彦清暗想,那怎么一样……你毕竟还有安迪,陈叔陈婶看在他的份上也不会太过计较的……何况还有那么多事情在里面。
然而他只是淡淡地说:“我家的情况复杂一些——再说这么多年都习惯了。”
彦予熟门熟路地走进厨房的时候,彦清刚给蛋糕底摸完奶油,正准备做些装饰。
彦予说:“差不多就行了,你又不是不知道爸不爱吃这个,应个景。”
彦清笑了笑仔细地撒上巧克力碎屑,并没有说什么。
彦予转了一圈,看看模子,又敲敲烤箱,“哥你这个小店值多少钱啊?”
彦清一边干活一边说:“也不值什么,赚点零花钱补贴家用。”
彦予嗤地笑了一声,“我真不懂你们家明明那么有钱还在乎你这点小钱?”
彦清耐心地解释说:“那些钱是你陈哥一点点辛苦赚回来的,再说我也需要工作,我还能做什么呢?”
彦予显然对他的这个说法不以为然,觉得这个哥哥不过是在面前哭穷,不过也没必要跟他叫这个真。
彦清以为他会趁机提出借钱的事,他不想借,也借不出那么多了,更怕自己心软嘴笨说不出拒绝的话来,而这个弟弟的口才实在是彦家里最好的一个。
然而出人意料的是彦予虽然态度殷勤,然而嘴里只字不提钱的事,他不提,彦清也不敢主动提。
之后彦清又早早地离开店——最近他总是有事情。俩人坐上彦予的车,彦清说:“趁现在还有点时间我想让你赔我去给爸爸买点礼物。我自己怕买不好,他不喜欢。”
彦予说:“哥你这就客气了,其实你回去看看他心里就挺高兴了。”
彦清不敢把这话当真,执意要去买个像样点的礼物带去,做弟弟的就把车开到市中心购物商场里。逛了一圈,彦予在一个古玩店相中了一套紫砂壶,店员解释说是现代名家的作品如何云云,一看价钱,五位数。
彦予咋舌,“这个有点贵了哈,要不再看看别的吧。”
彦清也不懂壶,说:“爸爸喜欢这个吗?我记得他以前爱喝咖啡的。”
彦予说:“年纪稍微大一点的人都喜欢喝茶啊什么的——他这两年也改喝茶了,紫砂喝茶最好,不是说养生嘛——不过这个有点贵哈。”
彦予对售货小姐说:“那这个包起来吧,包得好一点,我送人。”
售货员和彦予都很高兴。
彦清后来又买了些上好的茶叶一并包着做礼物。
兄弟俩人离开商业街转去彦家给父亲庆生。
彦家住在上世纪九十年代兴建的一个社区里,五层的楼房,他们家在四楼。面积也不算太大,也就六十来坪,三口人住着堪堪够用。
这房子彦清一天也没住过,可是每来一次就令他心里不好过一次,所以这么多年来他来这里的次数屈指可数。
然而随着时间的流逝,他年纪渐长,自己也养育了一个孩子。正是从安迪的身上,他更能从父亲的角度来看待当初那段父子关系,每次他在安迪的事情上多灰心一分,就对父亲多一分愧疚。
只是多年来僵硬的关系是冰冻三尺的结果,不是说改就立刻能改的。他是真的希望能重拾和父亲的感情,所以想尽一切能力来讨好父亲和父亲的家人。
来应门的是彦清的继母,他父亲的续弦,一个中学退休教师,见了他十分热情,一手接过蛋糕,往屋子里让,说着:“都是自己家人,意思到就行了,送什么礼物啊。快进来快进来。”
她身后还站着个年轻姑娘,他继母介绍说:“你们没见过吧,这是彦予的女朋友,毛芳;小芳,这就是我跟你说的小予哥哥。”
两个陌生人打了招呼,脱鞋进屋。
屋子统共也没多大,进门就是厅了,站在门口就能看见所有的格局,他父亲彦蕴城正坐在沙发上看书,抬眼看见他,点了点头,并没有说什么。
