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拿,把我放在左边口袋的皮夹找出来。」
萧霞影扶墙走到衣柜前,照指示找出白色皮夹,转过来看克里斯。
克里斯咬唇把头撇往反方向,抗拒了几秒后接续道:「最里面那层有一张用锡箔纸包起来的东西,拿
出来把上头的东西全拆开。」
萧霞影翻找白皮夹,费了点功夫才发现『最里面一层』,也发现用锡箔包住的片状物。
他拨开锡箔,锡箔里头还有包装纸,包装纸内是棉花,棉花拨开后出现一张护贝过的泛黄工作证。
萧霞影觉得这张工作证颇眼熟,凝神细看一会后赫然发现上面第一行的英文是『第四届国际雕塑大会
参观证』,第二行则是自己的英文名字,马上张大眼睛朝克里斯那方看。
克里斯对萧霞影的讶异早有预料,带着一丝自嘲和忍耐道:「你想知道我选择你的原因,我就告诉你
我选择你的原因。霞影,我们第一次见面不是三年前的雕塑系系馆,是二十年前深夜的纽约中央公园
。」
18
说到亚瑟集团总裁费雪夫妻,无论是亲人、朋友、工作伙伴甚至竞争对手都必须承认,他们完美的不
像人类,外出受访时光鲜亮丽不说,连小报的偷拍照里都能维持优雅的气质举止。
费雪先生永远果断英明不出错,费雪太太永远美丽温柔不出糗,两夫妇的高尚形象成为自己企业的最
佳代言人,亚瑟集团的金字招牌。
而作为两人的儿子,克里斯自然是从小就被以最高规格要求,刚会站就被送去礼仪教室,会说话时就
请语言老师做家教。
当然,不是只有费雪家对孩子特别栽培,但大多数父母无论份量多少都是为孩子的未来着想,然而克
里斯的父母做这么多仅有一个理由——要维持家族的形象。
可惜小克里斯不知道,他为了得到至亲的关爱努力学习,虽然有获得老师们的赞美,父母在外人面前
也有称赞自己,但就是觉得好像少了什么。
是什么呢?小克里斯想破脑袋也想不出答案,直到他十二岁生日那天随父母到美国洽商顺道庆生,在
花园生日宴里不小心跌倒。
小克里斯跌坐在花圃中,短裤、手和膝盖都沾上泥巴,甚至还有点破皮流血,痛的小脸紧紧揪住。
他想像大人求救,而周围除了母亲外没有其他宾客——客人们都在小凉亭中听他父亲讲话,很自然就
朝那唯一一人伸手。
母亲在一步之外低头看儿子,没有伸出援手,还退后两步躲开小克里斯的指尖。
小克里斯只得自己想办法站起来,可是他的右脚踝刚用力就传来一阵刺痛,碰一声又坐回去。
母亲的眉头随声音揪起,她走回原本的位置,朝着以为能获得帮助的儿子道:「拟在做什么?快点站
起来去清身体。」
小克里斯哭丧着脸呼唤:「妈妈,我扭伤了好痛。」
「你这孩子真是……不是要你站起来去清理了吗?再拖下去被别人看到怎么行,费雪家的人不能这么
难看。」
「妈妈拉我。」小克里斯拉长手臂前倾上伸想拉母亲的裙子。
「别把手伸过来!我的衣服会弄脏!」
母亲在说话同时急急后退,她瞪着那只沾上土与血的手,眼中露骨的厌恶、责备深深重击孩子的心。
小克里斯不知从哪生出力气站起来,自己找水把血和泥土洗干净,用长裤遮住腿腿伤回到宴会现场,
找椅子坐下熬到生日宴结束。
他以为父母会在回饭店后关心自己,结果至亲的反映和过去每次自己生病、受伤时相同,直接把儿子
交给女仆和家庭医生处置,唯一问的问题是『他明天能不能出席剪彩仪式』。
那句问话成为压垮小克里斯的最后一根稻草,他突然无法说服自己爸妈是爱自己的;突然惊觉爸妈只
把儿子当完美家庭的样板物;突然觉得身心都疲倦到不能继续说谎与演戏。
所以小克里斯决定停止并破坏一切,他在父母、女仆们睡着后悄悄爬起来,艰难的穿上最漂亮最豪华
的衣服,带着自己做的木板雕刻作品,拄着拐杖偷偷溜出饭店。
他要去中央公园,他听说纽约中央公园晚上很危险,有不少游民、强盗藏在那里,向自己这种人物进
