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黄时代 下——金千秋
金千秋  发于:2013年09月1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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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气在张并生面前突然凝固住,他的肺里充满了不能流动的气体,既找不到出口,也找不到入口。他渐渐地窒息,他盯着方路杰,眼眶在方路杰的面前不断地染红。他在方路杰的面前慢慢地痛苦,眼角在方路杰面前渐渐凝聚起潮湿的泪水。

张并生一动不动地盯着方路杰,通红的双眼中,泪意渐浓像堤岸下慢慢涨起的潮水。

他突然像终于受不了窒息一样,嘴巴大张强烈地吸了一口气,空气在唇齿间摩擦出明显的风声。他抬起双手,托住方路杰的脸,痴迷而放纵地望着那张脸和那双眼。

声音低低的,像黑暗里一闪而过的星火:

“为什么我要遇到这种事情……”余音在车厢的空气里留下淡淡的颤抖和悲瑟。

你可以想象得到吗?那种仿佛在风起的悬崖上,空气擦着最摇摇欲坠的那块岩石时发出的悲鸣。那就是张并生那时发出来的疑问,或者哀鸣。

他把头渐渐靠近方路杰肩膀。累了,借那一块干净的地方休息。

“为什么我要生于这样的世界……我不知道我的挣扎和悲痛来自于哪里……我只知道我一直在挣扎,我所走过的每一步都是几近痛苦的挣扎而来……我这样的人就注定了要是个恶人,可是为什么老天不给我恶人应有的脑子和心呢……路杰,你那么聪明,你来告诉我。好不好?”

“我不知道。”方路杰心里颤动,冷声回答。抬起双手去推张并生。

“不,你等等你不要这么对我!”

张并生像个被严寒冻怕了的孩子一样,手指揪紧方路杰肩头的衣服。“为什么你原谅别人同情别人可是就是不同情我不原谅我?你为什么不看看我呢?啊?”

“为什么?——还需要我说嘛?”方路杰头向后仰,仿佛不愿意靠近张并生。

“我知道,我知道。”他手指死死攥着方路杰肩头,“我知道的,我坏嘛,而他们都是被逼无奈。”

沉默了一会儿,他手从方路杰肩头垂下来。“我父亲严令我要要在一个月内给他看到效果,否则就削了我的少将军衔。”他停顿了一下,声音似乎无力的。“路杰,我放你走。”

方路杰从心里动荡了一下,低声问:“你,要这么做?真的?”

张并生肩膀突然颤动了一下。

头脑像是突然被人打了一棍一样,方路杰有些恍然。他看着埋头在肩上的张并生,心里不确定:他哭了么!?这个人当真哭了吗!?

“假的!”

极冷漠而傲慢的声音突然从张并生口中传出来,就好像岩浆中突然乍现的一块融不化的冰。“当然是假的方路杰,到这一步我怎么可能还放你走。”

张并生抬起头好笑地望着方路杰错愕的脸,手抬起来用指腹抹掉眼角下面的潮湿水汽。他一边笑,一边抹,一边说:“方路杰你真狠,在我那样的时候说出那样的话,你居然就是来一句‘真的?’,我马上就要第二次被我父亲抛弃了啊你居然就来一句‘真的?’——‘真的?’‘真的?’——真的,方路杰,你真的。”他突然大笑起来,头扬的高高的,用手畅快地拍拍方路杰肩膀。“真的!方路杰你真的是太狠了,你真的太狠了你,我都不知道我该怎么形容你了。哈哈哈!……”他大笑着用力拍打方路杰肩膀,大声说,同时手指还在抹着眼角。“方路杰!你真的!真的是太狠了!!!太狠了真的是!哈哈哈!我,我都不知道怎么这么好笑,呵呵哈哈哈!真的,真的,真的太狠了你……我服了你了,呵呵,哈哈哈。”

