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他又在下一刻沉下脸,冷酷无情地对卢克斯说:“别耽误他休息的时间,现在,你可以走远一些了。”
上帝的子民抽抽噎噎地看了他一眼,显然被这位先生的冷酷吓着了,拎着自己乱颤的小心肝磨磨蹭蹭地爬起来,蹲到了另外一个墙角去。
伽尔按住额头,对靠在一边闭目养神的路易说:“为什么金章都是这种货?我感觉我的智商也被拉低了。”
路易轻轻地笑了一下:“需要你猪一样的队友——本人我给你发一份贺电么,伟大不凡的肖登先生。”
“你可以别用这种讨人嫌的口吻说话么亲爱的梅格尔特教官?”大概只有经历过一番生死挑战的人才能体会到那种紧绷中的放松,伽尔说话的尾音都轻快了一些,“你的好友我还没来得及从失恋的深渊里爬出来好么?”
这句话终于让路易睁开了眼睛,他偏过头,一脸迷茫地问:“我怎么连你什么时候恋了都不知道,你就失了?”
“……”伽尔沉默了一会,看着歇过一口气来,就开始给一干瘫在地上的猎人们检查身体的艾美的背影,下定了结论,“你出生的时候,一定忘了装蓝牙,对任何信号的接受都比别人迟钝几个百分点。”
路易挑了挑眉,非常罕见地接了他的笑话:“那是因为我带了好几个外接内存。”
然后两个人对视了一眼,同时笑了起来。
伽尔用力拍了拍他的肩膀:“你把自己绷得太紧了,兄弟。”
路易用他已经冻麻木的手指揉了揉眉心——看来他也知道总是皱眉难受,然后看了一眼阿尔多和卡洛斯的方向,低声说:“并不是只有你一个人有压力的。”
当他是一个学徒的时候,他全部的压力只来自于同龄的孩子和学业,只要比他们更努力、更优秀就可以了。
当他是一个猎人的时候,他的压力来源于颠沛流离的生活和无休无止的任务,只要他足够小心强大就可以了。
当他做了教官的时候,他的压力来源开始更宽了些,因为无数和他当年一样无知的学徒被交到他手里,如果他不能好好教导他们,他们很可能在将来某一次任务中意外身亡——那种是发生了,将全是他们这些教官的错。
他因此开始变得严肃到不近人情的地步,传说学徒毕业的时候最难过的一关就是梅格尔特教官这里,他吹毛求疵得可怕,一点点不合格也会被挖苦个够,拖长实习期。
但很少有人知道,他是多么不想让这些头脑简单身手稚嫩的家伙们离开圣殿,在他的眼皮底下走向更艰难危险的工作。
而当史高勒先生把执剑祭祀的重担压在他身上的时候,原来那些压力都显得小得可笑了。
那是整个圣殿的行政工作。
他每一个关于圣殿的决定都下得异常艰难——该怎么样经营,才能把这个最荣耀的地方延续下去?
全人类都化成了一根线,绑在了他身上。
为了这,他夙夜难安。
心里的忐忑没有一个人可以倾诉——他毕竟还是这样一个年轻人。
路易甚至感激起这艰险的行程,因为这生死一瞬的地方,竟然让他能在短暂的间隙里,感觉到放松。
大概有的时候,出类拔萃,就是因为能承担起别人承担不起的压力。
“巧克力。”路易突然对伽尔伸出手。
伽尔疑惑地从兜里掏出了几块给他:“你的已经吃完了么?”
路易用一种“你姓葛朗台么抠门的家伙”的目光看着他,逼问说:“还有么?”
