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黄时代 上——金千秋
金千秋  发于:2013年09月1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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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腰粗推短,烫着艳俗大波头的中年女人双手叉腰站在一户小屋的前面破口大骂,一边指挥着人手把后面那小房里的锅碗瓢盆往外面扔。她脚下跪着个跟她年龄相当,却明显消瘦苍老的妇人,正不断地像她苦求。这样的事情不少见,大概是没钱交房租,被房东撵出来了。

“房东太太啊,这个月的房租我们是交了的啊,明明还有十多天的,求您行行好,让我们过完这个月再走吧。我儿子伤重,无处可去,求您让我们多休养一阵,日子一到我们马上就搬,可现在真是走不了啊……”那妇人哭得伤心,无助地把自己儿子死死抱着,眼泪在那张枯黄的脸上漫过去,就像黄土坡上刷过了一场雨。她把自己儿子抱着,像是被逼到绝境中,手能抓到的最后一根稻草。被她抱着的年轻人眼睛半睁着,眼泪同他的母亲一样一直不断。他的腿摊直在地上,一条微微曲着,另一条,却空着半截裤管。他大概是被人蛮横地硬从床上拖下来的,断腿的伤口往外冒着血,把淡蓝色的粗布裤子染成了淡紫色。

方路杰手里的箱子嘭一声掉到地上,他看着那对母子,心里面战鼓纷飞般的一片动荡。但他什么话也没说,走到房东面前站着。“做人总要讲些道理,凭什么日子不到就把人往外面赶?”

那女人见方路杰穿的不俗,也就耐着性子解释。

“我们这都是这规矩,住着这个月就得把下个月的房租交了。你是不知道这些人哦,跟癞皮狗一样,就爱拖。现在房子抢手,他们不租有人租,我总不能亏着自己。”

方路杰听完之后没有再接话,他知道这就是当今的人性跟世道。他想了一下,把自己全部的积蓄拿出来,然后分出一半,递给那房东。“这些该够住一阵子了吧?”

“我也不欺生,这钱到明年年初都够了。”那女人接了钱,脸上却透出一股讥诮。“不过年轻人,大姐姐在这劝你一句,这世道,太正直了不好,容易碎,啊?”

方路杰面无表情的,眼底却越发明显地强忍着心里的波动。他看看地上的杂物,“让你的人把这些东西搬回去。”

那女人讪讪地笑着,对手下人挥挥手。“搬吧搬吧,给了钱咱们万事好商量。”

无故受人巨大恩惠的老妇人一时慌了神,激动地准备给方路杰磕头。

方路杰拦住她,眼睛已然酸胀发红。他压抑着悲愤从那妇人手里接过她儿子背起来,说:“大娘,回屋吧。”

方路杰背着断了一条腿的年轻人一步步走上门前的台阶,再推开破呀呀的门,再跨过门槛走过泥砖铺的地,最后蹲在床前,把背上的年轻人小心地放下。

这一小段路走的方路杰异常难受,他低着头,喉咙梗塞,眼睛发烫。到最后他蹲下去几乎没有力气起来,于是摸到窗前的小矮凳坐下,手肘撑着膝盖,用手掌托着额头,虚脱的感觉一阵一阵从心底泛上来,头昏眼花。

跟在后面的老妇人第一次遇到这样的事,弄得手足无措,惶惶地叫了声:“恩人?”

方路杰这才抬起头,脸色苍白地看着那老妇人。然后他从口袋里摸出剩下的那一半钱,递过去:“快去找大夫,你儿子的伤拖不得。”

“这不能要啊,您已经帮我们很多了。”那妇人是老实人,惶恐的不愿接那钱。

方路杰实在是疲惫极了,也心痛极了。他没有多余的力气安慰这位苦命的母亲,把头又低下去,只说了句:“人命关天!”老妇人这才像是被惊醒了,怔了一下,忍着感激和辛酸退出门去找大夫了。