张并生笑了很久,到最后才喘着气,慢慢平静下来。他用手擦掉眼角最后的一点儿水汽,重拾心情看着方路杰。“我这一辈子真没这么高兴过,真的没这么笑过。呵呵。真的没有过。”这时他注意了一下方路杰没有表情的,或者是麻木的脸,假装惊讶了一下:“呀,这么失望啊?不好意思不好意思,耍你是我不好,换我我也不高兴。”他仿佛还沉浸在刚才压不住的笑意里,脸上萌生着要撕裂一般夸张的笑容。

蓦地,这笑容一冷。张并生收住所有肆意乱撒的情绪,回过头,面无表情地看着方路杰的双眼。

“怎么样?失望的滋味儿怎么样?绝望的滋味儿怎么样?嗯?不要不说话,那多没劲——方路杰,我是真佩服你,你敢上我的车证明你早有准备,准备好了能在这车上叫我投降,是不是?而且就在刚刚,你是不是心里高兴,觉得你的计划已经完成了?——方路杰,我还是那句,你就是这么有本事,你就是这么工于心计能挖人心思看人秘密,拿人的软弱之处。”张并生此时声音还有些沙哑,眼睛红着。男人很少哭,一旦动哭,眼睛就恢复很慢。张并生从懂事以来就很少哭过,这虽然不是第一次,但也绝对是为数不多的稀少的一次。

第九章

“你也不尽是耍我,我知道,我听得出来。”方路杰安静地看着眼前红着眼睛的张并生,淡然的姿态坐在远处。

张并生忍不住笑一声:“你别自作聪明了你——”他停顿了一下,又点点头。“嗯,你说的也还算不错。我也不是完全做戏耍你。像我刚刚说的就是真的——我过去一直觉得挣扎,觉得不好过,觉得不能接受我所处的环境——可是我早就想明白了,只要我自己不跟自己作对,只要我想开了,原来一切都不是问题,一切都不是挣扎,一切都不是痛苦。而我在几年前就已经想通了,我早不为这些莫名其妙的东西分神难过了,相反我觉得那时候的自己傻的不可思议。”

“我明白,就像人有时候生气和愤怒一样。怒火和愤懑不是别人硬塞进心里的,是自己想不开,是自己让自己过不去,只要自己想开就好了。人在平静时总会很奇怪,当自己愤懑时那些要撕开自己胸膛的情绪怎么那么莫名其妙的。”

“跟你说话就是不一样,你不但知其然,而且比当事人更加知其所以然。不过可惜,”张并生回头饶有意味地看着方路杰:“可惜这份聪明现在已经救不了你了。”

“不碍事。”方路杰淡然。

张并生却蓦地冷漠了面孔,阴沉地盯着方路杰:“你不要这个时候还装的淡定,我知道你在强撑。”

“那就当我在撑吧,你现在应该心里充满了成就感,你打败我了。”方路杰同样盯着张并生的眼睛,“不过你打击得还不够彻底,你应该把你栽赃程潜,逼他流亡国外的事情拿出来炫耀。还有段启。你一直说我怜悯他们原谅他们认为他们不是存心做坏人,现在你有好的证据了,段启被我救出来推荐进了洪帮,结果却背叛我,做你的奸细,帮你栽赃程潜。你应该把这些都说出来,我就彻底被你打败了。”

张并生一动不动地看着方路杰,眉梢跳了一下:“你能不能不要总那么敏锐,不要总是一双眼睛像镜子和钉一样照穿万象刺穿人心?”他忍不住叹息般的摇头,“我真怨恨上天不公,给了你这样的眼睛,让人忍不住嫉妒和怨恨。”

“嘭!”的一声他突然猛力将方路杰扑倒,手肘蛮横地抵在他咽喉上。方路杰咬牙挣扎一阵,但是动不了上面的张并生。只能就这么躺着,沉默地看着张并生。

“没关系,你尽管看,多看看。”张并生阴狠地贴近方路杰,说话时气息落在方路杰被他压的快窒息的面孔上。“多用你那双眼睛看看,等一会就没办法看了。”他左手抵着方路杰咽喉,右手伸到小腿的的靴筒里摸索一阵,噌的拔出一把银光闪烁的匕首。“准备好了吗?你那么聪明,肯定知道我想干什么了对吧?”他停顿一下,刀尖贴上方路杰英挺的眉峰。“不要露出惊恐的表情,刀子上来的时候更不要惨叫,因为那样你就不是方路杰了。我不想事后还要提心吊胆,猜测当时是不是抓错了人。”