彦蕴城六十多,退休前在一个前国营厂做工程师,不过因为早些年工厂效益不好,于是经历了大规模的改制、并轨、融资、下岗等等一系列的折腾,他们这些老人已经被严重边缘化了,对于能拿到每月三千多的退休工资也相当满足——如果他支出不算大的话,这可以保证他在这个城市里过着能吃饱穿暖的体面生活了。
此时的彦蕴城皱纹,白发,老人的灰色羊绒开衫,此外还有手边的一个瓷杯子,盖儿歪放在茶几上,水面上氤氲缭绕着雾气,他时不时地端起来啜吸一口,看起来就跟其他有过类似经历的老人一样,神态里是经历世事的不平和安详的混合。
可是彦清记忆中的父亲并不是这样的。
彦蕴城当年家底殷实,从著名学府毕业,意气风发,进了当时人挤破头都挤不进的国营大厂,准备在广阔天地里大有作为来着,如果他运气够好在四十多岁的时候成为厂长也不是不可能的。
那时他年轻,他高挑,身上没有一块肉的线条是松懈的,眼神也明亮,脸上挂着温文尔雅的笑容,此外他还喜欢喝咖啡,并有一个大学校花的妻子。
彦清小的时候别人看见他们父子在一处一定夸他长得像爸爸,清秀好看。就算现在彦清自己照镜子一闪神也会想起父亲当年。他们仍旧相似,只是各自时间进了一格。
古人讲不肖,就是不像他的父亲,就是一个不好的儿子,从这个意义上讲,彦清应该是个很好很好的儿子。
可惜他不是。
彦蕴城坦荡的仕途命运随着工厂的改制而告一段落了,倾巢之下岂有完卵,他没了进步的可能,于是他也曾经停薪留职怀揣着荫妻庇子的伟大愿景下海经商了一个阶段。
然而,市场开放初期的大潮是十分无常的,几番涨落,时代的弄潮儿纷纷或溺死水底或浑身湿湿嗒嗒不甚干净,彦蕴城做不了第二种人,只得成为第一种人,家业凋零地回到厂子里继续做一个没什么名堂的工程师。
所幸,事业上虽然不成功,他还有一个美满的家庭,温柔可人的妻子,聪明漂亮的儿子,家里还飘着咖啡的香气,也有点闲钱和朋友偶尔去梅华聚一聚。
然而,几年后妻子的外遇离婚给了这个男人致命的打击。
彦清还记得他偷窥到父亲以死相逼请求妻子不要离婚的一幕,只是,那天彦清的母亲没有心软。她前脚走,彦蕴城捏着美工刀的手举了几举,比了几比,终于还是颓然落地,他蹲在地上哭得无比窝囊伤心,从此,他变了个人。
彦清看见衰老了的父亲,当年那么多的事情一下子就能压上心头,他其实不知道如何能面对父亲,如何与他像普通父子那样随便地交谈,比如像他弟弟彦予那样,他只能恭恭敬敬地叫一声“爸爸”,然后默然无语。
不知道彦蕴城对儿子是不是抱着同样的尴尬,他也只是不轻不重地“嗯”一声,之后全无表示。
彦予把那个紫砂壶摆在茶几上,说:“老爸你看我哥多大方,买了这么好的东西送给你,我陪他买的。”
彦蕴城眼皮抬了抬,喝口热水,又唔了声,不置可否。
李老师招呼彦清坐下,端茶送水的,比以前还透着热乎,彦清猜大概是看在他借给彦予钱开公司的份上。
李老师说:“今天你爸爸生日,本来应该在外面吃,不过想着就是咱们自己家人没必要浪费那个钱。今天彦清你就尝尝我和小芳的手艺。”
屋子里飘着饭菜香味,彦清默默地想,他自己的母亲其实不大会做饭,轮到她做饭,他们一家就只能吃的蔬菜萨拉和香肠,有点厨艺的反而是父亲——从这一点上来他仍旧是个很肖的儿子。
很快饭菜上桌,饭菜上桌,几人围坐,彦予活跃气氛组织大家又是唱生日歌,又是吹蜡烛,又是切蛋糕。
毛芳尝了一块大加赞叹,还问这蛋糕哪买的真好吃什么的。
彦清就和毛芳说了几句话,略微讲了讲自己的工作,他眼睛的余光里一直有父亲的身影,总觉得这样多少让父亲能够了解一点现在的自己,虽然不知道是否有意义。