母亲一出门,小五几乎一瞬间从床上滑下来,一条腿冲方路杰跪着,磕头哭喊:“方哥,方哥,我对不起你啊方哥,我对不起你,我报应啊报应啊!方哥啊……”

沙哑嘶喊的哭声听得方路杰心颤,他通红着双眼硬把要死要活的小五拖回到床上。“笨蛋!说到底是我害了你,是我害了你!”方路杰再也忍不住,抱紧小五低吼着哭出来。大滴的眼泪掉下来,他捂住脸像困兽一样咬牙——天!这就是世道?这就是生活?好好的一个人硬生生砍掉一条腿,叫他以后怎么活?他的未来怎么办?他的人生怎么办?!……方路杰觉得自己脑子要爆炸了,他越来越不能相信,越来越不能理解,这个完全疯狂的世界!

一直到躺回床上,小五一直还在哭。“方哥,这是我的报应啊,我忘恩负义的报应啊,我对不起你!……”方路杰拼命压着小五不让他乱动,右手发颤地覆上他那条断肢,呛着声音问:“他们为什么这么对你?是二爷干的对不对?为什么啊,就因为你喊了洪帮的人?……”

“我报应啊方哥,是我的报应啊……”小五哭得撕心裂肺,眼睛空洞洞地望着头顶。“我不仅害了你,害了自己,更加害了小六啊!……”

方路杰听得心里一惊,盯着小五问:“小六怎么了?他在哪?”

“如果我不找你的话,小六最多就被人欺负一次,第二天也许就没事了。可我怎么那么糊涂哇,我害了他啊……我早该听婶子的话,本本分分做乡下人,不该来这大上海啊……”

小五喊着后悔,喊着报应,已经神志不清了。

方路杰就在他床前站着、看着、等着,心里早给绞碎成一团。等小五娘找了大夫回来后,方路杰就默不作声地提着自己的行李箱出了门。他还记得上次小五给他讲的阿金和小银兄妹俩的遭遇,心里对小六的处境大致也就有数了。今天刚好是初一,他还得再回一次大上海。

今天出来之前张丙的一番话仍然还回荡在脑海里,那一个字一个字的分量有多重他心里清楚,可是他制止不了自己往那里去。当看到断了一条腿的小五时,他就觉得自己眼前血红的一片了。他十几年里养成的世界观、人生观、道德观全都在最近的这半年多里慢慢摧毁崩塌了,世界完全变成了他不认识的样子。太险恶了,太黑、太暗了!

时代里酝酿的漩涡一道一道加固成了黑色的石墙,把周围所有的风和雨和其他的一切全都吸进去,深深地卷进无底的深渊里。当过了很久之后,方路杰才开始犹豫今天的选择:如果再给他一次机会,他会不会还有勇气选择一条和今天一模一样的道路呢?……

第十二章

从方路杰一脚踏出“明仁”西医院的那一刻起,何正威的眼线就已经把他的行踪全部盯得死死的,所以当方路杰出现在他面前时他一点都不意外。只是脸上依旧挂着淡淡的笑,精锐的双眼里深藏不露,叫人看不出一点点他心里的想法,全然摸不透这个老深城府的人。

何正威这次直接叫人领方路杰到的内堂,是一般都不接待外人的专用房间。里面的装潢相当的高尚大气,看得出何正威品味很高,是个对生活很讲究的人。他在黑色的沙发里靠坐着,双手习惯性地交握着放在大腿上,对着站在面前的方路杰点点头:“坐。”

自从知道何家后面主持着一个帮会之后,方路杰就对眼前这个人有了新的定义。这个人表面看上去慈祥无害,但越是表面如此的人,做起事来越心狠手辣、不择手段,暗地里的那种阴狠才真正叫人心里发寒。可以说真人不露相,也可以说咬人的狗不吠。

方路杰放下行李在何正威对面坐下,身形端的笔直。他这一趟可以说是来求何正威的,可是却不知道从什么立场说起。

何正威一向见人三分笑,一双精明的眼睛微微眯起来:“不是有人劝你不要回来淌这趟浑水么,你怎么不听劝?”