“好吧好吧。”伽尔翻了翻自己的口袋,全部倒出来给他,然后又自己捡回去两块,还特意挑了带果仁的,恋恋不舍地说,“好歹给我留两块。”
“这是你们的家族遗传么?”路易收了人家的东西,还十分鄙视地评价说。
伽尔:“……”
有时候他真觉得,这个闷骚的家伙其实也挺贱的。
伽尔眼睁睁地看着路易带着打劫来的巧克力,走到了艾美面前,然后默不作声地递给那位有史以来最恐怖的治疗师,心里顿时凄凉得仿佛有一千只猪猡欢乐地放着屁奔跑了过去。
这时,一只熊掌一样的爪子扭扭捏捏地捏着几块挑出来的果仁巧克力递到他面前,埃文小声说:“那个……给你,伽尔导师。”
伽尔一愣,埃文已经飞快地把巧克力塞到他手里了,然后弓着肩膀,用缩成一团的造型,仔细地在他那一小把巧克力里面挑挑捡捡,终于找到了几块有夹心的,又翻出一包不辣的肉干,一起给了卡洛斯:“卡尔,给。”
卡洛斯惊讶地睁开眼看着他。
埃文抓了抓头发:“我知道以我的水平是走不过来的,你其实往我身上加了一个防冻咒文吧?我感觉得到。”
卡洛斯于是更吃惊了:“你你你怎么知道的?”
埃文迷茫:“不知道,我就是能感觉得到。”
阿尔多在震惊之余,真的很想问一句,是不是每个二货都得到了老天这种另类的补偿——让他们在某一方面天生敏锐?
每个人的力量流动都是不一样的,精研各种法阵能量流动的阿尔多知道,光明天赋的卡洛斯也知道,可是为什么这个熊孩子居然也能感觉到?
要命的是他居然还记住了每个人爱吃什么,实在太凶残了!
卡洛斯梦游一样地爬起来,接过了那几块埃文节省下来的夹心巧克力,感动地说:“你一定会成为伟人的,戈拉多同学。”
他们在岩洞里过了夜,这一宿虽然冷,但再也没有迪腐来打扰,第三天清晨,恢复了体力的猎人们开始走向通往顶峰的路。
然后他们在几场小战役之后,很快发现,动物植物都消失了,时常出现的迪腐也不见了,最可怖的是,连冰雪也消失了。
仿佛除了呜咽的风声,什么都不剩。
山顶有一块巨大的山石,上面光秃秃的,连一块青苔都没有。
此时他们已经到了山顶,整个绝影山都在他们脚下——传说中不可征服的山脉,如果可以的话,伽尔真的很想写一篇游记,可惜偏偏最有价值的一次旅行,不能透露给任何人知道。
卡洛斯的脚步却突然顿住,他的表情严肃起来,好像发生了什么可怕的事。
一旦连这家伙都严肃起来,就说明事情不对头大了。
在他身边的阿尔多顺着他的目光看去,之间那巨大的石块中下部,有一行刀剑之类的利器刻出来的字迹——“到此一游”,没有署名。
阿尔多对着那熟悉的字体挑挑眉,评鉴说:“唔,字写得不错。”
“谢谢,”卡洛斯的目光停留在那行字迹上,“可你不疑惑,这行字是怎么保存了一千多年,而没有被风化么?”