喉咙被手臂用力地压迫着,即使张开口都喘不了气。方路杰脸部涨得通红,额头上微微泛出青筋。

张并生眼神在方路杰那双眼睛周围游移,似乎在准备着要从哪里下手。

“知道你被程潜救走时我多愤怒吗?知道我父亲远在重庆时知道这件事之后怎么处理的吗?——他下令我去领五十军棍,限期叫我了结你。当我被打得半死不活的时候我就下定决心了,绝不再被任何人绊住脚!——你知道我怎么对付江绩的吗?——听说程潜挺护你,不知道有没有让你知道实情。我当时是这么对付那个硬汉子的,我叫人把他一条腿一刀一刀剔干净,一刀一刀的!你可能不知道,就连我在那之前都不知道,原来一刀在人身上片下一块肉,那一大块红色的刀口上是不会流出血的。我的人告诉我一共片了一百多刀,一条腿就剩下一根骨头,可是那骨头上面却还是一个活生生的人。”

方路杰用力地挣扎了一下,窒息更加紧迫。他通红着双眼,咬牙看着眼前的脸:“张并生……你还是人吗?还是吗?!!!”

“怎么不是了?不是人哪来这样的手段和残忍?豺狼虎豹捕食还是一口咬断喉咙直接断命呢,只有人才能做出这种事,只有人才能创造生、不如死!方路杰,我就是要那个大胆顶替你的人生不如死,我就是要你生不如死!”

方路杰躺着,脸对着张并生。他眼角落下来两行泪水,在脸上划了透明的两道。张并生的刀已经在他脸上陆陆续续擦出细小伤口,泪和着血淌下来,最后蜿蜒着深藏进鬓角。“张并生,我真的该死吧?”

张并生怔了一下,风暴一样激荡动乱的情绪微微平息。“为什么这么问?”

“我不该死吗?那我为什么那么害人?为什么那些人因为我受苦受难?”他停顿一下,大吼出来:“我不该死你干嘛这么恨我?!!!”

行驶着的车辆突然颠簸了一下,张并生手里握着刀子,刀锋受到惯性向下一沉。

“!!!……”方路杰短促地哀鸣了一声,鲜红的血突然从他脸上泉涌出来。

“怎么开车的?!!!”张并生朝司机大吼一声,直起身从方路杰身上起来。

一脱离张并生的压制,方路杰本能地双手捂住眼部,鲜红的血却还是从他骨节分明的修长指缝间涌出来。张并生稍微地有些失神。方路杰最后的问话确实令他有一瞬大脑空白。是啊,自己为什么这么恨他?为什么?……现在想来竟然这恨根本来的没有理由。

“世事不就是这样吗?树欲静而风不止。你不招惹我,可我就是莫名其妙地恨上你了。”

张并生拿着匕首的手微微地用力攥紧了,他看着方路杰,心里有些犹豫:应该没有真的刺瞎吧?最后反应过来时已经尽全力收住刀了,估计没有伤到眼睛才对……

突如其来的伤害方路杰没有准备,他此时微微喘着气,手指捂住眼睛全身脱力,快要虚脱一般。他笑一声,用一只眼睛勉强睁开看着张并生。“你也别在意我的话,我就是知道你总是思想上走不通,所以故意说这些话让你乱阵脚失方寸。你都看穿我这一套了你还上当?”