方路杰心里一紧,抬起头望着何正威:“二爷,张丙只是看在朋友义上才多说了两句,求二爷高抬贵手,不要责怪他。”越来越心惊于这个人的可怕了,上午才发生的对话,下午就传到了他耳朵里。方路杰不由自主地把放在膝盖上的手攥紧了一些,心里为张丙担忧起来。张丙说得对,在勾心斗角、明争暗斗的环境里,他只剩挣扎的份,连时局都还没看清,就一再地被人踩着软肋。方路杰心惊于这些人老谋深算的手段,也诧异于自己此时如此的无能。

何正威依然是笑着的,但语气里却透出股狠劲。他若有所思地盯着方路杰,脸上明明笑着,可眼睛里一点笑意都没有。“方路杰,你认为自己到底有多大的能耐?你到底想救多少人?在救这些人之前,你能确保先保得住自己吗?”

方路杰摇了摇头,眼睛正对着何正威:“不能——在见识过那么多的事情之后,我明白谁也不能在这个时代里永远保住自己。我不行,您也不行。谁都不行。”

何正威听完之后仰头一笑,道:“说的好,好一个‘谁都不行’。你说得很对,除却了金钱,权势,地位,任何人在生和死面前都是绝对平等的,没多大区别。”他显得很开怀,靠着沙发背盯着方路杰。“我看得出来你跟我一样都是不信命的人。既然不信命,那自然就是信自己。所以你也该明白,要保住什么东西最重要的就是靠自己的努力去争取,去抢夺,努力的越多,保住的机会就越大。”

方路杰不动声色地笑了一下,“二爷说的在理。”

“那你为什么还来?”

“我不来二爷也要请我来的,不然也不用叫那么多眼线看着我了。”他和张丙的谈话也不会那么快传到何正威耳朵里。“况且我现在还有两份而人情要向二爷求呢。”

“呵呵,你很聪明。”何正威笑着,眼睛里却透出一种琢磨来:“方路杰,我现在很好奇,你究竟有多大的能耐,多大的人心。”

“二爷这话怎么讲?”

“人嘛,谁都有一颗心。可有的却不一定都是人心。你从自己家中出事开始,到被土匪绑架,再到朋友出卖、被程潜带走,为什么你一点都没变。而且程潜肯放你回来真的是出乎我的意料,他花了那么大的劲去和孙老黑周旋,卯足了劲要拿你当杠来撬我青帮的底。可到最后就这么放弃了。以我所知道的程潜来看,他可不是那么轻易会回头的人。”

一提到程潜,方路杰心里的愧疚就又升起来了。早初就决定好了不沾青帮,不回大上海的,可是现在连人都已经坐在何正威面前了。方路杰眉头皱起来,脸色也凝重了。“二爷,我求您高抬贵手,放过小六和张丙。”他心里焦躁,只想尽快处理完事情然后离开大上海。然而这时何正威突然笑了一声,讪讪地摇了摇头。“先不说他么俩,你自己的账还没结呢。”

“二爷,我在大上海做事的这段日子虽然不能说多么出色,可是自认为尽心尽力,没有出过什么差错。”

何正威听了朗声一笑。“毕竟还是年轻人,把事情想的也太简单了。你在我何正威手下做事,不管你本人有没有自觉,可是你人已经算一只脚踏进了青帮。程潜也是明白这一点所以才会揽着你不放。我们青帮和洪帮之间势同水火,你进了洪帮那么久却安然无事地回来,这在我们青帮是无论如何也交代不过去的。”

方路杰心里一沉,明白自己已经陷进一个深坑之中。

“不过呢。”何正威这时话锋突然一转,眼里又是股老谋深算的笑意。“不过你要是肯正式加入青帮,我倒是可以向帮里给你个保荐,到时你不仅会无事,而且会很受器重。男子汉大丈夫,总是都想要成一番事业的嘛。”这种恩威并济的手段都使出来了,显然何正威势在必得。“你是家凡的朋友,我总不希望逼你上绝路,不然的话,在这上海滩的任何一个帮会里,通敌背叛都是个死罪。”

