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这里，李世民已经连问“为什么”的话都说不出来了。他怔怔地看着阿杨，全身在不能自制的打颤。

良久良久，阿杨又继续说了起来：“郎君把婴儿溺死了之后，就连盆带水、还有那婴儿的尸身一并的拿起，走出了院子。他自始自终，没有抬头往小姐和娘所在的那个房间的窗口再看一眼，好像既听不见她们尖叫，也看不见她们摇窗，就像她们根本不存在。郎君消失了之后，小姐还呆呆地坐在窗口那里，看着院子中间只留下的一大滩水，发了一夜的怔。娘虽然也是万分的惊骇伤心，但她毕竟还是比小姐更容易清醒过来，便拉着小姐躺回床上。小姐那时已经是一具行尸走肉，身体僵硬得像一根木头，只是任由娘把她摆上床去，眼睛却还是那样直勾勾地往前瞪着，既不会眨眼，也不会转动眼珠子。娘在一旁劝她别管那么多先睡一觉，她却好像什么都听不见。娘实在没办法，就伸手把她的眼皮抹下来，就好像是把死不瞑目的人的眼皮抹下来使之合眼一样。小姐也就真的像一个已经死了的人，娘这样抹下她的眼皮，她就合上眼，不久便睡着了。”

“娘那时也是累得狠了，爬上她自己的床也睡了过去。等她醒来，看见小姐已经又睁开眼，呆呆地看着天顶，还是一副跟睡着之前一样的样子。娘看她这样子不寻常，便想出各种各样的话来劝她、开解她。可她也不知道是听见还没听见，总之就是那样子一直瞪着眼睛往前看，不说话，也不动。那天，该到吃饭的时候，平日来送饭的中年男子倒是如常地来了。但他却不是像平时那样打开门锁送进饭来，而竟然是在门口和窗口的地方砌起了墙，把整个门口都封住了，窗口也大半封住，只留下一道宽长的口子，可以从那里把饭食递进房间来。从此以后，他送饭来就只从窗口那个留下的口子递进来，小姐和娘她们吃完了就把餐具又从那里递出去。至于洗漱用品、替换衣物什么的，却是从此都不再送来了。要不是那房间的柜子里放了足够多的冬天用的厚衣服和厚被子，只怕小姐和娘她们呆到冬天就会冷死了。”

李世民听得又是张开了口一时合不拢，好一会儿才道：“这世上居然有那样狠心的人？把小姐刚刚为他生下的儿子活活溺死不说，还把你们当畜牲一样禁锢圈养？他做了那样对不起小姐的事，心里没有任何的内疚，反而更变本加厉地折磨小姐？”

“娘当时也是像你这样想的。但那时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之势，她们两个弱女子，又能做些什么呢？娘是有再次的想过帮小姐了结性命，然后自己再想办法脱困出去报复郎君。但小姐自从那次之后却一直只是一副痴痴呆呆之态，没有显出很伤心痛苦的样子，这让娘始终对她下不了手。”

“小姐和娘就这样一直被囚禁在那房间里，也不知道过了多少年——娘是出来之后计算日期，才知道她们在那里面应该是过了五年左右，但当时她们浑浑噩噩的在里面过日子，自然都没去计算过了多长时间，所以并不晓得过了多久。总之，有一天，突然那个每天都来送饭的中年男子——那些年里，小姐和娘她们也就只见到他，从来没见过郎君再有现身——开始又把那封住了门口的墙拆掉，而且门外面的锁也打开了，把小姐和娘都接了出去，用一辆车子拖到另一个很大很大、前后左右有很多房间的房子里住下，还派了很多人来侍候她们二人梳洗清洁、换上很华丽很舒适的衣服。”

李世民听事情突然在此一变，不由得大奇，道：“为什么会这样？是郎君飞黄腾达了？不对不对，你刚开始已说了小姐第一次在延兴寺见到郎君时就看到他穿着很华贵，应该是个比小姐家里还要有财有势的人啊？”

阿杨点点头，道：“是的，郎君从一开始就是富贵人家的子弟，他绝不是因为没钱才不把小姐明媒正娶进家，更不是因为没钱养不起儿子才把小姐生的孩子溺死的。这一切从头至今那么的古怪，其中的缘故很快就会揭开，你耐心地听下去吧。”

