埃文活像检讨一样低着头注视着自己的脚尖,哆哆嗦嗦地说:“先、先生,我……我有一个请求。”
阿尔多靠在门框上,身上披着一件外套,淡定地说:“如果你打算请求上绝影山,那就不用说了。”
埃文:“……”
阿尔多表情漠然地要把门关上,心里疑惑着为什么伽尔那滑头小子会摊上这么一个傻乎乎的学徒。
埃文却冒着被门缝夹住脚的危险一抬腿卡住了门:“先生,请您听我说完!”
阿尔多没什么耐心地抬手示意他闭嘴,然后语气放缓了些:“我想我已经提过,绝影山上有很多未知的危险,并且很有可能不在结界的保护之内,我认为让经验不足的人员留守香芒小镇,是减少不必要的伤亡的一种方式——即使我说过,圣殿骑士的天职就是守护,但这并不意味着我们的猎人的生命是不宝贵的,懂么年轻人?这里有二十个金章,还没到你逞英雄的时候,现在,滚回去睡觉。”
然后阿尔多“砰”一声合上了门。
埃文有些拙嘴笨舌,觉得阿尔多先生说得每句话都那么有道理,反驳不出……可是他心里却不是那样想的。
他也是个男人,尽管从来没有奢望过自己变成一个大英雄什么的,但是他希望有足够的力量能保护那些对自己非常重要的人——哪怕是让他每次见到就小腿肚子抽筋的梅格尔特教官,每次检查身体都要揩他油的治疗师艾美,时常搞恶作剧、但也会笨拙地想方设法安慰自己的卡洛斯,还有……伽尔导师。
他一定是用了很多的运气才碰到伽尔·肖登先生这么好的导师。
并不是说绝影山是一个多么了不起,多么非去不可的地方,埃文没有卡洛斯那样的冒险精神——比起拎着剑冲出去玩命,他更喜欢在家里煮个汤叫大家一起来喝什么的。他只是觉得……那么多重要的朋友都在自己不知道的情况下,到了一个无法想象的危险的地方,而自己只是安安稳稳地待在小镇上,做一些联络员之类的傻事,非常让人……难以接受。
即使他很弱小,没有资格这样想,但他确实是担心着他们的。
就在这时,走廊里传来互道晚安的声音,埃文抬头一看,发现卡洛斯背着他的剑,慢腾腾地走上来,他看起来有点累,外套拎在手上,衬衫挽起了袖子,领口的扣子也解开了两颗,额角还有没擦干的汗。
埃文一看就知道,一定是他那努力的导师违反了“早点休息”这个命令,争分夺秒地又拖着卡洛斯去对练了。
那一刻埃文突然福至心灵,他想——为什么不去求卡洛斯呢?他一定会同意的!
卡洛斯当然会同意的——他以己度人地认为,上绝影山虽然很危险,但确实是个非常刺激又难得的经历,如果千里迢迢地赶来,却只是被扔在香芒小镇度假,那实在太可怜了。
男人难道不是就应该去战斗的么?
于是他大大咧咧地当着埃文的面敲开了阿尔多的门,哥俩好地勾着埃文的肩膀,直抒胸臆地说:“嘿,我说,明天多带个兄弟怎么样?”
阿尔多:“……”
埃文紧张得手心都出汗了。
“如果你觉得可以,就带上他吧。”沉默了几秒以后,阿尔多用一种和刚才公事公办完全不同的温和嘴脸,痛快地答应了,“我希望你已经准备好了,戈拉多先生?”
那双看过来的、犀利的灰眼睛里分明在说:这回你满意了吧,还不快滚!
埃文于是见好就收地滚了。
“进来。”阿尔多伸手在卡洛斯的额头上抹了一把,不满意地说,“伽尔又拖着你去锻炼?我不是说了……”
“啊哈哈哈,我去洗澡。”卡洛斯把重剑往他怀里一塞,转身就跑。
“唔,”阿尔多把他的剑放好,状似无意地挑挑眉,“哎,对了,我好像记得,暗精灵是只三级迪腐来着……在那个坟头山上,我们说了什么来着?”