“少在我面前装镇定,起来!”张并生冷漠地低吼一声,伸手将方路杰拉起来。“手拿开!”他强硬地抓住方路杰捂住眼睛的那只手,往旁边一扯。眼睛露出来,都是血,只能隐约看清楚根根分明睫毛。看不到伤口在哪里,张并生极不客气,脱下手上的白色手套,往方路杰不断涌着血的眼睛上擦。血很多,还在流个不停。他擦了几次,终于看清伤口了。

正中眼睛。一点都不留情。

“还有一只呢,你再来一刀就行了。我的一生也就了结了。”

明白自己的一只眼睛已经伤到无从挽回的地步,方路杰心里冰冷冷的。他有些自暴自弃,颓废地不想面对这个世界。

人对于一直拥有的东西充满一种依赖和无视。因为一直拥有,从来没有想过会失去,所以那种失去的痛苦就来的格外地残酷和惨烈。

残疾是一种什么样的概念,方路杰从来没有准备过。所以现在他忍不住想,就算失去腿也好过失明吧?没有腿可以爬,可是没有眼睛能怎么办呢,四肢完好又不知道往哪里走,有什么用?……“可惜眼睛不是腿,不能给你剔上一百二十八刀,不然就更好了。张并生,我不知道我该用一种什么态度面对你。你或许就是在另一种环境下长大的我,你或许就是另一个我。可是一个人不能同时在两个地方出现,所以我们注定不能面对面。少一个会好一些。你杀了我吧——别考虑什么让我生不如死了,没有眼睛我不会活下去的。”

“哼,你以为你说这些话我就会愧疚?你少做梦!”

“张并生,我该怎么更你交流?——从头到尾我没有让你愧疚过,愧疚的只是你自己而已,跟别人没有半点关系。你喜欢推卸责任、蒙昧自己,行啊,你现在可以把所有你不愿意接受的东西全部抛给我。反正我没有拒绝的余地。”

眼睛上的疼痛在一步步地加剧,渐渐难以忍受。方路杰身体无力,捂着眼睛往后靠在沙发上,一口一口地轻轻喘着气。难受,很痛、非常痛!车子在行驶,车厢内感受到细碎的震动,方路杰双眼闭起,被疼痛压迫着的身子像筛子一样瑟瑟地颤抖。

第十章

到了将军府,张并生自己走下车,绕到另一边打开车门,然后朝车厢里伸手抓住方路杰,一把把他拖出来。方路杰右手捂住眼睛,左手被张并生拽着,踉跄着跨进将军府。在经过大门时,高深的门槛绊了他一下,方路杰前一扑,摔倒。

“起来!”张并生没半点犹豫,拖着地上的方路杰站起来继续走。

将军府靠近租界,周围有很多来往的洋人。那些金发碧眼的外国人从远处朝这边张望,当看到那个脸上全是血的年轻人时都是惊讶又同情地叹了一声。

“你放开我我真的走不了了……”方路杰虚弱的声音从颤抖的唇齿间发出来,人突然像失力了,扑通一声倒下去,伏在将军府的大理石地面上,肩头瑟瑟直颤。他用双手捂住眼睛,眼球像被人硬抓了把沙石塞进来,稍微的震动都仿佛连着脑子里面都被无数的沙子磨碎。方路杰一只沾满了血的手放下来撑着地,渐渐的指甲无法忍耐地在地上抓过几条痕迹,握成拳。

“现在知道疼了?我还以为你这个人是铁石心肠铁石的身,对生死爱恨和痛苦都没有感觉。”

脑海中渐渐昏沉,方路杰感到近在眼前的地面突然晃动起来。他拿不出多余的力气同仿佛从很远的地方传来的声音计较,手臂瑟瑟颤抖着完全拿不出力气,他眼前一黑,迎面向着地面倒下去。

张并生默不作声地盯着地上昏死的人看了一会儿,眼中四起的报复和混乱沉下去。他抬头时发现手下的一个小队长正站在面前很久了,冷声说:“叫‘明仁’的眼科医生来。”张并生转过身,手里一直提着的匕首突然在手心里被想起来。他提起来看了一下,上面红色的血渍已经半凝固了,从刀尖往上大概有半寸的深度。他脸上冷笑一下,方路杰的眼睛,多半是毁了。

夜色浓稠得像一杯泼洒开的墨汁,深暗中散发着压抑和窒息的黏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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