李世民听她这么说，便沉默了下来，静静地等待她接下来揭晓谜底。

“只是小姐已经变得痴痴呆呆，她是以前住在那个暗无天日、门窗都封死的房间里，穿着破敝不堪的衣服，身边只有娘一人陪着她也好；还是那时住在那个很大很大的房子，穿着华丽舒适的衣服，还有很多人侍候她也好，她都是没有感觉，也不会觉得惊奇的。只有娘是会觉得惊奇的人，但一时之间她什么都不敢做，也不敢去问那些侍候她们的人，只因他们当然肯定都是郎君派来的，只怕说是侍候她们，其实是在监视她们。”

“可她不敢打听，那个五年来——不，应该是六年来，把小姐怀着孩子那一年也算上的话，已经是六年了——每天都来给她们送饭的中年男子却在一天晚上把她找去，带她到一个房间里，屏退所有人，只剩下他们两个。然后，那中年男子就把郎君的身份，以及这六年来发生的所有事情的真相都告诉了她。”

听得真相马上就要揭开，李世民不由得更加坐直了身子，更加紧紧地盯视着阿杨的脸。

“原来，郎君有一个很厉害的母亲，她极其痛恨男子三妻四妾。郎君六年前在延兴寺遇到小姐的时候，已经娶有正室夫人在堂，因此他一直不敢把小姐带回家去，哪怕只是把她娶为小妾都会大大地激怒他母亲。郎君就只是这样把小姐藏在外头——也就是小姐和娘住的那些房间所在的房子——，后来发现小姐怀了孩子，他不但没有觉得高兴，反而是大惊失色。因为如果孩子生下来，被他的正室夫人或是母亲知道了，那可是比他在外头藏着个女人是更加不得可了之事——光是藏个女人，他只要向他母亲认错，答应从此不再找那女人，他母亲的怒火也许就能平息；可一旦生下孩子，为着这亲生骨肉，他母亲迫不得已就要把那女人接纳进去，但这只会让她更生郎君的气，而且很可能这一生气就会是生一辈子的气，再也无法平息她的怒火了。于是，就有了五年前那杀婴的一幕发生。”

“郎君知道小姐怀孕之后就将所有看守小姐和娘的人撤掉，其实是害怕会有太多人知道这事，若一不小心被其中一个把这事传到他母亲耳里，那就糟了。他只留下他最相信的心腹——也就是那个天天给她们送饭的中年男子——监视着小姐的情况。那天，那人看到小姐将要临盆，马上就去报告给郎君知道。郎君早就决定了要把生下的孩子杀掉以绝后患的，因此听了报告之后就已经去到那房子里，只是躲在院子之外听着动静。当他听到孩子已经生下来，这才现身，从小姐那里抢过孩子，当场就在院子里把孩子淹死在事前早就准备好的一大盆水里。”

听着阿杨这样转述那郎君的心腹亲信的解释，李世民却仍是连连的摇头，道：“这样牵强的解释，你娘能相信吗？我就不相信！只为着害怕母亲，居然把自己的亲生儿子也亲手溺毙了？这至于吗？还有，这世上会有那样可怕的母亲吗？我不相信！我不相信！”

阿杨淡淡的道：“不管你相信不相信，反正这就是事实！至于为什么郎君为着害怕母亲就竟然做出如此可怕之事，这当然还是有缘故的，我现在先不说，我要到最后才说。”

李世民叹了口气，道：“好吧，那你继续说吧。那为什么在小姐生下孩子的五年之后，郎君却不再囚禁她了呢？”

“很简单，因为到了那个时候，郎君的父母全都死了，郎君得到了所有的家产，而且，再也不需要害怕任何人了！”

74.真心

阿杨继续述说着往事：“郎君的心腹亲信对娘说，其实郎君是很爱小姐的。不错，最开始的时候，郎君只是看中了小姐的美貌，但后来他是真的爱上她了。那人说，郎君确实是个十分喜好女色之人——不过他也说，这可能其实并非郎君的本性，而只怕恰恰是因为受到他母亲如此严厉的压制，他内心深处对此极其反感，于是反而变本加厉地不惜干冒奇险在外头到处拈花惹草、追色逐艳。”