回答他的是卡洛斯重重地拍上浴室门的声音。
第二天清早,他们就从香芒小镇出发了,沿着情人坡一路往上,穿越小片的农田,走进越来越密集的林子,越过“野兽出没”的警告牌,然后从古墓地里经过,就算是上了绝影山。
才过了半山,低头还能看见山下的小镇的时候,气温就急剧下降到冰点了,他们不得不停下来换上御寒的衣服,凛冽的风中好像卷着某种野兽的呼啸似的,绝影山依然一眼看不到头,只剩下一望无际的白。
伽尔紧了紧自己的领口,忍不住问:“这里为什么这么冷?无论从地形纬度以及海拔上看都不合常理——我从没有经历过十分钟的路程气温骤降二十多度的事。”
“因为我们已经离开结界了。”阿尔多说。
猎人们神色一凛。
空气里漂浮着细碎的雪花,阿尔多在空气中抓了一把,严肃起来——如果说先前只是猜测,那么走到这一步,就没有人比结界的缔造者更明白他们现在的处境了:“从现在开始,都给我提高警惕,结界外面可不是什么儿童乐园。”
他的话音没落,卡洛斯的剑就在谁也没看清是怎么回事的时候被拔了出来,猛地插进了埃文脚下的雪地里,好像鱼叉一样,从里面“扎”出了一只有成年猫咪大小的灰色生物,那玩意长得像一只地鼠,尾部却有一根大约二十厘米的长针,闪着锋利的寒光。
“蝎鼠。”卡洛斯冷冷地说,“四级迪腐,尾针能穿透铁板,上面的毒素两个呼吸的时间就能毒死一个人,如果不想被它咬成僵尸,最好注意你们脚下。女士们先生们,欢迎来到没有保护壳的寒冬之地——这也将是我给你们上的最后一节课:如何让自己活下来。”
第七十五章:四级
厚厚的雪地下面传来让人头皮发麻的细碎的摩擦声,好像长着毛的某种东西蹭在人的耳朵上似的。
一开始凑过来的蝎鼠并不多——卡洛斯的剑戳在地上,上面还有没干的蝎鼠的血,尸体被抛在地上,几只藏头露尾的四级蝎鼠立刻被同类的血气震慑。
而卡洛斯并没有掩饰他的光明天赋,那会让低等的迪腐感觉天生相克的恐惧。
它们在距这些猎人们十来米以外的地方,潜伏在厚厚的雪地下面,时常仿佛等不及出来侦查似的,露出一个头,叫人看见雪地上一闪而过的灰色,旋即就又钻回一片白茫茫里,如果不是不远处那只尸体散发的腥臭味道,和它尾巴上那根在阳光下闪着不祥的微蓝的长针,它们看起来几乎就像越冬的土拨鼠。
“走,尽快离开这里,我断后。”卡洛斯背对着他们,难得郑重地双手执剑,“蝎鼠是群居。”
路易看了阿尔多一眼。
阿尔多眼皮也不抬,语气略微有些急促地说:“别磨蹭,动作快。”
金章们就像是训练有素的军人,一声不吭地飞快撤离,往山上走去,冰天雪地丝毫不影响他们的速度,才不到十分钟的时间,伽尔回头的时候,就发现卡洛斯的位置似乎已经在山脚下了一样。
这时,阿尔多突然停下脚步,从背后抽出一根箭。
当那箭从包裹里拿出来的时候,站在他旁边的埃文几乎用手遮了一下眼睛——它太亮了,和圣殿里那种能在空中划出一道金光的火羽箭不同,它要更长、更大,箭身上镀着一层极亮的金光,在附近的人能感觉到那箭矢上面的灼热气息。
阿尔多把这仿佛燃烧着的箭上了弦,慢慢地举起那足有半人高的弓,轻声说:“仔细看着,真正的远程攻击是怎么配合的。”
从高处往下望,卡洛斯周围的雪地几乎翻腾了起来,层层叠叠的全都是蝎鼠,密密麻麻,在雪白的雪地上翻起灰色的浪,有成千上万只,尾巴上的细针凑在一起,把雪地映得幽兰一片。