饭后又吃了水果略作了坐,李老师就张罗着让彦予送毛芳回家,彦清不知道自己是不是也该趁机告辞,不过他继母显然并没有这个意思,反而极力挽留,说:“你看你这么长时间没来看看你爸爸,今天他过生日就再多陪陪他,父子俩好好说说话。”
彦清不知道能说什么,不过他还是坐回了沙发上。
他继母挨着他父亲坐下,开始只是让他喝茶,吃水果,笑着不说什么。
彦清渐渐地感觉到不安了,后来他看见继母在偷偷扯他父亲的衣角,他觉得是有什么事情了。
果真,李老师见他父亲铁了心的不说话,她便笑着说:“其实今天我和你爸爸有点事想求你。”
彦清说:“您说。一家人,不用提求不求的。”
她继母陪着笑脸说:“我们想向你借点钱买个房子给小予结婚用,不知道你方便不方便。”
第15章
彦清已经借给彦予本人很多钱了,多得甚至有点超过他能负担的数目。
可是他这位继母确实是第一次亲自开口向他提钱的事情。
李老师说:“小清啊,不瞒你说,我们家——我和爸爸但凡有办法的话也不想向你开这个口。”
彦清看他父亲一眼,他父亲表情没有变化,仍旧喝茶水。
李老师继续说:“刚才彦予那个对象你也看到了,还不错吧?”
彦清点头,“看着是很好的姑娘。”
李老师高兴地附和,“可不是好姑娘嘛,和彦予在大学就处了朋友了,去年毕业就进了一家外贸公司,挺有能力的,大学的时候就是学生会干事,品貌各方面我和你爸爸也都挺满意,和小予俩人的感情也不错,”到此处压低声,“现在的年轻人你是知道的,估摸着早也就有点什么了。前两天小予回来跟我说结婚的事,我们做老人的怎么也说不出个不字来,你说是不是?说完就有点期待地等评价。”
彦清说:“是好事情。”
李老师说:“说实话,现在年轻人工作忙生活节奏快,难得毛芳和小予俩人肯早日成家立业过稳当日子,我和你爸爸——特别是你爸爸,心里老高兴了。想想你爸爸的年纪,能不想早点抱上孙子吗?”
彦清的心猛地缩了下,他没做声。
李老师快言快语道:“毛芳家没提别的条件,就一条,想让姑娘过门就住上自己的房子,不用一辈子做房奴。人家一片父母的心,我们理解。可是我们家的状况你是知道的,实在买不起婚房了。我和你爸爸的工资加起来按说也不算太少,一个月五千多块,自己花是够了,可是现在的房价,稍微差不多一点的就要个百十来万的。”她摇头。
彦清还是没接过话头。
李老师长吁短叹,“我跟小予说,要不行我就把这套房子卖了,凑钱给他们小两口付个首付,以后的贷款就让他两个还去,我们还出去租房子。可是小予不答应啊,他说我们家——我和你爸爸,之前租房子住了好些年,好容易才买的这个房子,好歹算是有了个自己的窝,现在卖了我们这辈子再也买不起房子了,老了老了连个窝都没了。”说着就哽咽起来。
彦蕴城叹口气,终于开口说:“你跟我受苦了。你也不必这样,我们老虽然老了,还是要讲点脸面的……我就说求人不如求己,大不了我们把这个房子卖了,买个大一点的,和彦予他们挤一挤也能过日子的。”
李老师偷偷白了他一眼,擦擦眼泪,埋怨说:“说的容易,你看现在年轻人结婚哪有老人一起住的?婆媳关系多难处啊!远的香近的臭,老年人有老年人的生活方式,年轻人有年轻人的,住不到一起——退一步讲,就算一起,也不能人家一结婚就赖在新房不走啊,那成什么的?小夫妻家的不给人家空间说出去是要给笑话的!再说亲家能同意吗?都是嫁女儿,人家凭什么?”