入后肯定会被抢劫杀害,让费雪家沾上难以抹灭的丑闻。
小克里斯沿无车的马路前进,扭伤令他走的很辛苦,在黑夜中停停走走一个多小时后才看到一个长满
大树的地方。
他没力气去想这是不是中央公园,找到一张没有流浪汉的长椅后就马上坐下,垂头看地等待要杀死自
己的人。
不知道过了多久,一个长长的影子落入小克里斯的眼中,他没有抬头确认来者的身分,反正看了也没
有任何意义。
他在等对方下手,结果对方没动手却动口。
「我可以坐这张椅子吗?」对方问,声音听起来是男人,可是口气和声调都比小克里斯的父亲轻柔很
多。
小克里斯很不高兴自己想到父亲,转开头不回答。
「我就当作你不介意了,谢谢。」
讲话的人坐上长椅,小克里斯本来想无视对方,但到头来还是输给自己的好奇心,偷偷往旁边瞄了一
眼。
结果这一看他就看呆了,这是小克里斯头一次看到黄种人,对方柔和的五官、漆黑的头发、深棕色眼
珠和比其他大人小的身形都叫孩子讶异。
那人注意到小孩子的凝视,也转过来瞧着小克里斯微笑,笑里的温暖与柔软是孩子所陌生的。
小克里斯忍不住多看了几眼,直到对方说话才回神。
「晚安。」
那人用和笑容一样舒服的嗓音道:「这种时间能在这里碰到人很稀奇呢,是有什么非办不可的事吗?
」
小克里斯差点把自己的企图脱口说出,好在他及时咬嘴唇,转开头不友善的道:「和你没有关系。」
「的确呢……我是陪指导教授、姐妹校的教授和几位大师吃晚餐,结果不知不觉就摸到这么晚。」
「……」
「除了我之外的人都喝到大醉,我把他们扶上计程车,打电话请旅馆服务员或亲人关照,忙了一阵子
把大伙都送上车,自己却拦不到回去的车,干脆用走的回去。」
「……」
「对不起,尽说些无聊的事。」
那人闭口不言一阵子后,收起轻松换上认真道:「其实我之所以会找你说话,是对你腿上的木板雕很
感兴趣,可以借我看吗?」
小克里斯愣了一下,终于用正眼看那人带着警戒道:「为什么?」
那人拍拍头,有点不好意思的道:「我是雕塑系的博士班研究生,对雕刻作品有特别的喜好,你手中
的木板雕给我很特别的感觉,让我很想好好的看一看。」
小克里斯抓紧木板雕。这件作品的材料是他从美术教室偷拿来,趁闲暇无人时一刀一划慢慢刻出来,
唯一一件没有受到老师、父母干涉的创作,但也因此曾经差点被当垃圾丢掉。
「可以让我看一下吗?」那人第二次问,脸上挂着清楚的期待与渴望。
小克里斯交出板子,对那人的评语期待又怕受伤害,毕竟木板雕是他随性而刻的产物,在一个雕塑系
博士生眼中恐怕相当不入流。
那人开开心心的接下板子,先拿在眼前审视,接着再用手指摸遍每个凹凸孔洞、从左上劈至右下的大
裂谷,瞧了足足十分钟才放下板子。
小克里斯忍不住问:「怎么样?」
「相当令我惊艳。」
那人将木雕板转向小克里斯道:「首先就整体而言,我想你应该是想刻连绵的山峦,我不知道你是凭
想像还是照着现有图样……」
「我是参考照片,把几座我喜欢的山排在一起。」
「并起来?太厉害了,不说我还看不出来,一点突兀感也没有。」
那人频频点头,抚摸木板接着道:「你的设计相当大气与大胆,不过处理上却十分细腻谨慎,没有什
么起毛、没挑和挖干净的地方,摸起来很平整。相较之下,横过山峰、山腰的刻痕就极为粗暴,与其
说是雕刻不如说是破坏,我很喜欢。」
原本小克里斯在听到后半段评论时,一颗心早就掉到肚子,没想到对方的结论是『我很喜欢』,让他
傻眼的重复:「你很喜欢?」
那人点头,小心翼翼的抚摸裂痕道:「因为这到破坏之痕,整个作品活起来了,不是普通的山峦拼合
,而是反应雕刻者内心的艺术品。」
「我的内心?」
「刻痕很新……容我冒犯的请教一下,你最近遇到很痛苦的事吗?」
那人问进小克里斯的心坎里,父母没察觉到他的悲伤,身旁这位素昧平生连名字都不知道的陌生人却
光用摸的就猜中,这是什么恶劣的玩笑?