阿尔多搂住他的肩膀,叹了口气:“我们已经到这里了,记得么——没有付出,没有回报。”
一种说不出的凝重在猎人中间传了出去,卡洛斯拍了拍阿尔多的手背,拎起他的重剑大步往前走去。
这一路没有任何障碍,他记得清楚,半个多小时的路程后,他们都看到了那个“湖”。
大片的碧羽石,每一块都要比那所谓“国家博物馆的收藏”大上很多倍,甚至有几十米高的整块晶石,映绿了整个湖面,里面漂浮着羽毛状、浮光掠影一般的白,包裹着那湖。
它那么小,又那么大,没有人能知道它有多深,水声仿佛来自大地的最深处,像一只睡着了的猛兽,没有人敢在它面前大声喧哗,阿尔多背包里的八音盒突然响了,飘渺的歌声响了起来。
从深海里、从高山下、从每一条岩石的缝隙里飞来的翠鸟,它只在破晓的晨曦里鸣叫,在第一缕阳光中离开,飞到谁也看不见的世界里,等待下一个天明。
第八十二章:山巅之战
人类原本和其他动物生活在一起,每天面临捕猎和被捕猎的时候,身上也是有过那种敏锐的直觉的,只是随着人类社会的文明程度越来越发达,生活也和丛林和草原越来越远,这种直觉慢慢地退化了,好像肚子里的那根盲肠,变成了废弃的东西。
然而当他们站在这个不知名的、碧绿的湖水旁边的时候,每个人都听到了自己灵魂传达的警报。
狂风也吹不散的凝滞的空气中仿佛有一种固有的震动,在每一个面对它的人心里产生神奇的共鸣,能压迫得最高傲的头颅也顶礼膜拜。
这里空空荡荡,没有出没的迪腐和猛兽,没有嚎叫的恶灵和严寒,一眼扫过去,没有任何致命的东西,可是他们就是忍不住恐惧。
所有来过这里的人,都会牢牢地记住那种恐惧,就像被刻刀刻在了灵魂上,午夜梦回的时候最痛苦的噩梦。
恐惧,只要找到了那个引发恐惧的载体,变得比它更强大、最终打败它,那种感受也就会随之消失。
阿尔多终于明白为什么这么多年过去,卡洛斯提到这个湖的时候依然表现出难得一见的畏惧——因为他始终没有找到引发恐惧的东西,他始终不明白到底是什么吓坏了他。
真正的恐怖,只有未知。
“那里有一个凹槽。”路易指着湖边被碧羽石掩映的地方,不自觉地压低了声音问,“是不是放盒子的地方?”
阿尔多点点头,示意他把水晶盒子放在石头中间的凹槽上。
湖里的某种东西好像影响了水晶盒子,那里面传出的歌声越来越大,盒子里的水声也奇异地与湖中水声合成了一拍,透明的水晶被周遭的石头映成了幽幽的绿色。
路易放盒子的时候,伽尔不放心,跟在他身后警戒,以防万一。这时,他无意中抬头看了一眼旁边一块比他还高的碧羽石,突然觉得石头里面除了羽毛一样的白斑,好像还有别的东西。
他忍不住小心地靠了过去,盯着那块阴影仔细看了一阵,随后他突然脸色骤变,猛地往后退了一大步,全身的肌肉都绷了起来,“曙光之刺”被他拔出了一半。
伽尔可绝不是埃文之类喜欢大惊小怪的人,他难得一见的惊骇神色让所有人都跟着紧张了起来,每个人都捏紧了他们的武器,同时紧张地看向那块竖立的大石头,路易把手按在腰上,低声问:“怎么?”
“石头里面,”伽尔的喉头艰难地动了一下,“有一个人。”
路易皱起眉。
“活的,我看到‘他’的眼珠动了,他睁着眼睛看我,而且……”伽尔脸色苍白,“那个人是……是……”
路易在他还没说完的时候,就已经凑到了巨石旁边,拎着他的弯刀小心地往里看了一眼,随后吃了一惊似的转过身来看着近在咫尺的好友。
“是的,”伽尔心惊胆战之于习惯性地挤出了一个笑容,“……那好像就是我。”
然而路易清楚地知道石头里的人不是伽尔,那人浑身赤裸,被绿色的石头映得阴惨惨的,五官和伽尔长得一模一样,却说不出的阴险可怕。
有人学着伽尔他们,大着胆子往前走了几步,贴在另外一块碧羽石上,结果“啊”一声惊叫,又踉踉跄跄地退了回来。
那些围着湖边的巨大的石头里,仿佛长出了岸上的人们在另一个世界的倒影,伽尔、路易、艾美、埃文、卢克斯、米歇尔……甚至卡洛斯和阿尔多,一个也不少。
歌声的调子越来越诡秘,明明很遥远,却好像贴着人的耳朵唱出来的似的,而那些在石头里的人影却慢慢地浮起来,在众人的注视下,就这样越来越贴近石头表面,越来越清楚,一片碧波中好像生出了无数的眼睛,正定定地盯着岸上的人。
路易和伽尔撤回来,包括阿尔多在内的所有人集体往后退了一步,所有人的脊背都是凉的,有一种头皮都被抓起来的战栗感。
鸦雀无声,周遭一片鸦雀无声。
阿尔多面对着那个突兀地隔着一块石头对视的自己,突然间脑子里有什么亮了——他们需要填充结界能量的东西,所以凯文·华森给了他们水晶盒子,开启了这个死亡境地一样的湖。
撒旦帕若拉被吸进禁术里作为结界的外壳,就像是守住了黑暗世界的门,把它弱小的同类严防死守在外面,那么……当它的能量枯竭了,什么能取代?
