有顾及兄弟之爱?有没有半分犹豫手下留情?”他站起身,缓缓踱到蒋雁落身边,“蒋师兄和楚师兄在一起生活这么多年,相比情分非比寻常,请问,如果眼下师父下令,命你二人比试,蒋师兄有没有胆子违抗师命?有没有可能让个一招半式,甚至罢手不比?”

他一边问一边步步逼近,清澈的双眸紧紧盯住蒋雁落的眼睛。蒋雁落将头一偏,居然受不得那种目光,许许多多遗忘已久的往事突然在脑海中闪现出来,声音不知不觉降了几分:“那怎么能一样?”

“有什么不一样?”颜瑾笑道,“至少你那些同伴,和你没有不共戴天之仇!”他凑到蒋雁落身边,轻轻弹去他肩头上的微尘,低声道,“蒋师兄,师父带回来的弟子,没有一百也有数十,难道师兄还没有见惯生死?还不曾铁石心肠?那……为什么如今又会心软了?为什么突然之间,对鲜血和死亡异常地厌恶?听师父说,师兄以往也会为他人求情,但也从未如此亲力亲为,事无巨细一手包办,蒋师兄,你不觉得你现在变了很多么?”

蒋雁落目光一闪,没有出声。

颜瑾抿嘴一笑,悠悠地道:“我听说,在这岛上,真正没有杀过一人的,就只有一个解挽舟。”

蒋雁落听到“解挽舟”三个字,立时转过头来看向颜瑾。少年又坐回桌旁,随意摆弄茶杯,道:“只有他,几次三番遭受鞭挞,还要试图逃跑;只有他,宁可自己饿死在铁笼里,也不肯杀人;也只有他,遭受那么多苦难折辱,竟是为别人报仇雪恨。蒋师兄,原来我还不明白,可现下我明白了,为什么你和楚师兄会对他特别好……”

蒋雁落想到那个倔强而孤傲的少年,脸色不知不觉柔和下来,只听颜瑾慢慢地道:“因为他身上,有你们都想要,却不可能再拥有的东西,也是岛上所有人,都没有的东西。他不盲从、不妥协、不随波逐流,无论遇到任何痛苦,都不会改变。也许,在你眼里,我永远也比不上他……”

蒋雁落打断他的话:“不错,你是比不上他!”

“是么?”颜瑾语调讥讽,“可是我怎么觉着,他和我也差不多?你有没有想过,如果不是师父一再手下留情,如果不是楚师兄和你从旁帮衬,以他那样轻浮焦躁的个性,不知道死过多少回了。我看他也不过就是运气好点,否则,倘若师父一怒之下让楚师兄杀了他,或者从一开始就没有你们二位相助,他能活到现在?说不定早被井氏兄弟抓到黑衣部去,任人宰割。到时候,在他人身下呻吟痛楚的,可不只是金过庭一个人……”

“你闭嘴!”蒋雁落“啪”地一拍桌子,那碗药血晃了两晃,溅出许多。他不管不顾,并指如戟,指着颜瑾,怒道:“我告诉你,你就是比不上他,连给他提鞋都不配!挽舟就算身首异处,就算客死他乡,也绝不会戕害自己兄长丧尽天良,也绝不会为求活命自荐枕席恬不知耻!”他逼近颜瑾,一字一字地道,“我蒋雁落从来就不是什么良善之辈,你老老实实安分守己在这岛上苟且偷生也就罢了,如果你敢在师父面前胡说八道,陷害挽舟,我一定会把你碎尸万段,我蒋雁落说到做到!”说罢,也不待颜瑾回答,转身拂袖而去。

颜瑾怔怔地站着,半晌喃喃地道:“丧尽天良?恬不知耻?颜珍杀死我母亲的时候,为什么没人说他丧尽天良;他爬上我的床的时候,为什么没有人骂他恬不知耻……”他慢慢挑起一边嘴角,露出一个绝美的笑容,眨眨眼,把眼中的酸涩逼回去,端起桌上那碗药血,仰头喝了一干二净。

蒋雁落回到密林,却见楚绍云和解挽舟都已坐在树下,两人贴得甚近,不知在低声商讨什么。解挽舟抬头见蒋雁落过来,忙起身道:“蒋师兄,我们去董成的尸身那里看过了。”

蒋雁落问道:“结果如何?”楚绍云缓缓地道:“井氏兄弟刀法进步了很多,不过也得到一个消息。”解挽舟一点头,道:“嗯。董成在比试时重创井氏兄弟,他们受了重伤啦。”他的目光闪亮,“蒋师兄,我正和大师兄商量,我想将比试的日子提前,不用半年之后,想要在单阳忌日那天找他们。”

蒋雁落吃了一惊,那足足提前了一个月,立时道:“不成!太冒险了。”解挽舟摇头道:“这也不一定,井氏兄弟被董成伤得极重,这是个好机会,虽说我也少练一个月剑法,但两害相权,还是提前比试比较好。而且,我相信,单阳在天之灵,一定会保佑我的。”蒋雁落见他一脸坚定,显见心意已决,再看看不动声色的楚绍云,想必二人早已商讨完毕,下意识摸摸腰畔的酒葫芦,笑道,“那好,咱们抓紧时间练功。”

第25章:龙吟彻骨清

单阳周年忌日那天,突然下了好大一场雪,雪花大若鹅毛,洋洋洒洒。天刚蒙蒙亮,大地就已经是一片银白。蒋雁落抱着酒坛,顶风冒雪走到黑衣部,推门只见楚绍云坐在桌边,不知在低头忙些什么。

蒋雁落四下里看看,道:“挽舟呢?”