叫小克里斯悲哀的还不止于此,当他觉得身体又冷又痛时,那人放下木板无预警的将小孩拉进怀里拍
背搓手臂。
他吓一大跳抬起头大喊:「你做什么!又没有叫你抱我!」
那人也被叫声吓着,缩起脖子低声道:「对不起,我只是觉得你感觉好冷,想让你舒服点。」
「多事!我又不认识你!」
「也是……对了我忘记自我介绍,我的名字是萧霞影,从台湾来,这次到美国是来参加国际雕塑大会
,你呢?你你的名字是什么?」萧霞影在讲话之刻还掏出自己的参观证证明。
小克里斯拍掉参观证吼叫:「要你管!我才不在乎你是谁。」
小克里斯嘴上骂个不停,可是心中却浮现相反的话语。
——为什么爸爸妈妈没有这么即时、温柔的抱我?
——为什么爸爸妈妈不管我痛不痛舒不舒服?
——为什么爸爸妈妈不在乎我?
——为什么爸爸妈妈……
小克里斯听见哭声,这才发现自己在嚎嚎大哭,顿时羞愧的握拳揍萧霞影。
萧霞影没有回手更没有松手,任由小孩子猛揍猛敲,直到对方的哭声渐歇才担忧的问:「心情好一点
了吗?」
小克里斯扁嘴缩在萧霞影胸前,经过一段时间才仰头面无表情的道:「那块木板是我的墓碑。」
萧霞影困惑的眨眨眼,不过几秒后就理解孩子的意思,受到惊吓稍稍提高音量道:「你打算自杀?为
什么?」
「我想死,不行吗?」
「不是不行,只是……可以再考虑一下吗?你的爸爸妈妈会伤心。」
「他们不会,他们只会觉得『我儿子去自杀真丢脸』。」
小克里斯抬起扭伤的脚道:「我今天跌倒扭到脚,他们不关心我痛不痛,只关心我没办法站起来会给
他们丢脸。」
「……山峦上的那划,就是因为这件事?」
「应该吧,我出门前才对木板乱砍。」
小克里斯把木板雕拿回自己腿上道:「如果我死了,他们会有什么反应呢?一定会生气吧?因为我没
有照他们的意思做。」
「……恐怕是不痛不痒吧。」
「你说什么!」
萧霞影按住小克里斯的肩膀要对方冷静,严肃沉着的分析:「如果你的父母真的不管你,那就算你死
了他们也不会受到伤害;而如果他们因此受到伤害,就表示他们有爱你,你伤害了爱你的人。」
小克里斯一股火气冲胸口,挥手愤怒的大吼:「那你要我怎么做!怎么做都不对,怎么做都不好!」
「好好活着就好了。」
萧霞影握住小克里斯挥舞的手,用双手包覆孩子的小手道:「你今年应该……十二或十三岁吧?没意
外的话你还有很长的人生,可以去经历很多悲伤或快乐的事,也许会遇到爱你和你爱的人——即使现
在还没有,所以为了这些人,更为了你自己,要更努力的活着。」
「……你是想说,因为未来会发生好事,现在不能死吗?」
「就是这个意思,虽然听起来很蠢就是了……」
萧霞影干笑几声站起来,将右手伸向小克里斯道:「方便告诉我你住哪里吗?如果不是很远,你也知
道路的话,我可以背你回家。」
克里斯看着面前的手,犹豫了好一会才握住那只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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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趁你转身蹲下准备背我时,把地上的参观证收起来。」