一席话说的彦蕴城也有点气了,特别是在不对盘的大儿子面前被抢白,面子上受不了,他把水杯重重一放,道:“结不起那就不要结婚了!我们虽然穷了也还是要讲脸面的!你说了那么多他——可见他是不方便的,还说什么说!”说罢起身走回卧室,啪地关上门。
李老师一愣,待要吵个究竟想起终究还有个彦清在跟前,还是在这么个关键的时刻,便收拾起一腔怒火,努力挤出个笑道:“你看你爸爸——他更年期长!老头子年纪越大越固执,你别介意啊。”
彦清本来酝酿着想把自己的处境也稍微谈一谈,他想说他家里的存款都不是他赚的,是陈建林赚了交给他保管,说好听了叫共同财产,而实际上,他们俩又不是夫妻,“共同财产”一词也没有法律效力,他究竟有没有权利动用这笔钱他自己心里也没把握呢——何况他之前已经瞒着陈建林借给彦予那么大一笔钱了,而且开始犯愁彦予的偿还能力了,若陈建林发现了那两百万的事情,他要如何补上那么大一个亏空?
可是他继母诉了一大堆苦,他父亲因为钱和面子的事情都发怒了,而且话里话外他也听出对自己隐隐的不满。
他自己的那些苦衷就说不出口了,最后只得说:“我、我会考虑考虑的。”
李老师大喜过望,忙道:“对对!不是要你一下子就拿出那么大一笔钱来,是要时间考虑,再说你还得和你的那个——小陈吧,商量商量。”
彦清说:“其实我这些年赚的不多,一个面包店……”
李老师打断道:“小清啊,要是你就开个面包店,我和你爸爸又哪好意思向你开这个口?卖了你那个店也不值啊。可是你们家小陈不是做大买卖的嘛!我听说他的那个公司专门卖进口轮胎的,喔唷了不得的唷!”
彦清修正道:“他只是合伙人之一,有点股份……赚的也是辛苦钱,很不容易的。”
李老师说:“那倒是,现在干啥都不容易,赚的都是辛苦钱,不过他好歹辛苦点还能赚到,不像我们老的,就是再辛苦也赚不出一个房子。”叹气,“小清啊,别怪阿姨多嘴,咱们好歹算是家里人,我这些年看着你也替你担心呢,你和小陈虽然感情好,不过现在男女朋友说分手就分手,多年夫妻说离婚就离婚,一点保障都没有,我说句不好听的,你和小陈要是有点什么变故,你是不是也该早为自己打算打算?”
彦清垂着眼没做声。
李老师察言观色,忙说:“哎呀你看我乌鸦嘴,我不是那个意思,你们那是从小的感情,当年一起出国一起回国,这么多年,跟一般人怎么一样,你别多心啊。”
彦清道:“李老师我知道你的意思。”
李老师道:“懂就好——”忍不住又多了一嘴,“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吧。”
彦蕴城始终不见从卧室出来,看来今天彦清不走他也是不打算出来了。
彦清也不便久留,起身告辞了。
他继母热情相送,一个劲叮嘱:“小清啊,有空多来家坐坐,又不是外人,你爸爸嘴上不说,实际上心理是牵挂你的——内个,我刚跟你说的那个事你可得当个事好好商量好好考虑啊。”
夜晚的空气特别清冽,彦清深呼吸几口,肺里微微刺痛,好像多吃了几个鸭梨一样难受。
独自走在斑斓夜色中,他脑子里仿佛很冷静,又仿佛很混乱,他不想思考那么多,可是无数的事情好像同时在他体内冲撞。
他年轻的时候从来没想过日子竟然是这样过的,一天又一天,越来越纷繁芜杂,越来越深陷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