楚绍云也不抬头:“去找井氏兄弟了。”

“啊?”蒋雁落忙将酒坛顿在桌上,急道,“怎么这么早就走了?”楚绍云道:“反正都是今天,早一些晚一些也没什么。”

蒋雁落叫道:“嗨呀,那怎么能一样?我还得嘱咐他几句。”楚绍云道:“这几个月也嘱咐差不多了,临时抱佛脚,能有什么大用?”

蒋雁落还想再说,可见他一副老神在在的模样,又说不出来了,叹口气坐到椅上。他心中焦躁不安,动来动去如坐针毡,索性站起,推门张望一阵,外面白茫茫满眼飞雪,什么都看不清楚。

楚绍云在后面道:“把门关上,都吹乱了。”

蒋雁落关上门,回身细瞧,见桌上放着一本破破烂烂的旧书,旁白乱七八糟一堆残旧的碎纸,楚绍云正一点点地拼凑那书的残页。

蒋雁落又好气又好笑:“我说你可真有闲心,这当口还能安安静静地干这个?你心里就不着急?”

楚绍云小心翼翼拈起一小片碎纸,在书页上比量,觉得不像,又放下,拿起另外一片,随口道:“急什么?事已至此,急有何用?”

蒋雁落气得一拍桌子,道:“你知不知道挽舟一旦输了,就有性命之忧啊!”

桌子被他拍得一动,楚绍云这才抬头看他一眼,目光淡然,道:“嗯。”

“你——”蒋雁落恨不能敲开这个木头的脑袋看看,到底是什么做的,一甩袖子无奈地叹口气,在房中走来走去。

楚绍云的心里其实并不如表面那般平静,连日来想过无数遍的事情,又在脑海里翻来覆去地掂量。董成的功力如何,他心中有数,对付井微井奎任何一个,都可取胜,对付两人便很吃力。他学会了那招凌空斩,生死存亡之际必然是全力以赴,将威力发挥到最大。从董成尸身上来看,伤口即多又深,但却没有一个是致命的,显见最后是力竭而死。也就是说,井氏兄弟在中了凌空斩之后,居然再无能力对董成致命一击,只能缠斗,可见二人受伤有多重。

这些都在楚绍云的意料之中,他教给董成凌空斩,早就料到他杀不了井氏兄弟,但能在临死之前给予重创。就是这等重创,足以使井氏兄弟在这数月间只能养伤,无法习武练功,甚至在最后和解挽舟比试时不能发挥十成功力,而解挽舟在楚、蒋二人的教导下,却是剑法突飞猛进一日千里。

只不过……楚绍云闭上眼睛,听着屋外簌簌的落雪声,轻轻地长出口气。只不过比武这种事情,不到最后关头,谁也料不到会发生什么事,正所谓尽人事听天命。他也想像蒋雁落当初说的那样,直接出手杀死井氏兄弟算了,但他心里知道,以解挽舟的骄傲,是绝对不会允许的。

楚绍云缓缓睁开眼睛,有些事情,还得自己亲身去经历才行,谁也替代不了。

眼见已过辰时,蒋雁落正焦躁不安,忽听房门轻轻一响,立时冲到门边,边开门边道:“挽舟!”

却见门外之人修眉羽睫、笑靥如花,竟是颜瑾。

蒋雁落一见是他,沉下脸来,道:“你来干什么?”

颜瑾笑道:“听说解师兄今日与井家兄弟比试,特来相庆。”说着一拍手,身后两个侍仆提了好大个食盒,走进屋中,将酒菜一一摆在桌上。

蒋雁落冷笑一声,道:“庆什么?你是庆他赢,还是庆他输?”

颜瑾瞪大眼睛,满脸惊诧之色,道:“解师兄自然会赢,这还用说?难道你盼着他输?”连连“啧啧”两声,道:“我还以为蒋师兄实心实意地对解师兄好,原来是只是口蜜腹剑。”

蒋雁落怒道:“你少在这里胡说八道挑拨离间,快点带着东西滚出去!”

颜瑾见他着恼,也不生气,摆摆手让侍仆退下,施施然坐到桌旁,翘足道:“敢问蒋师兄,这里可是你的褐衣部。”又四下观瞧一番,道,“这个可是你的房间?”

蒋雁落道:“不是,怎样?”

颜瑾抿嘴一笑:“既不是褐衣部,又不是你的房间,那你凭什么让我滚出去?”

蒋雁落登时语塞,拂袖哼了一声。

从颜瑾走进屋中,楚绍云就将那本破书轻手轻脚地收好。颜瑾看在眼里,只做不见。三人一个坐一个立,一个拿本书看,居然鸦雀无声。就算蒋雁落想要说什么,瞥一眼颜瑾,也就不说了。

外面的大雪渐渐转小,终于止住。日头升到中天,又一点点西沉,到得后来,最后一抹霞光也消失不见。楚绍云点上灯烛,又名人端来火盆,映得房中暖融融地。蒋雁落终究按捺不住,在房中走来走去,时不时顿住了,侧耳倾听屋外的动静。

楚绍云看完一本,又拿起一本。颜瑾曲起手臂,支着额角假寐。

忽然,楚绍云目光一凝,细听片刻,放下书,站起身来。颜瑾被惊醒,睁开眼睛,见楚蒋二人对视一眼,神情凝重,蒋雁落上前将房门打开了。

颜瑾忙起身走到二人身后,见院门处一个身影,踉踉跄跄走过来。蒋雁落喜不自胜,一个起落奔到那人身边,唤道:“挽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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