“但另一方面，郎君又是一个很没耐性、全无长情之人。其实他在遇到小姐的之前和之后，还玩弄过很多、很多女人。但在遇到小姐之前，郎君跟那些女人都只会春风一度，玩过一次就马上抛弃她们，让人拿些钱给她们就把她们打发走了，因此在那之前从来没有发生过把那些女人的肚子搞大的事情。可是，没想到遇上了小姐之后，他忍不住一次又一次地去找小姐，与她纠缠了三个多月还是无法割舍，以至于弄出小姐怀孕的事情来，也就逼着他想出这样亲手杀婴的下策。在那之后，他不敢再找小姐，一方面是深知小姐恨死了他，另一方面却也是害怕自己会继续陷身在对小姐的痴迷之中无法自拔，又会使得小姐再次怀孕，又要再次上演他亲手杀害小姐所生的孩子的惨剧。”

“不过在小姐之后，郎君还是有在外头找女人，可经过小姐这一事，他倒是想到了这个杀婴的善后之法，于是偶尔也会与一些他比较喜欢的女人多呆一些时日。但是，只要一旦被他发现那些女人怀上他的孩子，他就会如出一辙地杀死她们生下的孩子，而且杀了孩子之后甚至会把那些女人也杀了。从来没有一个女人，能像小姐那样还可以保下命来的。那人说，在郎君这一生之中，能让他动过真情的，除了他的正室夫人之外，确确实实就只有小姐了。郎君不是一个普通的人，这世上也不知道有多少女子挖空心思只想得到他的心，却都办不到。所以，小姐的遭遇虽然是很惨，但她也是很幸运的。”

李世民又是听得目瞪口呆，忍不住又插口道：“你娘真的相信这些荒唐之极的解释吗？”

“她刚刚听到的时候，也是不相信的。小姐在郎君手上吃了那么多的苦，变成那样痴痴呆呆的凄惨模样，娘一下子怎么可能相信那人所说的这些替郎君辩护的话呢？可是那天晚上，娘回到自己的房间，整夜整夜都睡不着，反反复复地回想那人说的话，渐渐渐渐的，却不得不开始相信了。因为，如果郎君不是真的爱上了小姐，那他的确没有必要还留下小姐的性命。既然他连小姐生的孩子都能狠下心来亲手杀了，又怎会做不出把小姐也杀死的事呢？要说他一门心思只想把小姐折磨得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可小姐是个无权无势的弱女子，她也好，乃至她的父亲家人也好，都从来没有得罪过任何人，郎君到底是为了什么要这样折磨她呢？还有，这五年来，郎君没去看过小姐一眼，如果小姐那么惨就能让他很高兴，他为什么不去亲眼看看小姐的惨状呢？再说，他又是为了什么在五年之后把小姐释放出来，而不是让她一辈子继续受苦受罪下去呢？总之，想来想去，除了郎君的心腹亲信的解释之外，娘也实在想不出更好的解释了。”

“而且，更重要的是，娘开始相信那人的话，是因为那人那天晚上找她去密室，不仅是向娘解释过往一切的因由，还是想娘帮郎君一个忙。”

“帮忙？”李世民又是大奇，心想：虽然到现在阿杨还是没说出郎君到底是谁，但听她转述那心腹亲信的话，说他不是个普通的人，这世上不知道有多少女子挖空心思都想得到他的心，由此可见他一定是个位高权重之人。像他那样的人，有什么事情办不成，反而要阿杨的娘亲那样一个弱女子去帮忙？

他虽然没有把这疑惑说出口，阿杨却好像已经听到了他心里转过的念头，点点头道：“是的，这世上的事情，如果连郎君都办不到，本来也不可能再有别的人可以办到。但偏偏在那一件事上，确实只有娘能做到，也就只有娘能帮上郎君的忙。”