方路杰苦笑一声,“二爷,我可能没有你想象的那么有用,程潜这次改变计划也许是因为他有了更大的计划,我还没有那样的能力去左右一个帮会大哥的想法,您太高估我了。”何正威明摆着是想利用他对付程潜,先不说这是不是会成功,但光就这样的动机而言,他也绝对不能答应。“按照二爷的说法,那小五小六也应该算是青帮的人,自己的人受外人欺负了,不帮一把反而倒推一把,这在任何一个帮会里应该也说不过去吧?”

“你在跟我谈条件?”

“不,我只是在讲道理。而且,”方路杰放在膝盖上的手紧了紧,下了很大的决心才把那句话说出来。“而且,我是绝对不会加入青帮的,上海任何一个帮会我都不会入。”

“哼,你想浊世独清,没那么容易吧?”何正威显然是怒了,阴沉的语气里透出他骨子里的狠厉。“你最好明白,这个世界上没有谁会同情弱者,你去小五家的时候也该看到了。小五小六是弱者,你你想护他们,前提得是你自己不是弱者。你刚刚的话我当没听见,我可以再给你一次机会。”

突然的,他又笑了,意味不明地问道:“路杰,你平时玩枪吗?”

方路杰心里一跳,脸上强撑着平静,说:“方家做正经生意,对军火没有研究。”他听得见心脏在自己胸腔里怦怦跳动,像超载的汽车一样运行得十分沉重。老实说,他没有料到这一趟来的这么凶险,他还是把事情想的简单了,也低估了何正威这个老谋身段的人。

对面传来卡塔一声子弹上膛的声音,方路杰一抬头就看到何正威在把玩一只设计相当精巧的手枪。他大致认出来那是一把口径765的勃朗宁1900,但是枪身更加精巧,大概是瑞典新改良的新一代。他虽然家教严格,但是也有男孩子天生的那种对枪的热衷,所以私下里也有过不少研究。

何正威看方路杰眼神,呵呵地笑了一声:“原来也是懂枪的人嘛。”他把手枪在手里摩擦了几遍,看向方路杰。“这种枪现在也就政府几个总长有,珍贵的很。不过我也不是小器人,只要你答应入会,不光小五小六,连这把枪也一并送给你。说着他把枪举起来,泛着银光的黑色枪口正对着方路杰。“我是已经仁至义尽了,你想清楚,是要这把枪,还是要这枪里的子弹。”他把食指扣在扳机上,“子弹已经上膛了的,我给你三个数的时间考虑,这扳机以扣下去,你方路杰可就没有回头路了。”

方路杰看着那枪口,呼吸变得有些沉重。他不是第一次被人用枪指着头,可是感觉却完全不一样。这次他才真的像一个普通的活着的人那样,觉得被人用枪指着头确实是一件很受压迫、很紧张的事。

“一!”何正威开始计时。

方路杰望着按枪口,目光像沉在水里的月亮一样沉暗他慢慢地呼出压抑在胸腔里的一口气,却感觉到眼前十分的昏暗。大概人在清醒时面对死亡都会很惶然,不是理智和冷静能够镇压的。

“二!”

“……”

“三!”

“砰”的一声响。

第十三章

方路杰原本循着最后一搏的心态去躲那迎面而来的一枪。躲得过去的话就凭着自己学过的功夫去撂倒他后面的一个保镖,最后借着那个保镖的遮挡逃出这个房间。他想,现在底下正是华灯初上人满为患,只要逃出这个房间,那逃脱的机会就有了。他自己抱着拼死一搏的想法准备应对这场危机,其实自己也知道成功的机会微乎其微。

但是就在何正威喊出那个一字之后,这房间的门突然“砰”的一声被人撞开了。

何家凡长身站在门口,脸色紧绷着像一块僵硬的寒冰。他先是看了一眼正从沙发回头望他的方路杰一眼,然后才迈开步子走到何正威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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