克里斯停下来喘口气,凝视萧霞影手中的参观证道:「它是我的宝物,这二十年我不管去哪都带着,
一面提醒自己要撑下去,一面要求自己在最短的时间内独立、累积实力离开父母去找你,好想去找你
。」
萧霞影想到克里斯跳级两次、从小到大都是全校第一名毕业的惊人事迹。
「当然,一开始我不知道这种情感是爱情,直到我到台湾,终于在雕塑系见到你,和你实际相处后,
才发现自己比想像中渴望你。我希望你只对我笑、只对我温柔、只想着念着饥渴着我,这种强烈的占
有欲和妒心是和蜜莉儿交往时没有的经验。」
克里斯停顿几秒,自嘲的笑道:「我一直不想让你知道过去的事,原因之一是我们已经有二十年年龄
差了,再让你知道你会更把我当小孩子看;之二是你好像不记得当时的事。」
「不,我记的很清楚。」
萧霞影脸上一阵白一阵红,缩着肩膀小心翼翼的道:「但我以为我碰到的是小女孩。」
克里斯面无表情近半分钟,接着马上火大的瞪着爱人道:「那天我是穿裤子,而且头发也是短的,怎
么会认错性别!」
「是那样没错……可是那时候的你好小好可爱好漂亮,我以为是哪家走丢的美少女。」
「那时候?所以我现在不可爱不漂亮?」
「欸欸?我不是那个意思,现在的克里斯也很可爱很漂亮,只是不是当时雌雄莫辨的漂亮,所以我才
没把两个人联想在一起。」
「你是为了哄我开心才假装记得吧?」
萧霞影猛摇头用力澄清:「真的!我真的记得!我背你回去时有迷路两次,最后被巡逻车送回饭店,
我要离开时你还抓着我的裤子不放……啊,当时你睡着了,这部分应该没印象。」
「……」
「克里斯请你相信我,我真的没忘记那件事。」
「……我相信你。」
克里斯扯动手铐凶恶的道:「我相信你所以快点把我解开!」
萧霞影走到床边,在开手铐前忽然想起还有一个谜团没解开,中断动作转向克里斯问:「对了,可以
告诉我你为什么……为什么……都没做到底吗?」
「这需要问吗?」克里斯一脸不想讲的模样。
萧霞影点头,尽管这问题实在很不好意思,恋人又很不想说明的样子,他还是希望能弄清楚。
克里斯一阵无力,带着几分自暴自弃吼道:「因为大小啊!进去的话弄伤你怎么办?我先前还差点就
把蜜莉儿弄到撕裂伤。」
萧霞影先是恍然大悟,接着马上强烈的觉得自己对不起克里斯,脸转白又转红,羞愧混乱下做了一件
令他事后万般后悔的事。
他放下手铐钥匙去拿酒,渡一口内含安眠药的酒给克里斯。
尾声
周日的校园没什么人,马路、植物造景间冷冷清清难以瞧见一条人影,各系系馆内的人也少到个位数
。
萧霞影是『个位数』中的一员,他一个人在塑造教室中,在自己的作品初胚翻至成其他素材前做最后
修整,推动塑造转台小心检查每个细节。
转台上放着一件奇妙的泥塑品,第一眼见到的是一块稍有菱角的大石头,细看后就会发现大石上仰躺
着一名全裸的男子和几朵盛开的莲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