什么能让那些迪腐夹着尾巴逡巡不去,却始终不敢走近一步?
是它们无法战胜的东西——它们自己。
阿尔多突然大步走到水晶盒子前面,卡洛斯吓了一跳:“里奥,回来!”
而那歌声的音频越来越高,到最后几乎尖细得像蚊子音一样,听在人耳朵里满是尖鸣,脑子里好像被什么东西震荡了一样,眼前突然一片金光。
连天都暗了一下,翻滚的云占领了绝影山山巅,一层一层地彷徨往上,浓云深处,好像有一只掌控一切的手。
所有的翠羽石同时爆开,伴随着无数声让人毛骨悚然的尖叫。
身下的人一个一个地落在地上,身上神迹一样地“长出”了另一个同自己一模一样的人身上穿的衣服和武器。
他们浑身沾着石头里带出来的粘液,瞳孔中闪烁着呆滞而阴森的光,却没有影子。
不……应该说,他们的影子落在地上,就像一条巨蛇一样,在地上不住地扭曲,吞吐出信子。
传说蛇是撒旦的化身。
他们就像是从地狱回来的……自己。
阿尔多的手在还没来得及触碰到水晶盒子的刹那,就动不了了,空气中像是有看不见的束缚绑住了他的手,他偏过头来,看到了自己。
而卡洛斯也第一次感到身临其境的毛骨悚然——在一个人类面前。
对方双手举起带着弗拉瑞特家徽的重剑,当空向他压了下来,那是一种难以形容的速度——或许卡洛斯全力以赴的一击,就是这样的。
电光石火间,金属碰撞的声音响起,没有人看清卡洛斯的剑是什么时候拔出来,他猛地往前跨了一步,从空中接住了这一剑,手腕顺势平展引导剑锋往下,在对方的剑锋落下的刹那猛地拦腰一斩,剑锋扫得人脸生疼。
然而他的进攻半途被拦了下来,又是一个巨大的碰撞声,两人难分彼此的重剑再一次在空中相遇,他们以一种如出一辙的姿势同时退后了半步,中间的空气像是被抽干了。
卡洛斯的手腕被震得生疼,方才有一刹那,他以为自己的剑会脱手——已经很多年没有过这种感受了。
重剑一直以来都是他身体的一部分,只要他的手腕没有被砍断,他的剑就永远不会被别人打脱手……可是对方那个不是“别人”,而是“他自己”。
只有交手的时候,他才万分肯定起,那个人是他自己。
手腕发力的微妙转动,步伐的节奏,还有那些古老而凌厉的杀招……所有熟悉的东西,都指向了他自己。
卡洛斯稍微顿了一下,双手握住剑柄,一只手的虎口处略微破了点皮,他的呼吸放得很长很缓慢,剑尖略微下垂,却非常稳,认识他的人,谁能想到这么一个每天上蹿下跳没有一会安静的男人,当他拿起剑来的时候,会像山一样稳重呢?
然而这一次他没能控制住节奏,因为他的对手实在很特殊。
他有多强大,那个人就有多强大,他有多机变,那个人就有多机变。
高山上,绝地间,最后一个敌人,原来就是自己。
拿着同一把曙光之刺的伽尔,弯刀同时碰撞的路易,以及互相绑住对方的阿尔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