长发的男人被围在中间,仿佛被淹没在了蝎鼠的海洋里。
顿时,所有人都明白了卡洛斯的那句“群居”是什么意思。
这就是结界以外,属于魔鬼、黑暗和没有尽头的冬天的世界。
伽尔瞳孔皱缩,猛地转身:“我要回去……”
可他话音没来得及落地,阿尔多第一支箭已经放出去了。
那箭矢的声音就像一只怪鸟,在被释放到天空中的一瞬,就爆发出巨大的火焰,把整个阴郁惨白的天空都照亮了,划破空气的声音回荡在整个绝影山的山谷中,激起层层叠叠、如山呼海啸一般的回音。
而于此同时,仿佛接到了什么信号一样,卡洛斯突然离开他站立的原地,脚尖好像不沾地一样,只在雪地上轻轻地点过,灰色的蝎鼠在所有人心惊胆战的注视下在他脚下窜来窜去,然而没有一只尖刺能划到他薄薄的鞋底。
重剑落下的地方连厚厚的雪层都被逼开,露出干涸皲裂的地面,火烧的箭矢落在他身后一米远的地方,火势立刻在雪地上蔓延出去,无数蝎鼠被那大火烧得蹿了起来,瞬间变成一具具灰黑色的焦尸。
卡洛斯一剑同时劈开了三只蝎鼠的脑袋,血溅了他一身,他像是身后长了眼睛后退一步一脚踩进了箭燃烧的区域,那熊熊燃烧的火焰划过他的裤子,却没伤他分毫。
阿尔多第二箭紧跟着射出去,距离极远,落地却极精准,以其为中心燃烧起来的火圈正好和先前那支的火圈范围堪堪相切,丝毫不差地替卡洛斯扫出了一条撤离的路,然后阿尔多对着天空的方向拉了一下空弦,弓弦发出一声奇特的尖啸,传出了老远。
“继续走,不要回头,不要耽误时间。”阿尔多对旁边的人说,在伽尔肩膀上推了一下,“他听见信号,很快会追上来。”
卡洛斯是什么时候赶上来的,埃文都没能察觉到,只是当他们小心翼翼地走过一块巨大的冰层凝结的断面的时候,他脚下一滑差点摔下去,卡洛斯突然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拉了他一把。
“小心点哥们儿,”卡洛斯扶着埃文站稳,用眼神示意他往下看——那里长着一层密密麻麻的碧绿色的“植物”,在一片冰天雪地中扎眼得诡异,“如果从这里掉下去,我保证你会变成一具肉质鲜美的人干。”
埃文呆呆地看着他——不知道卡洛斯究竟是杀了多少蝎鼠,他身上就像是被人用墨水泼了一样,领口、衣袖、裤子上面全都是溅上的血迹,一层又一层,就连下巴上也沾了一些,被他自己随便抹了一把,拖出一条长长的印记。
如果不是那张熟悉亲切的脸上还带着笑容,埃文几乎要恐惧起他来。
也许这才是真正的卡洛斯——在传说里鲜活了一千年的那个人。
等他们安全通过了冰层,落在最后的卡洛斯突然猝不及防把他的重剑伸了出去,在那些诡异的青草上飞快地扫过,那看起来没有任何异常的青草上伸出细长的藤蔓,严严实实地卷住了他的剑鞘。
卡洛斯站起来,借着往后退的力量猛地抬起手臂,几棵植物被他连根拔了起来,“青草”的根部竟然连着一个骷髅头,植物好像它的“头发”似的,在空中无力地飘着,离开了土壤,很快失去了攻击力,软绵绵地从卡洛斯的剑鞘上掉了下来。
骷髅头径直滚到了艾美脚下。
艾美睁大了眼睛:“天哪,竟然……竟然是传说中的蝙蝠草。”
“草茎磨出的液体,一滴就能让垂死的人焕发出能站起来绕山跑一圈的活力,能刺激出人类最不可思议的潜力。”卡洛斯抽回自己的剑,“交给你处理了治疗师,相信我,这东西最后是有用处的。”