那到底是什么事啊？

李世民是更加的好奇，也是更加的聚精会神倾听阿杨的说话了。

“郎君的心腹亲信跟娘说，郎君真的爱小姐，以往是迫于母亲的压制而不敢对她好，可现在他父母都双亡了，他已大权在握，他想做什么都可以了。但是小姐现在已经成了这么一副痴痴呆呆的样子，他再怎么对她好也没用了。但他忽发奇想，想到小姐变成现在这样子，是因为他当着小姐的面把她生的孩子活活溺死。那么，如果他可以让小姐给他再生下一个孩子，也许小姐就会渐渐的淡忘过往的惨痛，恢复神志，从此便可与他厮守一生，幸福快乐地过完这辈子余下的日子。只是小姐经过以往的惨事，不知道还能不能与郎君同房。在这世上，小姐还能相信的人，就只剩下娘一个了。所以，郎君的心腹亲信想让娘帮忙的，就是叫娘好好地劝解小姐，让她稍稍恢复一些神志，至少能够与郎君同房。”

李世民一时又张大了嘴说不上话，好一阵子才说：“郎君的心腹亲信……真的是这样说的？”

看着阿杨点了点头，李世民便沉默了下来。

不错，如果这是真的话，那就说明郎君还真的是爱小姐的——而且还是一直爱到五年都过去了还不能忘记她的地步。否则的话，以郎君那样的地位，想要多少美女娇娃都有，何必还要跟小姐那样已经痴呆失常、美貌应该也不复当年的女子相好呢？

“那……那后来怎么样？是不是小姐的痴呆之症太重了，你娘也没办法开解她，所以最后郎君的心愿还是没能成事，于是……你们就来了这掖庭宫？”李世民等一了会儿也没见阿杨继续往下说，便这样问道。但他这问话才一出口，心里就已经觉得不妥：这掖庭宫是囚禁罪臣女眷的所在，小姐和阿杨的娘怎么会因为郎君的心愿不成就住了进来？莫非，那郎君是……竟然是……

他心念未完，却见阿杨摇了摇头，道：“不，不是的，小姐的痴呆之症当然也不能说是很轻，但她听了娘跟她解释过往的一切，跟她说郎君还想跟她相好，她虽然还是一句话都不开口说，但那眼神就已经变了，不再是五年来一直的那样直勾勾的瞪视着前方，而是变得会转眼珠子了，好像也有些欢喜的神色从眼睛里流露出来。于是，娘更加觉得也许郎君所提议的法子是值得一试的。虽然娘怎么都还是痛恨郎君，但她觉得最重要的事情是治好小姐的痴呆之症，其次也应该是让小姐重新过上正常的生活、甚至可以真的是郎君所承诺的那样的幸福快乐的生活。”

“就是这样，在小姐被释放出来休养了几个月、身体和精神都明显地变好之后，一天晚上，娘和郎君的心腹亲信一起陪着她去到另一个极其富丽堂皇的大房子。郎君就在里面等候着小姐，要与她相好。娘和那心腹亲信一整夜都守在门外，但没听到小姐在里面有发出尖叫或挣扎之类反抗的声音。第二天清早，小姐从里面出来，娘的眼睛清清楚楚地看到，小姐又是以前那副满脸通红、却也是满眼都是欢喜之色的样子了。娘的心头放下了一块大石。她不禁想：也许，小姐的厄运终于到头了，她终于可以苦尽甘来了！”

“在接下来的一个月里，郎君就像以前那样，隔三岔五就会让小姐去跟他同房。很快地，娘就发现，小姐又怀上孩子了！大家都很高兴——小姐和娘就不用说了，郎君从他的心腹亲信那里听说这事之后，就没有再让小姐去他的住处与他相好，反而是他亲自来小姐的住处看望她，很细致地嘱咐侍候小姐的侍女仆从要十二万小心地照顾小姐。而这时的小姐，也开始会开口说一些话了，虽然说的还很少，但她确实是愿意说话了。不过她只愿意与娘、还有就是跟郎君说话，对着其余的人，她还是习惯于保持沉默。”

“到了那个时候，娘终于相信郎君是真的爱小姐的，因为他看着小姐时的温柔的眼神，还有他跟小姐说话时那快活的语气，是一个真心地爱着那个女子的男子才会有的。当然了，小姐看着他时的眼神也是很温柔的，小姐跟他说话时的语气也是很快活的。太好了！终于可以是大团圆的美满结局！娘在那段日子里，心里反反复复想的，就只是这一句话。可是，她没想到，世事从来就不会是完美的。一切看似完美的过程，只是为了让那个最后的悲惨结局到来的时候，可以把身处局内的所有人，打击得更加惨痛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