阿尔多拉过卡洛斯,把他的手腕扣在手心里,对艾美说:“保留好,另外你是治疗师,应该知道这东西的作用是透支生命,我希望诸位慎重对待,不到要命的时候不要随便用——现在,原地休息十分钟,卡尔过来。”
他们两个人略微往前走了一点,和其他人离开了一段距离。
阿尔多这才松了口气,装给别人看的镇定面具从他脸上卸了下去,他伸出手指,轻轻地擦过卡洛斯脸上沾着血迹的地方:“没受伤就好。”
卡洛斯满不在乎地说:“已经被它们招呼过一次了,上次还要糟糕,我当时身边没有一个能在远程支持我的,跟一帮只会哇哇乱叫和误伤队友的菜鸟一起才是真灾难。”
“没想到绝影山居然真的在结界之外,”阿尔多叹了口气,“再往后是什么?高级?恶魔级?还是……”
“真正的问题是绝影山本身。”卡洛斯在一块凸出来的石头上坐下来,活动了一下手腕,“从半山到顶峰,迪腐的等级会越来越高,普通的以及变异的都可能会有,但这些不算什么。山顶不是尽头,再往前走,当你以为自己已经开始下山的时候,会发现那里有一个巨大的湖。”
“在山顶上的湖?”
“对,但湖里不是水。”卡洛斯说,“别问我是什么,我不知道,湖边镶嵌着大量的碧羽石,整个湖面都是绿的,高处风很大,但是湖面上却永远平静无波,但不知道为什么,站在湖边能听到从大地深处传来的水声,我无法形容那种感觉,就像是……突然之间到了死地一样。”
“水声?”阿尔多眯起了眼。
“就是八音盒里那种水声,像来自深海,但是又分明从地面上传出来,好像非常遥远,可是闭上眼,又仿佛是从四面八方来的一样。”卡洛斯提到这个的时候,大半遮在帽檐下的脸上突然苍白起来,他甚至有些紧张地搓了一下手指。
他十岁的时候就偷偷藏在马车下面,去看前辈们执行任务,一条二级的赤蟒不知道怎么地钻了进去,跟这个腰还没有它的尾巴尖粗的小家伙来了个对脸,结果硬生生地被这他用一把小匕首穿透了七寸——卡洛斯好像从小就像不知道什么叫恐惧。
可那个被宝石镶嵌的湖,却让他在多年后提起来,都心有余悸。
阿尔多轻轻握住他的手。
“没想到真正能修补结界的东西,反而在结界外。”卡洛斯皱皱眉,“说实话,我真有种火中取栗的感觉。”
阿尔多突然心里一动,严厉地问:“刚才在山下,我发信号的时候,你没有立刻撤离,是不是?否则不会这么久才追上来。”
卡洛斯打了个哈哈,站了起来,顾左右而言他地说:“我看我们还是赶紧出发吧,白天尽量赶路,真正危险的是夜……”
阿尔多:“卡、洛、斯!”
“嗯……我只是把没被烧死的那些老鼠们稍微料理了一下。”卡洛斯别开视线。
阿尔多面色不善,十足的逼供样。
“好吧,”卡洛斯烦躁地抓下自己的帽子,整了整被大风吹乱开始遮挡视线的头发,“我把它们杀光了。”
阿尔多:“那至少有上千只,你怎么敢……”
“有一多半被你烧成干了,”卡洛斯耸耸肩,“听着里奥,我们回去的时候会很狼狈,到时候你想腹背受敌么?”
“那你至少要告诉我一声,”阿尔多压低了声音,几乎想破口大骂,“弗拉瑞特先生,我警告你,这不是你们上回那个连个组织者都没有的散兵团,你难道还是未成年么?一离开我的视线就随意自作主张干些危险的事?你难道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